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夜色入梦。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没有星辰。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远处的灯笼近了,打更老伯嘶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天干地燥,小心火烛~天干地燥~打更的大伯,伛偻着背,低着头,一步一摇的走着,像是喝醉了酒。
这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晚,千家万户都在酣睡中。本应该酣睡的人,却飞跃在高楼青瓦间,而且还赶得很急。有很多人喜欢在黑暗中做事,因为黑色掩饰了所有的秘密。
那飞檐走壁的人突然在打更大伯的面前停下,问了一句话,他这句话本来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话,但对应着此情此景却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他们离杭州城还有几程路?”
大伯真的喝醉了酒,舌头有些大。“一个时辰——”连最笨的白痴都知道大伯整一天就在杭州城里,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出过杭州城。但他却说还有一个时辰,看样子他不是喝醉了就是疯了。
但那黑衣人却接着问:“几个人?”
大伯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灯笼的烛火下,发出晶亮的光芒。他并没有醉,清醒的很!“黄铣,敏敏,柳絮,羽翼。”
“羽翼是谁?”这个名字很陌生。
“一个小孩子而已,黄铣跟班的。”大伯露出一丝笑,笑他过于紧张了。
杭州城南仪春楼对面的拐角处有一处露天的馄饨面铺子,烧水的老张头在那个地方已经卖了十年的馄饨面。除了雨天他会早早收摊回家陪老婆,其它时间隔着几条街都会听到老张头的吆喝声——馄饨面~热乎乎的大馄饨嘞~
但这晚方才雨下的很大,老张头还是出现在拐角处。有人笑他:老张头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拼命赚钱干什么,莫不是看上仪春楼的哪个小妞了。老张头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低头小声嘟哝:没,没,小心我们家——众人就开始起哄:原来老张头怕老婆。
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在凳子上坐下来,叫道:“来碗馄饨,多加两个馄饨。”
要是别的人想要在老张头那里占些便宜,那是想都别想,老张头是出了名的抠门。但老张头这次却认认真真的盛了十二个馄饨,端给那个小地痞。问:“离杭州城还有几程路?”
“一个时辰。”
在这一晚在杭州城,像老张头,再也普通不过的人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越是普通的人就越是不会引起注意,也就越危险。
有些人是天生的乐天派,无论在多困难多危险的时候,都能保存一份胸有成竹的心情。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必胜的信心,也许他的心中不断地在犹豫要不要做出选择,但他带给人的感觉却是最完美的最英雄的。
雨后的天气很舒服,很美。所有的东西在雨水的洗涤后,显得十分纯净。在这种天气做些大煞风景的事很不值得。浪费了明月从云中穿出,洒在天地万物上的圣洁的光芒。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若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窗外人吟道。
“你怎么还站在那里?是不是你的穴道也被别人点住了?要不要我来救你?”窗里人道。
“亦步亦趋,毫无创意。”
屋内没声音了,显然那人口才不怎么样。想要有反驳的句子,苦于搜肠刮肚找不出。
屋外的人倒先笑了。“你在屋里一直没睡,想什么呢?”
“想你啊,”窗子推开,羽翼跳出来道,“哪家的大姑娘长得这么俊,我怎么能不多看几眼呢?”他瞪着黄铣,扑哧一下笑出来。
黄铣冷笑道:“原来你还这么幽默,真他妈好笑。”
羽翼见他又生气了,也就止住了笑声。急忙转换话题,道:“这个地方也叫西塞山?”
“自从我到了这个村子,这里就叫西塞村。”黄铣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不是什么封天会的当家,我就会在这个西塞村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日起而作,日落而息。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在茅草小屋里做好饭等着我。或者是一个猎人,或者是一个砍柴的。”他摇摇头,对羽翼叹道,“我真是个身在富中不知富的人啊。”
“呵呵,对有福气的人来说,砍柴也是一种福气。”羽翼笑道。
黄铣看着这个初识的朋友。有时候羽翼总是没理由的独自一人在傻笑,淡淡的,像雨后的清风。好象只要活着,就可以在天地之间找到让自己开心的东西。而黄铣却不能,他也总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能满足现状呢。
“我若是个柴夫,就可以欣赏花开花谢云卷云疏,看着白鹭在青山和白云间自由的飞翔,它们怎么能那么自由呢?”黄铣像在问羽翼,也像在问自己。
“也许白鹭根本就不自由,也许它们中也有一两只现在也没睡,正看着咱俩,说,如果我们是人那该多好,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事,就不会不自由了。”
黄铣大笑,用力拍着羽翼的肩,痛得他龇牙咧嘴。 “待我收复封天会,我就把当家人的位置交给李柳青长老,我就和你们这些朋友游遍五湖四海大江南北。岂不快哉!”
“到时候恐怕你只要柳絮陪了,把我们这些朋友都忘记了。”羽翼意味深长地说,“别以为我们没看见你俩挤眉弄眼的。”
黄铣也不否认,眯着眼睛,道:“我怎么说也是一表人才是吧,她没理由不喜欢我的。”
“你怎么不说你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呢?”
