睁开眼，房中还是一片阴暗。盯着头顶的幔帐，仿佛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寅时，我知道，多年的习惯让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就醒过来。通常我会先练两个时辰功，辰时再用早饭。然而现在是在家里，只能够瞪着眼看着空白，一遍一遍回想招式。这也姑且算是练功了，唉，总比连想也不想的好。
其实在教中练武也不过就是独自一人耍耍把式似的舞刀，或者上山去找猛兽当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练武方式，相互很少切磋。本也是，做杀手的，练的都是杀人的招数，点到即止的切磋对于我们来说全无意义。
还是怀念在师父武场里的日子，有伙伴，有对手。那时的好友翰墨兄总是摆出老于世故的样子，似笑非笑玩世不恭地看着一切。算算，已经多年不见他了，不知他现在如何。
还有大条……
还记得与她共谈梦想，她望着天说要开创一个剑派，她要做掌门。那表情，那眼神，至今还印在我心上。现在的她呢？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么？或是，早把这份壮志换成一片柔情，萦系在谁的身上？
那些日子，在武场的那些日子，已经如梦幻般不可捉摸了……
还是得谢谢大条，多亏了她昨夜帮忙，让我能现在才考虑如何向夏杰、向她解释。以她好奇的个性没有立刻追问真是奇事。
可是，我该怎么说？意图杀夏杰还可以说是误会，昨夜被他追着到处跑又该如何解释？头疼……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冲动跑了出去，而应当先躲起来让大伯应付他便是了。虽然在外面做卧底这么久，我考虑问题还是不够周全。杀手，本就只是一颗棋子，落棋者早已算计好一切，这棋子只需要凭着本能，敌弱我除，敌强我躲。然而，若要成为这个隐城的掌舵人，运筹帷幄的心计、谨慎周密的部署却不能少。
此事，我又做错了……可是，一个疑问浮上心间：明知不妥，大伯为何不提醒我？
“二少爷，该起身了。”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谁？难道是大伯为我安排了丫头？
我一跃起身，衣不解带的习惯让我不必担心在任何时候接到任务。开了门，眼前的人吓了我一跳。一身鹅黄色俏生生的一个小姑娘冲我一笑：“二少爷终于起来啦？”这……这不是七音表妹么！
七音是姑姑的女儿，我们几兄弟唯一的表姐妹，每年都会从南方家中来彭家堡小住几日。
我无奈的摇摇头：“怎么是你？这么早？”应该才刚过卯时吧？七音调皮地抿嘴一笑：“二少爷不满意么？奴婢吵醒二少爷啦？” “我……小的不敢当，小的听凭小姐差遣！”
七音噗嗤一笑，道：“二哥什么时候成我的小厮了？七音倍感荣幸，怎么？小姐大驾光临了，也不给小姐找个地方歇息歇息？”
这个顽皮的小妹妹啊……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进来坐。”
简单洗漱罢，我擦着手坐到七音对面：“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她脸红了一红，眼睛飘向一边：“昨天三哥来找我，我才知道你和他已经回来了……昨日实在是太晚了，我……我就打算好了，今天一大早来找你。”她的声音本来清脆如苹果，这句话说得却藕断丝连一般，感觉这苹果有些发黏。
“噢。”我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好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七音咬了咬下唇，良久才说了一句话：“二哥，听三哥说，你好象闯祸啦？”三弟消息还散得真快，连七音都知道了……我只得含糊的答道：“唔。是吧。”七音水汪汪的眼睛直看着我，写满了忧虑：“那怎么办呢？听说外公生气了。”怎么办？唉！还能怎么办呢？我叹了一口气：“再说吧。容我想想。”
“二哥你……”七音急切地说着，话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我看着她：“怎么了？”她眼神又飘忽不定了：“你……不能有事哦。人家……” 听她吞吞吐吐的真难受，加上后面几个字轻得简直听不见，我就把它忽略了。我笑着摇了摇头：“傻丫头！二哥怎么会有事？从小你二哥就没少闯祸，现在还不是好好的？”看七音偷偷的露出了笑容，不由问道：“笑什么？”她连忙把笑敛去了，瞪着眼睛说道：“噢，没什么！”女人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一会儿一个样子，不可理解，不可捉摸。
