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城头的月色异样的昏暝,但再浓重的黑暗也丝毫无法影响那人身上如玉的光华。
俊雅的容颜掩不住眉间的憔悴与疲惫,语气却平静温润一如平素授艺传书:“明日北蛮大军将至,我知不敌,然身居此职,不可以退。只是少嘉你,留下同死却也无益。”
“大人……!”
“我并非教你临阵脱逃。我有一事相托,少嘉,此事非易,任重道远,未知你可愿担此重责?”
“大人但请吩咐,姜少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早前我已命季白杉季将军将一部分兵力隐匿城外,日后可转战山野。你可跟随季将军,或投潼州谢青艾谢大人我亦放心。襄州城虽破,抗北实力仍存,今后复国之望便在尔等身上。……只是我不能相随,却要辛苦你们了!”
“要活着,少嘉。你自小随我,于我就如幼弟一般。我要你代我看到北蛮败退中原安定的那一天。”
胸口痛得如同要裂开,难以言语的酸涩梗在喉间,以至那一声“大哥”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眼底的疼痛仿佛是有火星溅入,连流出的泪水也是滚烫的。姜少嘉不知道这是他一生第几次在人前哭泣,只记得襄州城头最后一夜,他已将下半生的眼泪流尽。
姜少嘉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颊上犹残留霜抹似的冰凉,眼前一片绚彩的光线渐渐沉淀清晰下来。只见身处一张绣榻,水滑光润锦缎衾帐以金线绣着鹧鸪成双,香气四溢,显是女子香闺。
他不由一惊,急欲起身,却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丝力气,竟是半点挣扎不得。他强自镇定心神,借床边桌上一支红烛,看清这是个小巧精致的房间。小几上搁着的缠枝莲花炉里薰出甜蜜的合欢香气,壁上悬几幅草书韦苏州的婉约小词。离床榻不远处一架画屏,巧妙地将寝处与外间隔开。只是这房内陈设虽然雅致,却处处透出一丝暧昧旖旎的风情,倒也不似寻常良家女子闺房。一侧墙上开一小窗,丝丝凉风透入,更有一片粼粼光影映在窗纸上,明灭交替。
莫非这是在水上,姜少嘉暗自疑惑,却是哪家女子用的起这般豪华的楼船舱室?正思索间,忽闻外间传出语声。先是一女子开口,声音娇柔,语气却含埋怨:“明明答应了坐一坐便回来,却生出多少事来,还受了伤。叫你下次再多管些闲事,凭你流满一缸血我也管不着!”
听话那人低低一笑,道:“擦破一点皮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管我,就叫我死了去罢,你只需偿我一缸眼泪,呵呵,也就值了。”口气轻薄,全无正经。听声音,似乎正是那薄红剑的主人。
那女子本是一片关心,见他这般说,不由气苦,益发赌气道:“你只管拿这些死啊活啊的来怄我。你是我什么人?你死便死了,我凭什么要哭?”
只听那人哈哈大笑,也不答话。只听那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语调娇羞,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竟逗得那女子转嗔为喜。两人笑语渐低下去,再听不大仔细。
姜少嘉暗暗皱了皱眉,他一向为人严谨,此刻隔屏听人亲昵私语,颇觉尴尬。待要问那蓝发男子拿回名册与布防图,此时却又不便开口。忽听得脚步轻响,有人走近来。
罗燦天斜披一件浅白绸衫走入来,见姜少嘉已醒,知他听到自己与织锦调笑。他也不以为意,倒是姜少嘉紧紧绷着的一张脸上微透出些可疑的红晕。罗燦天心下暗自好笑,忍不住又想逗他,遂转头故意扬声对外间道:“哎呀织锦你可莫进来,占了你床的这小子生得太俊,我怕你见了他就动心啦!”
只听织锦在外面忍笑答:“我本是个命薄的,哪里配得起人家少年英侠呢,不如早早躲开罢,免得折了福!你不用管我,刚刚刘大人府上还赶着来人叫我去唱曲呢。”说着只听脚步细碎,已渐去了。
姜少嘉强忍心中气恼,闭目不看对方的脸,淡淡道:“多谢搭救。”
却听那人嗤地一笑,语调轻浮:“哎哟搭救可不敢当,顶多算是补救罢了...”一面说着,已大大咧咧地在床边坐下来,“说起来当初为我打造这薄红剑之人,可真是个大大的怪胎,硬要在剑刃上淬上点药...说是什么一碰到主人我的血,就会产生一种毒,叫人暂失内力浑身麻痹...”
见姜少嘉脸色不善,连忙又补充道:“当初我就说用不着了嘛,难道每次和人打架还要我先流血不成?可那老家伙偏说这是为了叫那些伤得了我的人也没法全身而退......哎呀我可不是说少嘉兄你,无心伤了你,我内心实在是万分歉疚,这才悄悄跟随,本想要暗中解开你身上之毒性.....”
“你说中毒,何以我初时全无知觉?”
“这个嘛...据我观察少嘉兄练的功夫,内力应是偏阴寒一路,恰与薄红相克,故对其毒性有所压抑,大约这样才延缓了发作。”
“解法?”清冷的声音里透着隐隐怒火。
“这个自然,解药本当双手奉上,只有一事,”罗燦天脸上挂着全然无害的灿烂笑容,以优雅的手势拈出一个薄薄的油纸包,“秋世炎留下的两样东西,我收下了,权当你的住宿费吧。”
姜少嘉涵养再好也终于忍耐不住:“是你害得我沦落至此,也配跟我要报酬?!”
“哈哈少嘉兄此言差矣,这可不是我要的报酬。看看你躺的地方,这可是秦淮河上首屈一指的琴娘织锦姑娘的花舫啊,你倒是去问问寻常公子名绅上来坐一个时辰要多少两银子?”
姜少嘉心中早有怀疑,此时听他一提秦淮二字,不免又僵了僵,心中大不自在。只好强压怒火道:“你既已听到我与秋世炎对话,当知道这两样是什么东西。我欲将它交与朝廷以解君大人当日不白之冤,你拿着它却毫无用处。至于践踏了...织锦姑娘的宝地——”脸上不由又热了一热,“日后姜少嘉必定加倍礼偿。”
“谁说毫无用处?”罗燦天看着姜少嘉僵硬的表情,又是一阵大笑,“我听说北邦悬赏黄金千两,只欲求这二者中任意一件。正巧我最近囊中羞涩,少嘉兄何不慷慨一次呢。”
姜少嘉听闻他竟有此居心,不由大怒,暗悔识错了人,咬牙道:“你做梦!”
罗燦天也不生气,自去向一旁小几上倒了一杯茶,又自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转身向姜少嘉悠然一笑:“薄红解药在此,不过姜兄可愿意先听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