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泉香楼二楼看下去,门前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头戴民族饰物的回鹘人,包着头巾的回族人,与我们无甚差别的汉人,看起来似乎是开集市,只听得大声的讨价还价不时传上楼来。
“几位客官……”肩搭汗巾的店小二点头哈腰站在旁边,指着一旁的厢房:“这里太嘈杂了,不如到那边厢房去吧!”
师父微微笑道:“不用啦,就坐在这里好了。有什么上好的酒,先上吧!”
店小二听到后边这句话来了劲,连珠炮似的说道:“诶,这位客官可是说对了,咱们酒泉最著名的就是酒啦!相传哪,西汉时,有一位年轻有为的骠骑将军,名叫霍去病,他奉汉武帝之命,率兵到西北边疆攻打侵边掠民的匈奴。这位将军大败匈奴,凯旋归来,驻扎在风景秀丽的泉边,进行庆功。皇帝闻知打了胜仗的喜讯,特赐御酒一坛,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犒赏将军。霍去病将军以为打了胜仗,功在全军将士,御酒不能独饮,但是酒少人多,不足分配,怎么办呢?于是倾酒于泉中,与众将士共饮同享。从此,酒泉之名,流传千古,就称此泉为酒泉。这酒泉就在咱们肃州城里。传说从前咱们酒泉城下的泉下,有股浓浓的酒香,黄昏时酒香特别浓,五里以外都能闻到。”说的倒是绘声绘色,我和大条都听得兴致盎然。
听他说完,师父方笑道:“这是点菜呢还是说书呢?”小二憨然一笑,取下肩上的汗巾,一面打着手一面说道:“客官,您听了我这段传说,不来点咱们酒泉最著名的‘飘香泉’?”
师父哈哈一笑:“当然当然,你说得这么辛苦,我们也想领略领略当年霍大将军的豪情。就上一坛‘飘香泉’!你将就着配点小菜吧!”
“好嘞!”小二一甩汗巾搭在肩上,乐颠颠地下楼去了。
“周女侠……”不知何时,先前那个姓田的早已来到酒楼,坐在旁边一桌,趁小二下楼的空档踱到大条旁边。“今日您和您的贵客在泉香楼的帐全算在我身上。请您赏脸……”
不等他说完,师父原本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淡:“田少侠,小女子已经讲得非常清楚,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你这样做除了挑衅,恕我看不出任何别的意思。”说到最后一句,师父脸一沉,原本那个温和的师父全然不见,连我看到师父的脸色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姓田的显是被师父这句话镇住了,怔怔的愣着,不敢再出言,却又不甘退却。
“师父,这位少侠是谁啊?”大条长身而起,由于个子比那姓田的矮上近一尺,只能够仰着头看他,眼神却全是蔑视的意味,仿佛俯视的是她。“师父若是不愿同他说话,就由徒儿好好教他如何识相吧!”
师父并不阻止,任由大条胡闹。唉!分明挑衅的就是大条……我站起身来:“这位兄台……”不等我说完,大条一只手扬了扬,叫我不要说话,自己说道:“田少侠是吗?想跟我师父说话,先过我这关。十招之内我胜过你,请你立刻走人,不要再来打扰我师父!”
那姓田的扫了一眼大条,却对着师父说道:“周女侠,倘若在下碰巧胜过了令徒又该当如何?”
不等师父开言,大条先抢道:“若我失手,自有我师兄与你比试。过得了我们,你再跟我师父说话。”天!这大条连我也拉上了!
姓田的脸色一沉:“如此,就是车轮战了?这未免有失公平吧?周女侠?”他又转向师父。
师父微微笑了笑:“根本不需要我另一个徒弟动手,你先打过我这个徒弟再说。”啊?我惊讶万分。难道师父也赞成这样解决问题?
姓田的微蹙着眉,盯着大条,大约心里怎么也想不出这个看上去没什么威胁的小姑娘何以如此有把握,师父竟也这般相信她。直到大条行起手礼他方回过神来,大条说道:“在下‘踏雪孤鸿’吴融,请教少侠名号。”
孰料那姓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眼睛瞪得老大,半日也只是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大条看不明白这个对手怎么这副模样,叫道:“喂!该你报名号啦!”
那姓田的却只是低头行了个礼:“多有得罪,在下不敢冒犯,告辞。”皱着眉转身走了。“喂!别走啊!”大条叉着腰叫着:“还没比呢!喂……”
看着他消失在泉香楼前的人流里,大条好奇病又犯了:“师父,那个人好奇怪!比到一半竟然不比了!他为什么缠着你啊?”
“唉……”师父长长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你们可听说过江肃州?”
“没有!”大条斩钉截铁。我倒是犹豫了——江肃州?难道是我前两日杀的那个人?