她又恢复了先前的调皮，东张西望了一番，突然说道：“二哥，你想做道士去啊？”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皱着眉：“谁说的？我还要娶妻生子呢！做什么道士？！”她吞吞吐吐的毛病又来了：“噢？娶妻生子啊……二哥有……心上人了吗？”我苦笑一番，哪里有女子会跟我这杀手亲近？况且……“大丈夫尚未建功立业，何以家为？”我盯着桌上的茶杯，脑子里全是大哥的话，大伯的话，三弟四弟的敌意。
七音的声音又变得明快调皮起来：“噢，那你打算怎么办啊？建功立业之后要是老了呢？”还是这样的七音比较可爱。我故意说道：“老了我就做道士去！哈哈。对了，你从哪里看出我要做道士？”她冲着我床边努了努嘴：“喏，《南华经》。你什么书都没有就只有它，不做道士读它干吗？”
我不由大笑：“谁说读《南华经》就是要做道士啦？我要是放本《金刚经》你还不得把我塞到庙里去啊？我闲来无事，读着玩玩。”会读《南华经》只是因为烦躁的时候读它能排掉一切杂念，心如明镜，虽然庄子的那一套东西我并不以为然。
门外有人呼唤：“二少爷，厨房送早饭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有些饿了，开了门把早餐端进来，七音起身说道：“哎呀！忘了二哥你还没用过早饭，那七音先告辞了，二哥有什么事，就来玉莱榭找七音吧！七音这回应该会在堡里呆到七月初十。”七月初十啊……我最晚初五就该走了。
我笑笑：“能有什么事啊？”
七音小脸上立时换成失望的神色：“没事二哥就不理七音了？”女人脸色变得真快。“当然不是啦。”我只好连忙安慰她，“你知道二哥不是这个意思，开玩笑嘛！”
果然七音脸色立马由阴转晴：“那，二哥别忘了，有事没事都来找七音呀！”话说到一半，她又扭扭捏捏起来：“像……像三哥……就经常来找七音聊聊的。二哥，你……七音等你。”还不等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就转身跑掉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她的脸似乎一下子变红了。跟哥哥说话有什么好脸红的？我又没说什么重话……归根结底：女人真奇怪。
用过早饭，开始继续盘算怎么向大条他们解释。若陡然跳到那夏杰面前，估计他会立马跟我打起来，倒不如通过大条引见。只是如此便要先告诉大条真相了。这肥婆偏又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难道我卧底的身份又要让多一个人知晓么？
“咳……”门口一阵干咳声。我不禁回头望去，三弟若无其事的东张西望着。
“哟！稀客啊！”我边说着边把身旁的椅子向他推了推，“进来坐。”这小子怎么想着来看我了？
三弟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还坐在这里啊？”然后径直走了进来，像没有说过任何话一样，若无其事的坐在了我推给他的椅子上。
我戏谑地笑道：“我不坐在这里，难道应该站在这里？还是站到外面去？”
“哼。”三弟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看起来你一点都不急，那我也没什么必要替你急了。”其实三弟的冷言冷语听习惯了倒也亲切。
听到这句话我还是不由得皱起眉，看来事情比我想得严重，七音方才忧虑重重，看起来真不是杞人忧天，现在竟连三弟都来了，他不是一向都恨不得我闯下弥天大祸的么？
“就是昨天在爷爷那里不告而别嘛！我等会儿去向爷爷解释不就是了，还劳烦三弟你跑一趟……”这小子该不会是来看我着急的样子好幸灾乐祸的吧？
三弟嘴角略向上扬了扬，若不是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恐怕就把他这笑容当成嘴抽筋了。“哼，这倒也罢了，昨晚上你上蹿下跳的在堡里抓贼呢？”
我苦笑：“哪里是在抓贼，是给人当贼抓……”
三弟头一扭，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感兴趣，说不定爷爷会有兴趣听听。全彭家堡懂武功的几乎都知道了，二少爷昨天上房玩呢？”
全彭家堡都知道了？这倒是闹得有点大……不知道是三弟虚张声势故意吓我还是真的……
“我，打算一会儿去爷爷那里。”
三弟端了旁边一杯茶，自顾自的吹着气，说道：“大忙人啊……回来之后忙着跟兄弟们叙旧呢？”
“嗯……也没有，六弟七弟还没见过。”
“昨儿刚回来就去见过大哥了？”三弟眯起眼睛看着我。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了愤愤之情：这小子，到底是监视我了还是在大哥身边安了眼线？
三弟继续说：“今天早上我这是第几批了？好像七音来过了？”
我吸了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怒气。这小子！大哥身边使女不少，若是在他身边有眼线倒也可能。我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他是怎么监视我的？难不成蹲在院子里装扮成假山？“消息满灵通的嘛！”恨恨地回了一句，难道在老师那里学的易容术他就拿来对付自己兄弟？
