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整理好了画，看看日头，糟了，似乎已到了辰时！大条不会等急了吧？急急抓起卷轴跃上了屋顶，果见大条已经立于书阁顶上。她背朝这边，还没有发现我。头发不像前两天那么随意披着，齐齐整整地挽起两个小髻。我不禁好笑，算来也二十出头、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梳这般活泼的发髻。她低着头，右脚轻轻蹭着脚底那块瓦，似乎想把它翻过来。
“喂！”我唤道，大条闻声转过身来，向我一笑：“来啦？”
“让你久等了。”我有点歉疚。她满不在乎的说：“没关系啊，我刚到。”阳光迎面洒在她脸上，她眯起眼睛看着我，此景，似乎在九年前看到过……
“老样子！”我脱口而出，蓦然发现自己脸上挂着笑。大条什么也没说，只是转了转眼睛，耸了耸肩。
“走吧！牵马去。”有了地图，堡里我还是相当熟悉的。
她挡在我面前：“等等！别动！”还不等我有所反应，就见她凑了上来，双眼滴溜溜的打量我的脸。看似颇为认真，大约连每一寸皮肤都不肯放过。
“干……干吗？”我下意识地左臂挡在身前，还真是被她吓着了，这大条吃错什么药了？听到她的解释更是被吓坏：“我大哥说他是被一个脸上长满痘的人追杀，我数数看你脸上长了多少痘……”
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个死大条！”其实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真的气愤，还是仅仅只是装出来应景，逗个开心。不过，我脸上的痘有那么明显吗？还要数？亏我早上还特地敷上大哥给的药……
一路南行，执缰走在荒漠里。接天黄色一望无垠，两骑在沙海中显得分外孤独。好在此时风沙未起，能让人安安稳稳的说话。“现在总该告诉我，你为何要害我大哥了？”
“嗯……”早上大略的编了个理由，不知能否蒙混过关。“因为，他的长相实在是像我一个大仇人，多年未见，我也并不肯定他就是，不过听他问起彭家堡，我便以为是那大仇人来寻仇了。我自知敌他不过，于是在他身上印个印记……”
大条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让所有彭家堡的人看到了，帮你杀他？”看起来大伯已经向他们介绍过了这个印记的功用。我点点头：“不错。”
我知道大条不会就此甘心，果然她又追问：“那你的那个仇人是谁啊？居然跟我老大长得像……”
这个……我还真是没有准备，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马上逼问下去，却自己思索开了，口中不停喃喃：“他那个样子也有人长得跟他像……似乎以前也看到过一个长得跟他像的人……是……啊！”她似是恍然大悟，兴奋地叫道：“‘辣手刀’李德闻！对了！你的仇人是他？”
我坚定的点了点头，面呈严肃：“不错，就是他！” 心里却在嘀咕：“辣手刀”？江湖上有这号人物？我是没听说过……那姓李的长得像夏杰是她说的，这样她应该就会相信了吧？当卧底就是好啊！现在谎话连篇，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噢……”她似是明白了的样子，点了点头。心下一阵轻松：总算是混过去了。“不过……”听到这两个字不禁又紧张起来，这大条又要如何？“这李德闻早已隐居江湖，现今也有三四十好几了，就算是长得与我大哥有几分相似，看年龄也不至于弄错吧？”
“这……”我连这人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又怎么知道他年龄几何！
她沉着脸，缓缓地说道：“所以说……”糟了，我知道她不喜欢别人欺骗她，这下子真是弄巧成拙……眼前突然冒出一只手指指向我，只听她开始哈哈大笑：“你真是大条啊！竟然连年龄都分不出来！还好意思说我大条！”
哼！不知是谁大条啊……随便她说好了，大条就大条了，过关就行了！我扭过头去，不与她争辩。
“那么……”她好不容易停住了笑，接着问道：“你晚上又为什么会被他追呢？”