师父没有等我的答案,直接说了下去:“此人是肃州成名的武林人士,如果在肃州也排个次序,他可以坐肃州头一把交椅。他乐善好施,江湖中虽然名声不响,但听说过他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是个真豪杰!’人送别号‘江肃州’,本名倒是少有人提起了。传言他家曾受西武林世家恩惠,一年前西武林世家彻底覆灭之后,他家便开始与月牙教不断发生冲突,终于在前两日被月牙教杀了。这田少侠是他的女婿,来找我希望我去悼念他岳父。”
原来,那江家曾受大条家的恩惠,所以他才听到大条的名字便不与她动手了。如此说来,大条真的是西武林世家的后人了……唉!那江肃州,恐怕就是我杀的……
“噢……”大条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一个江伯伯来过我家,好像是肃州人……他……他被杀了?”
师父缓缓说道:“不错,几日前他被人一刀砍下首级,他好歹也是个成名人物,能一刀砍下他首级,此等刀法恐怕只有月牙教教主四大亲信杀手才能有……”
师父淡然神色里带着愤恨……我蓦然觉得师父离我好远……而身边的大条,她脸色发青,拳头紧握,恨恨地咬着牙,一拳捶在桌上:“我若是抓到他们,看我不将他们碎尸万段!”她也一下子与我拉出了几里的距离……不……不止,恐怕是永远那么远……
我是杀手……这一段日子我差点忘记了这一点……我就是她们口中那个无恶不作的杀手,是她们的敌人。卧底,本来是个神圣的职责。可是,这层神圣也不足以掩盖我手上的血腥……我终是杀过许多人,无法弥补……
“不谈这个了……”师父轻描淡写地转了个话题,笑着问道:“说说你们吧!现在年纪不小啦!有没有定亲啊?”
大条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前一段时间在守灵,家里的长辈全都过世了,又有谁来操心这个?”大条……原来她远不如她看上去那么轻松快乐。
“彭盛呢?”师父又问向我。我连忙答道:“还没有……”
师父竟像个孩子一般吃吃笑了起来:“彭盛呵,你太老实了!要好好学学怎么讨好小姑娘!可不能一辈子这样打光棍啊!”
老实?我也想苦笑了。纵使我想不老实,有谁愿意跟着一个危险的杀手过一辈子?恐怕呆在一处一刻已经很难受了。
“哈哈!”大条果然是大条,很快便摆脱了方才悲伤的情绪,大笑起来。“彭盛啊!好好学学啊!”我脸上有些发烫,忙低下头去,说道:“别取笑我了,师父呢?怎么不见师公?”
师父惨淡一笑:“他啊,已经走了,云游四海去了……”
“啊?”我和大条同时惊叫了一声。
“他说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总是留在肃州,我……我也只好放他走了……”师父说完寂然一笑,埋下头来轻轻摇了摇:“我是等不到他了。”
“师父别这么说啊……”大条忙道,“师公他还会回来的不是?而且若他常常给您写信,也……也是一样不是么?”
师父又是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可能了。你还小,不懂,我跟他……这就算是断了,他纵是回来,也与我无关了。”
“可……”大条本想再劝劝师父,一个字脱口,话却又缩了回去。只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我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如何。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我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局面,小二冲将上来将酒菜上齐,热情地笑道:“几位客官,您的菜齐了!请!小的告退,有什么需要吱一声!”
师父举起酒壶给三个杯中各斟了一杯酒,高声说道:“来来!不谈不愉快的事了!喝酒!”好在大条和师父都不是把不快一直存在心上的人,三两杯酒下肚,又聊得舒畅起来。
不趁此时把请柬送上,更待何时?我掏出请柬,恭恭敬敬递到师父面前:“师父,弟子知道要让您为难了,只是……弟子请求您一定要参加……”
师父酒过三巡,脸上已有些微红,她笑着捻起请柬,瞥了一眼说道:“你……你真是要为难师父啊!彭老爷子寿辰我若是去了,我又怎么向江府交待?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我四下张望一二,没有可疑的人,方压低声音说道:“师父,此事关系重大,并非寿宴这么简单。是爷爷举行的关于讨伐月牙教的大会,看得出来,师父对于月牙教也是恨之入骨,请师父务必参加此次聚会。”
大条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师父来吧!月牙教是该收拾了!”
师父颇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你也参加了?”大条点头道:“不错,我们正是到彭家堡准备参与此次盛会这才遇见彭盛的。”
我继续晓之以理:“师父,弟子知道其实您不是不关心武林事务,当年您也是先教我们做人才教我们剑道的,您说若心术不正,剑道便不成其为剑道,而是剑魔了。师父,弟子虽然不知为何您现在对武林事务如此漠然,弟子只知道您其实心底里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
“别说了,无论如何,我到时会着人送上贺礼的。”师父又露出淡淡的笑容,举起夜光杯浅浅啜上一口。“至于去不去,让师父考虑考虑吧……”
师父……
“客官!来瞧瞧夜光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了啊!”“两位客官,过来看看,我这才是正宗的夜光杯啊,绝对价格公道!”“客官!不买夜光杯可不算来酒泉啊!”……道路两旁的各族小贩个个操着千奇百怪的官话向我们推销夜光杯,这也难怪,夜光杯的传说就发生在酒泉,此地的特产也就是玉石做的夜光杯。
大条并不理会旁边伸出的那些召唤的手,牵着马一面前行一面点头道:“原来你是来邀请师父的啊!我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探望师父了!”听口气颇有些不屑。
“没,没有!”我连忙辩解道,“我当然也是想念师父了,毕竟多年不见了。”
“哈哈……”大条笑起来,“别紧张,我随口说说。”在她心目中,我就是这般功利么?她又问道:“你跟师父说的是真的吗?”