“哈哈,”羽翼想不到的是黄铣竟然大夸海口,“除了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我真的是样样皆通呢。不过公事为重,公事为重。诶——”他倒还没有得意忘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但还是往叉题上跑,小声问,“你要单相思敏敏到什么时候?”
羽翼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你想多了!”
两人只顾在那里贫嘴,却没有互相问对方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睡,是否有什么理由。既然黄铣不介意羽翼古怪的行为,那羽翼又何必询问黄铣对于蒋忌倍会采取的行动呢?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会说的自然他们会对朋友说。也许在短短的一天的时间里,他们可以了解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又或是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他们真的在欣赏西塞山的一草一木,只为此景。
“羽翼,如果我输了,你们会怎么办。”打死羽翼也不相信天不怕地不怕的黄铣会说出那么沮丧的话。他无言,他看了一眼黄铣望向远方的眼眸,突然有种浓烈的忧愁扑面而来。
人都是孤立的生灵,你输了,与我何干?我们还是要好好生活下去。羽翼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他向来都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他只会听,然后把别人的悲伤淤积在自己心里。
过了好久,他反问黄铣:“如果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办?”
“杀了他。给你报仇。”
羽翼不动声色地又问他,“如果有很多很多很多——人都要杀我,你又怎么办?”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无情,“人多多少少都是自私的,我可不奢求你会为了我得罪人……”
一个厚重有力的声音打断他的话,说:“那就杀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人。”
羽翼错愕地避开黄铣的眼睛,笑道:“你少骗我了,我不是柳絮,不吃你这套。”
厚重有力的声音再次说:“我会杀了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为你报仇。”
羽翼的笑容在那一刻凝结,无言。天底下还有人可以让我这个无法自主的人去珍惜吗?
他对黄铣笑了笑。“我好像和你不熟唉。”他的脸消瘦却洁白如玉,剑眉泛着英气,眼神却很柔和,不会给人一丝压迫感。他笑的时候很温暖,也很飘渺。你以为这个玩笑我真的会相信么?
雨早已停了,月光如洗,山泉蜿蜒流经西塞村,丁冬悦耳。刚被雨水洗刷过的树叶,一片一片映着月亮的诗情画意。
银色的叶子很美,但若是银的发亮闪着阴绿色光芒的柳叶钉可就不那么漂亮了。如果有几十片施有巨毒的柳叶钉同时向你飞来,那简直是要人命的事情。
黄铣和羽翼的脸色变了。夜色中只见几十道银光扑面而至,犹如飞蝗一般。
黄铣左手把羽翼扯到自己身后,右手探出拉住门框,猛的一甩,那力道大得吓人。一整扇门从他们面前直挺挺地飞了出去,不但帮他们挡住了柳叶钉,而且去势不减,向暗器投来的矮灌树上砸去。
矮灌树中一道黑影冲天而起,往山脊飞奔。与此同时,黄铣一个箭步,急追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的轻功竟然不在黄铣之下,无论黄铣怎么提气猛赶,始终与那人相差百余步。眼看两人已将掠过西塞山,黄铣一伸手,一连串的钱币击向黑衣人的背脊。
那黑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钱币的速度已经够快,想不到他飞身而起的速度更快。在他避过暗器的刹那,从他身上也飞出一颗莲子般大小的铁器。
黄铣不敢大意,飞出一枚铜钱,与那铁莲子在空中相击。只听“轰”得一声爆炸,火光和烟雾夹杂着碎铁,四射开来。好狠毒的暗器,打在身上恐怕就剩肉末了。
黄铣吃了一惊:刚才是五毒教的柳叶钉,现在又是唐门的霹雳雷,轻功又高深莫测,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要是别人在短短时间里连续两次差点没命,是绝对不会去追那威胁人物的。但黄铣却不一样,对他来说越是充满危险的事情就越能激起他的好奇心和斗志。他决定亲手逮住那个人。于是暗暗在手里抓了一把铜币,施加了五份内力。
谁知那人却先开口了:“黄当家,你只顾追我,可知于我比拼脚力已有多少时辰。”那人故意把声音学得又尖又哑,像在鬼叫一样。
“有半个时辰了……”黄铣猛得醒悟,一把铜钱向那人砸去,撒腿就往回赶。对他来说抓住那个神秘人又有什么用呢,朋友的安危却是最重要的。
那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真的还是个孩子,你对江湖什么也不懂。”显然那人已经避过了黄铣那一招。
这话传到黄铣耳朵里,简直比死还难受。他竟然连敌人的调虎离山计这么简单的计谋也大意了。只要对方一个黑衣人就可以要那些朋友的命。为什么生命有时候会这么脆弱?或许我应该选择西塞山,和朋友们安心快乐的生活,这样就不会有死亡和杀戮。
但黄铣还是没停住脚步,他在最绝望的时候都能抓住一线生机。或许他们能坚持到最后那一刻,等我回来。
时间像平常的时候一样流淌着,但黄铣从来都没有觉得这半个时辰的路是那么长。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茅草屋,他的心强烈的撞击着胸口,他渴望见到朋友们,但他又害怕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他们的尸体。
但他又错了。月光依旧,泉声依旧,所有的一切就像他和羽翼聊天的时候一样。
羽翼还像一座雕像,安静地站在屋前,看着夜幕发着呆。他看见黄铣失魂落魄地走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黄铣瞪着他。
羽翼淡淡地说:“你干嘛这样盯着我?小心眼珠子掉出来。”
“杨絮和敏敏他们呢?”黄铣没把视线从羽翼脸上移走,质问道。
“你说她们在深更半夜会干什么?自然是睡觉喽。”羽翼的语气真的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黄铣看了一眼被他扯下门的空洞洞的屋子,冷笑道:“我还真以为我在做梦呢。”
他向杨絮的屋子走去,突然回头道:“你别动!”