这个我倒是想好了一套说词：“晚间我与大伯在房中议事，忽听得门外有人，我以为是小贼，便发了一包暗器出去，听到外面那人大叫，方知是夏兄。我想我两次把他当作敌人攻击，他正在气头上，此时如果与夏兄照面，非打得你死我活不可。我想不如先避开他，过得两日再向他赔不是，这样比较不伤和气。”纵使夏杰向她提起过那晚发生的事情，我这套说词也句句吻合，不会穿帮。
“唔……原来是这样……那好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帮你！”她微笑道。“要不要我找夏杰出来，让你解释清楚？”
正中我下怀：“如此，谢谢你了。”
“别客气！”她十分爽快。
尚未进肃州城，远远看到身着异族服装的人进进出出。“这里好多回鹘人！”大条惊呼。那是自然，这里处于大唐边境，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往来的异族人士众多。回鹘分成两支分别迁移的时候，一支就迁到了距离肃州不远的甘州，不少回鹘人便来到肃州做生意。“不是从多年前起就是如此么？”有何可惊讶的？
“可是……”大条微微皱起眉，眼中流露出与九年前一样的忧国忧民神色：“现在越来越多了，总有种江山易主的感觉……”那也是难怪，大唐国力衰微，边境上的异族趁乱一点点地迁入。各路藩王忙着争权夺势，割据一方，朱温挟天子以令诸侯，整个朝廷分崩离析，又怎么有工夫来管这偏远的肃州！
不仅是回鹘这等异族在此聚集，月牙教也常常出没，还是小心点好。虽说平日在月牙教里一直是蒙面示人，声音也故意作了一些改变，但是身形无论如何还是很难变化，但愿不要有月牙教徒认出我才好。“此地勿言国事。”还是少谈话为妙。
“嗯！”难得大条答应缄言答应得如此爽快啊！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她跃身下了马，牵着她的“紫电”缓缓的走向城门。心底里一个声音说道：其实，她很多时候还是很稳重的。另一个声音接口道：那是当然！肥婆嘛！自然又稳又重！“噗嗤”——糟了！我竟然想着也能笑出来！连忙滚下马来，手执缰绳，走在她那“紫电”的另一边，心中默念道：“千万别听到刚才我的笑声，千万别听到！”
大约是人群密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看神色她是真的没有听到，只顾着欣赏旁边稀奇古怪的陈列物了。
“拜访过师父咱们再来市集吧！”看着她兴致勃勃地提起一把古剑，我只好提醒她此来肃州的目的。闻言，她立即扔下手中的剑：“好的！你说的！一会儿要陪我来看！”唉！还真是小孩儿心性啊……稳重？我方才真是看走眼了……
牵着马走在肃州街头，远远的就看到师父武场前绣着一个“舞”字的大旗飘扬，红色的大字龙飞凤舞，右下脚那一竖长长的伸出，仿佛一把宝剑的模样。远远望去，那红色的“舞”字又像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在空中翩然起舞。回想起来，师父的剑法便是如此，亦武亦舞，在师父手中，剑，早已不是冰冷的杀人武器，相反柔若丝带，轻于羽衣。武功高强之人只要有心，摘花飞叶亦可伤人，武林中这是常事。可是师父竟然可以做到武器在手却无半分杀气，只有舞动之美，实是万分难得。
“看呆了？进去啦！”大条大声叫着，我方醒悟过来：“噢，走。”
步入武场，只听得木剑相触的“托托”之声不绝，应当是师父的新弟子在演练剑法罢。师父的武场进门便是弟子练习的大厅，跟大条一道走进去，果见大厅中两两相斗得厉害。
“啊——”猛听得身旁一个稚嫩的声音慌张地大叫，离我大约只有四尺，不，还在靠近……大条的声音也响起：“小心——”我几乎是听到叫声的同时回过头来，剑尖！
我立即矮身半分，避过剑锋，左手直伸向上准备扣住伸过来握剑的手的脉门，右手则等着夺下他手中的剑。一连串动作几乎没有动脑子想，一气呵成，简直是身体的本能。木剑被我右手一把接住，我一招“凌空劈斩”顺势回砍下来，本来这些动作连贯起来，是为了避开使刀剑者突如其来的攻击并且进行反击，左手口住对方脉门，叫对方避无可避，再夺下对方的剑，使这一招“凌空劈斩”，如果不出意外，必然削下对方右手，一招之内解决对方。不料，那人并没有伸出手，我左手捏了个空，一招“凌空劈斩”毫无作用，木剑顺势摆到身旁，倒是摆了个漂亮的姿势。