“啊?什么?”跟师父说的什么?
她仰起头望着天,看不到她的脸色和眼神:“就忘了?你说你还没有定亲,那,有没有意中人呢?”
“没有。”我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了,意中人?一个杀手能拥有这个权力么?她问这个做什么?这些日子问这个的似乎不少人啊……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呢?”
她回答的十分决绝:“没有!我不需要!”
不需要?我不由得失笑。这是什么奇怪的回答?意中人有什么需要不需要的?听她口气仿佛在跟什么人赌气似的。还真是大条得与众不同!
“喂!你答应过我要陪我看剑的哦!没有忘记吧?”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
集市上的人并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减少,反而太阳越是西斜,聚集起来的人越是多,以至于原来那剑摊子早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包裹起来。
“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挤进去了。”拥挤的感觉我并不喜欢,不是有人说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么?
大条噘噘嘴道:“好多人啊,最讨厌人多的地方了,不去啦!咱们去人少的地方看看。”
有人把生意做在人少的地方么?我心道。
在这闹市里面,倒是真有一个摊子前面没有人!一个身着汉服的老头子面前一堆大大小小的笼子,各个关了些鸽子、白兔之类的东西。
“这是卖什么?”大条蹲下身去问道。
老头子捋须笑道:“卖信使。”
“信使?”大条一只手指伸进笼子拨弄着一只鸽子的毛,“这些玩意儿容易被人截下来,作信使也不保密!听过中原飞传帮么?还不就是弄这个的!结果呢?几年前掌门就被杀啦!可见这玩意儿不可靠,只能让飞传帮惹祸上身。”
本以为那老头子会勃然大怒,没料到他面上不见愠色,笑得反倒越发和蔼:“噢?那就要这个才行了!”一只手从他身后拎出一只小笼子,一只酷似老鼠、只是个头比老鼠大的小东西在笼子里蹦来蹦去。
大条瞥了一眼,不以为然说道:“松鼠?这有什么稀奇的?它也能送信?!”
老头子眉头奇怪地扭了扭,很快又舒展开,说道:“这小家伙不是松鼠!”
“不是松鼠难道是田鼠?”大条指着它大叫。
老头子摇摇头:“都不是!这个东西叫做沙鼠,是能在沙漠里生活的一种鼠。它天性多动,尤其是到了冬日并不蛰伏,不停地离开自己的窝寻找食物,无论食物够还是不够,它都不会歇下来。我训练它多日,它只吃浸过油的榛子,只要一人持有浸过油的榛子,另一人持它的这只窝,两人之间不超过百里,它便不停地在这两者之间奔来跑去,自然是可以作信使的!而且沙鼠颇为机敏,一遇到危险便钻到沙里去,很少有人能抓住它,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到这么一只。”
大条显然不信,嘀咕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老头子显然是知道她会有此反应,嘿嘿一笑,道:“姑娘大可一试,随便把它送到何处,只要在百里以内,它自然乖乖回来。”
“噢?”大条眉毛一挑,“好!也不必太远,送到城门它回来我就服了!”
老头子让大条在沙鼠上作了记号,大条嘱咐我把沙鼠带到城门外再放,自己则等在笼子旁边看那沙鼠到底回来不回来。那老头子倒是相信我,让我一个人去放,也不怕被我拐走了这只沙鼠。按照大条说的,在城门外我放了那只沙鼠,我还没有来得及注意,它已一窜不见“鼠”影。
奔回老头子的摊子倒是没有花我多少功夫,虽然不识路,但是大条的声音简直就是路标:“虽然它真的可以认路,你也不能说它不是松鼠啊!”那只大条做好记号的沙鼠全然不顾笼外两个人的聒噪,已然乖乖趴在笼子里睡着了,大约是方才奔了一段距离,有些累了。看起来这沙鼠真是有点门道的。
大条说是松鼠也就算了,那老头子偏偏跟她较真:“沙鼠!”
“松鼠!”
“我训练它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它是松鼠还是沙鼠?”简直像是两个孩子在斗口嘛……
我只好上前打断他们无甚意义的纷争:“别争了,别争了,日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不好。”大条不服输的说道,“这样吧!你这松鼠我买了。”
老头子也不屈不挠:“沙鼠。”
大条偏偏要顶撞起来:“这松鼠多少银子?”
“这沙鼠十两!”
好贵!要知道,在泉香楼大吃大喝了那么一顿也不过五两银子。难怪这老头子的摊子无人光顾!令我吃惊的是大条居然马上丢出十两银子:“给!现在它是我的了!我偏要叫它松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