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他怎么过来了,真是难得啊。吴逸心中一冷,随即转化成心痛。因为一想到他,就会想到那个紫藤花架旁的身影。
“哈,你死定了,吴尊使。”尉迟郎抚掌笑道,“我的高原兄弟来得可真是时候——”他眨着肿起的熊猫眼对着吴逸笑,“我们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是结拜兄弟了,你觉得他会不会为他的义兄帮两眼之仇呢?”
“最多被他挖出两个眼珠嘛。”吴逸故作轻松,硬着头皮和尉迟郎一起向前庭走去。
很久没有见到高原了,虽然还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脾气却柔和了一些了。吴逸知道为什么他这些年来性情改变了这么多,自然是好妻子的功劳。嫉妒是条毒蛇,随时随地啃噬着吴逸的心。只要有谁在百步之内,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吴逸就会觉得羞耻和憎恨。羞耻自己有关软弱的所有情感,憎恨高原有关辉煌的所有成就。
见到高原,吴逸的眼神变了。不再有波澜,不再有感性的一面。
“高兄弟,有多少年没见了!”尉迟郎笑着迎向他,“你的寒冰掌练好了吗?你说过要挑战我的摄魂术的。”
高原却冷冷地看着他,冰块字从嘴里蹦出来:“你是谁?”
尉迟郎的笑容瞬间凝结。吴逸想笑。
“你开什么玩笑!我是大理的尉迟郎啊。哦,”他潇洒地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我被某个卑鄙小人打肿脸了,怪不得你认不出我了。”
高原把头转向高嫒:“尉迟郎你认识吗?”
高嫒说:“是表姐尹莉的相公。”
高原点点头:“哦。”
“高尊使!在下很想见识一下您的寒冰掌。”尉迟郎的眼眸中绿光闪动。吴逸想:色狼的眼睛都是绿色的。
那隐隐的绿光渐渐地泛出一丝血样的红色,这种颜色是吴逸不曾见过的。
吴逸挡在高嫒面前,谷雨挡在吴逸面前,三人看着高原凌厉的眼神。
屋里的气氛很压抑。
高原猛得站起来,抬手举向尉迟郎。手在半空却停滞不动了,微微有些颤抖。高原脸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
尉迟郎眼中的红光更盛。
两人面对面相视对方,看似平静。却已交手良久。屋内气劲旋转,冷彻心肺。桌椅发出咯咯的声音。已经承受不了四散的内力的压力。
尉迟郎脸上落下来的汗水,早已结成冰凌,嘴唇冻得发紫。让吴逸惊讶的是,高原看上去也极不好受。他的手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不在他本人的控制之下。
那个被吴逸打成熊猫的色狼竟然和高原不分上下!吴逸方才的洋洋得意一丝不见,倒是有点内疚。
“原儿!”一声怒吼,高明看到屋里拼得你死我活的架势,冲进来,“还不住手!”
幸好,当家的来得快。要不然尉迟郎是不是还能和高原拼成平手,就难说了。他眼中红光一逝,飞身向后退去,落到地上时,双腿一曲,连站直都有些困难,几乎已经耗尽了内力。
高原虽然收手,但是表情却丝毫没有对自己父亲的敬意。淡淡地斜眼看了一眼尉迟郎,说:“区区小技,旁门左道。”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高明的语气转而温柔,“原儿,你现在掌管五毒很多事情,爹知道你很忙,去看看你娘吧。”
“她不是有阿八吗?我没工夫去。”阿八是高夫人养的一条宠物犬。
“你?”高明看着自己的儿子,气得无话可说。
“我今天是过来找吴逸的,你们都退下。”他对自己的老爹的口气和其他人没有一点区别。高明心里有怒气,但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毕竟他儿子是五毒教未来的教主。
高原看着谷雨:“你怎么不走?”
谷雨还是老样子,闷声不响。若是高原问她,她难保不会对他说:尊使没让我走,我只听尊使的。吴逸抢先赔笑道:“抱歉,我疏于管教了。谷雨,以后你要遵从高尊使的命令,别再自以为是了!”
高原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他。“别装腔作势了,难道我会不知道她是你养的狗?你还是没变,孬种而已,那么怕死。”
吴逸脸上谄媚的笑容凝固成一丝极不自然的表情,但理智的判断让他立即回复了神态。
高原问他:“黑芸那边怎么样了?”
吴逸道:“还是老样子。不过,你最好要注意一下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听说她还在暗中调查你派去的奸细。”
高原不屑地说:“这种小角色也要我出手吗?你自己搞定!”