安静，一片安静。周围的人全都停下来看向这边。“对……对不起……”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孩子赧然道歉：“方才我……手里的剑被打飞了……差点伤到你了。”我微微笑道：“无论如何，剑可不能脱手。”说着，把木剑塞到他手中。他摸摸头，道了声谢，转身跑到一边去练习了。
口里说剑不能脱手，心里却庆幸他的剑脱手而出，否则，必是削断他的手臂，后果又是不堪设想。
周围的孩子们窃窃私语着，而我耳畔却是大条沉思似的喃喃的声音：“好凌厉的招式……”我心中一惊：糟了，师父武场中的学徒都是十二岁至十九岁的少年，这一招看在这些没有御敌经验的孩子眼里只当是我干净利落地截下了脱手而出的木剑，谁也不会去想我招数的深意。可是大条不同，她虽然年岁也不大，但这几年与夏杰一道经历了不少危险，深知每一招每一式都应有其深意，而绝非普通的花招。一般人在危险临近的时候多半首先躲避，只有经过了训练才能在遭到危险的那一瞬间不避不让，甚至迎危险而上进行反击。我那一连串动作太过顺畅，简直不像是突如其来的反应，而像是事先演练好的动作，况且可以一招之内反败为胜，实在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糟糕，不要被她看出什么端倪才好……
“嗯……两位……”说这话的孩子走到我和大条的面前，虽然看起来大约才十六七岁，但脸上表情不多，只有礼节般的微笑，比起旁边那些只躲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孩子们，这个孩子显得大方有礼得多。“两位少侠，不知前来‘武之舞’剑道场有何指教？”
大条笑道：“我们来找场主，不过不必麻烦你了，我们自去寻她便是了。”
那孩子脸色变了一变，说道：“两位找尊师有什么事情，还是由在下代为通传为是吧？”我知是那孩子误会了，方才我来这么一手，在他们可以看作是挑衅。两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来，没有拜贴便直接要见场主，也难怪他们误会。
我连忙说道：“别误会……”话还没说完，大条先笑了起来：“我们又没有恶意，不过是回来看看罢了，你的师父也是我们的师父啊，通传就不必啦，我们知道怎么走的！”
“啊……原来是师兄师姐……”那孩子松了口气的样子，旁边私语的孩子们更是激烈讨论起来。“多有得罪了，里面请。”
师父的道场九年来也没有什么改变，大厅仍是自由练武的场所，厅后是正堂，中间的一片空地疏疏地种着几棵松树，几株梅花。当年大条嫌大厅人太多不方便，我们常常在此处练起剑来，一次还差点伤到其中一株梅树。
“你……还记得吗？”大条指着一排梅树：“那时候我们就是在这里练习呢。”
到了武场里面我见师父心更切，这大条还东看西看……“别看了，进去找师父啦！”
“急什么？”大条不但不急着进去，反而还跳到一株梅树旁边：“记得吗？我每次都喜欢站在这里，每次都有这株梅树作掩蔽，你碍于师父喜欢的树，无法放手向我动手。”
“好啦……”想到还肩负着请师父出山的任务，我巴不得马上见到师父，大条还在耽搁……“走了走了！”
大条很不满地皱皱鼻子吐吐舌头，总算乖乖地跟在我后面进了后院。她简直就跟我那八岁的弟弟一个性子，还是个大孩子啊！
师父的声音传来：“请回吧。”九年了，我和大条都从懵懂少年长大了，而师父，只不过是由二十出头的青年变得成熟了一些而已，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
另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奈，又颇为恳切：“周女侠，事关漠北的武林命运，请您务必要出席啊！”
师父的声音只是淡淡的：“对不住，小女子已经说过向来远离武林，武林的命运也并非小女子一力可以改变。田少侠请回。”
那姓田的似乎并不死心，仍想苦苦请求：“周女侠……”却被师父打断：“实在对不住，你不必再说了。如果少侠没有别的事了，我门外还有客人。”我和大条对视了一眼，师父难道听到了我们两个的脚步声了？
姓田的只好告辞出来，看了我和大条一眼，面如死灰的匆匆离去。看起来这个田少侠想请师父出山，却遭到了婉拒，不知我的命运又将如何……
“进来吧。”师父声音从窗户的另一边传过来。
