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之后，入了秋，天上云变得不多，看着离地面也远了，除了还是热，刮来的风和盛夏时一样圆融。
搭在树梢上的僧袍半干不干的，慧寂攥着一角袖子揉了揉，又看着天，太阳渐渐偏离了正天，意味着这一天很快也要结束了。
而他还被困在这片林子里。
他在河边树荫下刨了个坑，里面的泥水此刻沉淀得差不多，剃刀边缘有些锈迹，十安随意地在石头上蹭了蹭，低头照着坑中倒影，把新生出来的一点点发茬刮去。
铁锈被水化开，沾在头皮上，像一条条蜿蜒的血迹。
剃了头，磨平指甲，他在河堤岸坐着。
这是一条不过二丈多宽的河，水里黄浆翻滚，对岸是有人家的，能看得见人来人往，但河水浑浊湍急，无人往这里来。
慧寂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从一座山翻过来，穿过一片松林碰见了河，本以为沿着河流不易脱离人迹，可走了半天后，身旁的林子变得越发茂盛荫黑，道路却没有了尽头，隔岸人烟稀疏，他也渡不过河，也没一个人发现他。
等太阳偏向西方，挂在天上银盘染上橘红色，周围也多了几片云，潮湿的热风也变得阴冷起来。
慧寂把晾干的僧衣塞进包袱里，试着再往前走走，虽然这岸的树林看着头还远得很，也未必前方不会有桥。
他沿着岸慢慢走着，忽然瞥见翻滚的河水里一片衣服漂浮着，慧寂多看了一眼，恰好浪涌高涨，衣服裹着的人露出了来。
他一惊，拔腿便朝着人漂流的方向追过去，水流很急，岸上乱石枯叶，湿滑难行，慧寂勉力追上，从地上捡了根粗长着的断枝，斜插进水里，阻断了那人往下流的趋势，费了些劲把人捞了上来。
是个年轻男子，脸被水泡得浮肿苍白，只看得出五官端正。
慧寂拨开他脸上的头发，探了鼻息，还有气，于是放心了，拍拍他的脸叫了两声，没有反应。
他看了看自己又脏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把人托到背上背着向前走。
秋与夏最大的差别即是，太阳落山以后，天便也黑得很快。
慧寂以为自己不过走了几步路，天边的红霞已褪色至鸦青，河对岸灯火点点，他仍没有找到出路。
他将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身上的衣服被体温与风蒸得半干，纵使布料上沙粒粗糙，摸着却也不是平常百姓能用得起的衣料。
慧寂以为会有人来找这男子，可一路上，却什么人都没有见着。
他停下脚步，眼光从对岸收回来，看到了这头的树林，树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夜的颜色在林里显得更为深沉，不知遮蔽了些什么。
一股寒意从背后慢慢爬过去。
他猛得收回目光，低着头往前走。
走着走着，夜色更浓，慧寂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忽然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两人都摔了出去。
他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还未深究，就听见身旁的人低吟了声，身子拱动了几下。
他正准备爬起来，可那人瞅着他看了几眼，怪叫了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大约也没看方向，一头钻进了树林里。
“施主……”他叹了声，起身跟了进去。
树林里光线晦暗，地上树根虬结，落叶腐烂淤积着，根本无法预料下一步会踩到些什么东西，
慧寂只看得见前方发白的身影在树之间快速穿梭着，一边好奇他怎么能走得那么快，一边劝着。
“施主，小僧不是恶人，”他顿了顿，觉得自己大约是脏得看不出人样了，又加上，“也不是妖怪，不是鬼……”
前头的人并不理会他，只顾着往前走，给他留个背影。
距离远了，亦或者是光线朦胧，慧寂有些恍惚，觉得前面的背影幽弱纤细，不像个男人。
这样一想，他不由得停了步子，却没有留意脚下，踩的地方异样的光滑圆润，他摔倒在地，可那个背影也跟着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恐惧来得猛烈，慧寂用手撑着往后退了些，冷不丁摸到一根软绵绵温热的东西，吓得跳了起来，然而定睛一看，却是之前水里捞出来的男子。
再看不远处，那个背影已经没了。