“是。”
“吴逸,”高原看着他,目光犀利,仿佛看得见任何人的内心深处,“我只奉劝你一句话,你要时刻牢记:只有我能让你活得久远些。”
吴逸嘴角抽动了一下,斩钉截铁地应道:“是。”他单膝跪地,向高原行了个大礼,是教徒向教主的大礼。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奉承,但这样的奉承足以让人欲望膨胀,看不见自己。
吴逸告辞离开,一走出屋子,就收敛起那张谄媚的面具。抬头望天,天上云卷云舒,横亘至无垠,而他站在苍穹下,却形单影只,没有人能帮助他,除了让自己能适应这一切。虽然很难,但他吴逸绝不会放弃自己。
一路上,春意盎然,眼睛被碧绿色的春意刺伤。吴逸站在山坡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他听得见遥远的云朵里,有风的声音。又是一个很美丽的天气。他刻意去想念一些人一些事,却没有眷恋、流连、思念——任何情绪的波动。吴逸想:这拂来的风和流逝的每一天,又有什么区别?没有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不是高原。”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逸错愕地回头。尉迟郎站在吴逸必经去风聆小驻的路上。他一直就没走,等着吴逸。
“他自然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高原了,人都是会变的。”吴逸说。
“你能相信这个高原是另一个人吗?”尉迟郎自言自语地说,却又像是在问吴逸。
吴逸面无表情地说:“你别想太多了。”
尉迟郎看了一眼吴逸,摇摇头,径自走了。他觉得别人根本就不会理解这桩烂事,因为在他们眼里高原只是神龙使,一个下达命令的人。要说他是一个人,还不如说他是一个符号。虽然高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如果高原消失了,就会有另外一个高原代替他,然后每一个人就会习惯另外一个高原。权力的意义,就在于此。当自己以为得到了一切的时候,其实你什么都无法在世上留下。
尉迟郎心事重重地在林间闲荡着,以前和他拜把子的兄弟现在却变得那么陌生,让他郁闷之极。当年的高原也喜欢吵着嚷着拉他一起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还故作精神,说自己一点都不疼。而现在的高原的眼神是冰冷的,尉迟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讨厌这个高原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具死尸。
他偶然抬起头来,极目四望,却瞄见远处有一个身影一闪。他好奇心起,提气紧追。那人的轻功不弱,但尉迟郎始终和那人相差百余步,明显那人是故意在引领他过去。尉迟郎心中明了,但脚步还是没有犹豫半份。
一盏茶的工夫,偏僻的山麓下,那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尉迟郎气喘吁吁地也停了下来。
那人回过头来,尉迟郎吃了一惊。那人的脸上包裹着厚厚的绷带,穿着厚厚的粗布,从头到脚,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经历无数磨难和痛楚的眼睛。
那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尉迟兄,别来无恙。”
尉迟郎怔住了,他想不到这一切竟会如此离奇。心转电念间,所有的疑惑开始明了,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个人是……那么,那个坐在神龙使位置上的人是谁?!
“他是谁!”尉迟郎激动地大叫道,“难道你从来都没有反抗过!”
“名誉和荣耀对我来说,无所谓。”绷带人的语调保持冷静,“但我不能不顾虑到高家的现状。高家在他的手上日益飞黄腾达,不是吗?”
“你!”尉迟郎用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难道你只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工具吗?!”
“难道不是吗?”绷带人反问他。
尉迟郎一时间回答不上来。十年前的情景又一幕幕地从脑海上泛出来。
父亲的怒吼声:你必须有这样的觉悟!你是为高家而生的,所以你必须做到最好!以后少和你的狐朋狗友来往!
一个少年倔强地顶撞:尉迟兄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另一个少年尴尬地扯着他的衣角:算了,算了,我们以后再见吧。你别和你爹过不去!
父亲的声音让孩子永生无法忘记:一个没用的子嗣,为什么还要供钱养活下去!对高家来说,你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
绷带人用手捂住耳朵,仿佛这十年来,那不近人情的咆哮声还在他耳边回响。他的身子不停发抖,“高家山庄”这四个字本身就是一座大山般的压力,无形地扣在他身上,他无法背着一座山和小伙伴们玩耍游戏,他无法背着一座山看私塾外面自由飞翔地白鹭。终于某一天,他决定离家出走……两人陷入回忆,默默无语。
清亮的拍手声响起,白色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在林间出现。直到掌声传到尉迟郎和绷带人耳中,他们才发觉有人站在百步开外的不远处。那人竟然是趋炎附势、投靠高原的吴逸。
吴逸慢悠悠地走过来,表情还是像往常一样地微笑着。“我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绷带人眼中寒光一闪,突然手中多了一把匕首,转眼间就已经来到吴逸面前,向他脸上削去。他身手好得让尉迟郎吃惊,尉迟郎根本就反应不及去阻止他。他的刀锋又快又准,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狠。
吴逸的身影在阳光下,清晰无比。但尉迟郎和绷带人都怀疑自己眼睛花了。因为吴逸的影子闪了一下,他的影子仿佛活过来了,突然脱离吴逸的身体,挡在绷带人和吴逸的中间。“叮!”兵刃交击声贯穿天际。
一个少女手持利刃,挡住了绷带人的攻击。尉迟郎认得她,她就是时刻跟在吴逸身边的丫鬟。他还不知道的是:谷雨的身份就是吴逸的武器,她的存在就是保护吴逸,绝对防御,无懈可击。而且他更加意料不到的是:谷雨的武功都是吴逸亲自教她的,每一招,每一式。
绷带人被她的内力震出去三步,他明白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绝对还没有尽全力。自己和她硬拼没有半点把握,就算自己这边加上一个尉迟郎,她身后还有似乎很高深莫测的吴逸,也不见得可以杀人灭口。
绷带人和尉迟郎警觉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吴逸。
吴逸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了下来,没有敌意地笑道:“我只是喜欢听人讲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