我和大条相视一笑，走进了师父的房间。
“是你们！”也许是多年未见，师父看到我们，许久才反应过来，笑道：“真没有料到，你们会来看我！你们走了多久了？快九年了吧？”
我笑道：“也是碰巧遇见她，才一起来拜访师父的。这是我画的，许久不动笔了，请师父笑纳了。”我将画递将过去，师父果是笑着接了。
“你们坐，师父拿些糕点来与你们吃。”
趁着师父出去拿糕点，大条凑过来低声埋怨道：“好哇！你这家伙准备了礼物，也不提醒我一声！我空手来的……”
“谁叫你自己大条，没想到这一点？”我故意气她，她还真上当，气呼呼的不说话了。
师父含笑捧出一只盘子：“来，师父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们的，吃点肃州特产的干果吧。”
大条忙起身接过盘子道：“师父别忙了，我们不吃什么，坐下来聊聊倒是真的。”我也附和：“师父坐吧，让师父招待徒弟，弟子实在是不敢当啊……”
其实师父丝毫没有架子，更像是一个大姐，而不像是长辈，听我这样说，她只好坐了下来。“彭盛呵，长大了……”师父笑意满面。“我记得你小时候脸圆圆的，现在瘦下来，脸都变尖了。”
听师父这样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傻笑。
师父却没有看我，转向大条笑道：“吴融倒是没怎么变啊。”大条也笑着应道：“是呀，还像是小孩子一般。”
“你们现在还是用剑么？”师父问道。师父开的是剑道场，当年我们在此学的也是剑术，我又一次不知如何回答师父，倘若告诉她我现在练刀，她当年教授的剑术对于我现今毫无帮助，恐怕她会不高兴吧。
师父饶有兴致瞧着我和大条，我看向大条，还是你先说吧……
“没有了……”大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现在用什么武器，几乎是拿什么用什么了……真是有负于师父的指导……”
“噢？无妨无妨，武术本就是相通的，无论你用什么兵器，都是一样。”师父倒是毫无芥蒂。“彭盛呢？”
师父既然直问向我，我也只有老老实实回答了：“现在用刀。”
师父点头道：“嗯，不错啊。你们知道当年与你们一道习剑的那些同窗现今的情况么？”
我一愣，这几年埋头于所谓的“习武”，根本就不曾想起过曾经的那些同窗，更是不知道他们的现状了。相信大条也是一样，这些年她应当是与夏杰一行人四处寻宝，没有工夫理会同窗之谊。果然，大条一脸茫然：“啊？不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与他们联系了。”我自然也是说不出来什么所以然。
师父笑道：“看起来你们还不如师父了解得多嘛！”随后便愉快地谈起了她所了解的同窗现状。
师父突然问道：“对了，张翰墨不是你的朋友么？他的情形你知道么？”
翰墨兄……还真是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不清楚。师父知道么？”
师父抱肘笑道：“不错，前一段时间见过他一次，他也早放弃了习剑，现在在湘楚一带学医。”师父虽然在笑，我却明显感觉到她的遗憾。九年前的翰墨兄曾经被誉为剑道的天才，师父一直是以他为荣的，只是他从来都不认认真真的练剑，总是一幅惫懒而且玩世不恭的样子，师父虽然知道他若是勤加练习必定成为一代剑侠，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学医？”我和大条异口同声发出疑问。
师父点点头：“不错，他在‘湘中雅医’那里学徒，前一段时间曾经来过肃州一次。”
“湘中雅医？”
“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么？也难怪，他也不算是大唐五大名医之一，只是在湘楚一带出名，你们没有听过也属平常。”师父笑道：“好了，现在先别谈那些了，午时早到了，师父请你们吃饭去。”
“这……应当是徒儿尽孝心才是。”大条因为没有能够实现准备送给师父的礼物而耿耿于怀，此刻更是急切想表达些心意。
师父摆摆手：“谁说的？师父该尽地主之谊的。请你们去肃州最大的酒楼——泉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