地上的男子还未清醒，嘴里哼哼着，慧寂壮起胆子上前，听见他在叫着一个名字。
“芸芙……芸芙……”
慧寂戳了戳他的肩膀：“施主？”
“芸芙……”
芸芙没有，鬼大约是不止一个。
慧寂不敢在这里久留，把人重新背起来往外走，可惜视野受限，找不到方向，他想去听河流的声音，男人一直在他耳边哼哼着，也听不真切。脚下一滑，又摔了。
慧寂坐在地上想了片刻，伸手在地上摸了起来。
三到四次地踩到同一个东西摔倒，结合先前那背影，他猜自己是被什么阴魂困在了这里。他自小就是和尚，天生不会骂人，民间偏方用不了，只能去找那绊住脚的东西。
他在一根隆起的树根下摸到了那个光滑圆形的东西，同时也摸到了空荡的洞。
他做了准备，没有吓到，恭敬地将头骨用包袱垫着，放在一旁。慧寂只看得清一团白茫茫，他合掌朝着头骨俯首。
“多有叨扰，望前辈勿怪，若有所愿，请前辈指示。”
慧寂等了一会儿，四下静悄悄，连虫鸣都没有。
他把男人拖到一棵树下靠着，自己也挨着坐下来，仰头望着头顶，树冠密密实实，挡得看不见丝毫的天。
男人依然叫着那个名字，一声一声没有间断，倒是扰得慧寂没心思想别的，思绪随着他乱转。
芸芙，好似个女人的名字。
是心上人？
他闭上眼睛。
枝叶能把星月遮得分毫不剩，阳光却依然寻到了其间的缝隙，光柱在林叶之间穿梭交织，照出空中漂浮的尘埃与水汽。
男子没有醒来，慧寂把那棵树下的土刨开，挖出了几根人骨，他不懂人究竟该有多少根骨头，可这些凑一凑，看起来也不足以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又挖了几寸，也再没有多余的了。
慧寂将骸骨装进包袱系在胸前，又将男人背起来，借着阳光倾斜的角度定了个方向走去。
太阳使得树林里温度上升，树冠又将一切锁在其中，潮湿的水汽凝结成白色的雾，混合着各种气味，慧寂越走，越觉得心跳加速，眼前的一切都结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膜难以看透。
这里堆积腐烂的恐怕不只有枝叶果实，数种交织结合，成了瘴气。
他撕了两片布蒙住两人的口鼻，加快脚步想尽快走出去，却没看脚下，一下踩进一个坑洞，他忙抬手撑住一旁的树才没有跌倒。
树被他撞得晃了晃，枝叶碰撞发出扑簌簌的响声。
好在只是一个淤泥塌陷形成的小坑，他扶着树干把脚抽出来也管不上鞋脏难受，只想尽快离开。
然而头顶上窸窸窣窣的响声却没有静止。
他脊背一凉，只怕又撞出个什么鬼来，赶紧往前跑了好几步才回头瞥了眼，顿时放心了。
似乎栖息在树上的蛾子被惊扰了，正围着树乱飞，上百只翅膀扑腾着，声音很是热闹。
他回头继续走，没留意到那些蛾子翅膀闪过一丝白光，逐渐变得透明，一下又都散了。
慧寂记不清昨晚在树林里绕了多远，只觉得走起来没有尽头。
后面忽然有个女声哎了一下，他一僵，赶紧埋着头往前走。
“等等……”那声音靠得更近了，慧寂感到衣袖被轻轻扯了下，抬眼便看见个清丽灵秀的姑娘，
姑娘一手提着剑，盯着他看了半晌，慧寂摸不准自己的脸是否干净，但昨天刚剃的头总是一目了然的，果然就听她问。
“和尚？”
“……”慧寂摸不准她是不是人，没有吭声。
林青瑜偏着头冲他背上看，被他避开，索性问：“小和尚，你背上是什么人？”
“施主又是什么人？”他反问。
“不和你啰嗦，他是河对岸卢林庄的二爷，昨天犯了病跑丢了，我是恰好路过，帮着找人的。”
林青瑜说罢，将手中的剑向一旁掷去，剑在半空晃了晃，逐渐变得宽大。她跳上去，一把将慧寂背上的人扯了上去。
“小师傅，走吗？”
慧寂看着悬浮的巨剑，愣了一下，整了整包袱爬了上去。
林青瑜捏着法决，剑腾空而起，载着三人飞上树林的上空，一路往卢林庄飞去。
直到越过了河，慧寂才发现，原来在河岸这边看去，那一边的山林都被笼罩在一片灰白的瘴气里。
虽不知为何他在那头看着是阳光灿烂，也知道自己为何没有被这岸的人看见。
林青瑜将剑与人都拢在一层结界里，乘着风却只能感受到太阳的热度。
慧寂不知道卢林庄在什么地方，御剑速度很快，几息过去，林青瑜就压着剑向下飞去。河边聚集着不少人，大多是穿着仆人的短衣，仰着头望着，在他们落地时一拥上来，七嘴八舌的。
“是二爷——二爷回来了——”
慧寂跳下地，在稍远处站着，看见林青瑜把他们的二爷扶着，那些人热情地叽叽喳喳，却没有一个人伸手要把人接过去。
直到人群的另一头，也不远不近站着的那中年男人开了口。
“带二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