他急切地想知道杨絮她们是否安全,却没有看到羽翼的眼睛随着那句话暗了下来,像隐藏着无法知晓的秘密深谷。让我别动,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对敏敏他们下手么?我要害你,就不会等到现在了。原来他在怀疑我。在羽翼苍白的面孔的衬托下,他的眼睛像骷髅脸上的两个黑洞。
黄铣相继推开杨絮、敏敏的房门,朝里面瞄了一眼。一个在说梦话,一个在打呼噜,她们太累了。
可是羽翼更累,黄铣的冷笑声让他忽然间觉得很累很累。他不信任他,羽翼只不过是黄铣初次相遇的朋友。他不知道黄铣是怎样来定义“朋友”这两个字的,朋友不过是一个环境而已,少了一个,还会多出一个的。
“羽翼……”黄铣欲言又止。
他的朋友却轻松地说。“好啦,我就说没事了吧。我说过我是要和楚天崖一决胜负的人呢。几个小毛贼还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要睡了。”
黄铣能肯定在这里已经发生一场简短的决斗,但是他也怀疑就凭羽翼,要制住几个黑衣人实在是很难,或许羽翼用其他手段赶跑了那几个人,但他为什么要掩饰。难道他用的方法实在是太不入流?黄铣唯一能确定的恐怕只有一件事了:羽翼不会伤害他们,否则刚才就是最好的机会。
羽翼入屋前,停住脚步,说:“柳叶钉每个会用暗器的人都能掷,但顶级的轻功天下间除了九仙宫没有哪个门派可以与它一争高下。我幼年在西域长大,虽然不懂中原的事情,但西域的事情知道不少。听闻九仙宫凡是护法之上的教中人物,都能做到如影随行的程度。刚才你追的那人不过是九仙宫的二流角色。若是你能追得上他,一招间就能杀死他。”
“可是我就是追不上他,他除了轻功厉害,反应速度也很快。”黄铣苦笑道。
“九仙宫招式的速度极快,有些弟子打斗中你根本无法用眼睛看到他们的招式。幸好,你方才遇到的只是二流弟子。”
黄铣心中暗骂: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但那种招式虽快,却有很多不足。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到你自己和九仙宫的人交手了,你自会明白。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和九仙宫的人为敌,因为还没到你明白破解的方法,你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现在不是我和九仙宫为敌,是人家找上门来了!”
“非也,九仙宫这几十年来不过问江湖事已经很久了,更不用说是中原武林的事了。我怀疑那几个黑衣人是九仙宫的叛徒,被别人收买了。做了杀手。”羽翼皱眉道,“若还有其他的亡命徒,那是真危险。”
“想不到,你对西域的事那么了解。”黄铣道,“我真没看出来。”
“我在我家乡那边也算江湖百晓生。”羽翼瞄到黄铣肩头的一些灰色粉末,用鼻子嗅着,道:“是□□?”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唐门的霹雳雷。”黄铣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
“唐门啊,恩,我在西域听说过,做暗器的。”羽翼点头道,显然他对唐门知之甚少,反应也很平淡。
黄铣真的要倒了。如果说遇到九仙宫的人会一命呜呼,那么遇到唐门的暗器就会一命呜呼的很难看。更要命的还有五毒教的毒,到时候想要一命呜呼也难啊。
“要不是有你在,我一定想不出武林中还有这等人物。”
“所以如果你死在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人查得出你究竟是因什么而死,五毒教和唐门与你一点瓜葛也没有。”
黄铣在这一晚才深深地明白蒋忌倍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他面前的路远比自己想的要艰辛和复杂。
黄铣回头,对羽翼笑道:“我一定会打败蒋忌倍的!我才是封天会的老大!明天我要从杭州城的城门口这么走到蒋忌倍的贼窝去,送他归西!”
羽翼动了一下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他看出黄铣笑的很勉强,但至少他还有孺子不怕虎的一份豪气,他又怎么忍心再泼他冷水呢?
他们其实早已知道,现在的杭州城早已遍布下了蒋忌倍的亲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所有的困难都是刺激的挑战,死亡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永远排在最末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