老师……
我蓦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萱！是在那时候见到过！
十几年前，我、三弟曾经到一个做了几十年卧底的前辈家中请教，那时候，这个萱似乎就在那老师家里！是了，是了，她叫做赵萱！也是在那老师家里请教的学生。我本来是没有注意过她的，只是三弟回来之后对她念念不忘，时常提起她，我这才记住了这个名字……
想起这件事，我不由得笑起来：“三弟，还记得赵萱么？”
“嗯？”三弟茫然的看着我，“什么？谁？”
看起来他是不记得了……也许念旧的只有我一个……
“没什么……”
三弟那时候还小，终是小孩儿心性，对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哪能记住一辈子？无端的，我心里又冒出来一个影子，望着天笑着说“我要做掌门”。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三弟盯着我。“怎，怎么了？”
“想什么呢？”三弟眼里似有似无的冒出了火。“我问你早上七音同你说什么，不肯说就算了，装什么傻充什么愣？”
这倒是稀奇事了，三弟向来都冷冷的，发火也只是态度更加冷漠一些，今儿怎么寒冰融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他有没有弄清楚他现在坐在哪里？想在我这里发火也得有点理由才行，我的火气本来就还没有压下去呢：“没说什么，再说了，就算是说了什么，我跟七音说的话，与你何干？”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三弟只是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眼睛放出久困之兽一般的光芒。是怨恨，是无奈，是不甘，仿佛想要把我吞下去一样，但眼底却写着力不从心。
跟三弟这架吵得真是莫名其妙！他那是什么眼神？算了，是我走了神，不对在前，再说我比他大一两个月，怎么说也是哥哥，心胸应当放宽广些，道个歉也无妨。“三弟啊……”
他跟我同时开了口：“二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我。”声音听上去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淡。
“说吧。”我哪句话不是老实回答的？
他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你……有心上人了没有？”
好像方才七音刚问过，他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叫我老实回答？好。“没有。”
他别过脸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许久他才又说道：“那么，如果有个姑娘很喜欢你，你会不会接受她？”
我该好好分析分析三弟这话了，听起来似乎大有文章。我同三弟平日来往不多，更加很少就感情问题交谈。今日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聊起这个问题。他今日一进来就很不对劲，以他的个性怎么会跑来劝我去见爷爷？我看，他东拉西扯说了半天，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还有刚才莫名其妙的发火，莫非……他在吃醋？因为七音来看过我了，他是在吃我的醋？
回想起来，似乎七音曾经提起三弟有事没事便找她聊天，这么说来……他发火也是因为我不肯透露与七音谈话的内容。原来他是喜欢七音的！
想透了这一点，我顿时轻松多了，三弟的问题自然也好回答了：“这个么，就要看我是不是喜欢了，如果真的喜欢，那自然是接受，如果不喜欢，我也不会勉强自己，同时也是伤害那姑娘。不过，现今我并没有喜欢任何人。”我这样说，三弟可还满意？
三弟低着的头轻轻点了一点。
“你该不会是跟着七音过来的吧？”我试探地问。
三弟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后看向门外，闷闷地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七音是个好女孩。”看了他这反应，任谁都知道他定然是心里有七音的了。我暗暗在心里笑了，想不到这个冷酷的人居然也有柔情的时候。
我拍了拍他的肩：“看准了就上。”他默然不语，又看着我，微微蹙着眉，看了许久也没有吐出一个字。半晌，我受不了这样大眼瞪小眼地浪费时间，更加受不了三弟这样忧郁的眼神，简单收拾了一番，带上早上托送饭的丫环绘制的地图，起身道：“你要不然先坐会儿，我去爷爷那里了。”
“祝你好运气。”声音还是冷冷的，不过较从前大为柔和的语气倒是传来一阵温暖。这小子，总算说了句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