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惊蛰。
狂风卷着黑云一层层压下,雷鸣过后,大雨倾盆。黄泥裹着水,往低矮的地方流去,聚流到一处小坟包停住,积了一汪水。
小坟包的土拱了两下,里面埋的人钻了出来。
容声抖了抖头上的土,还不等料理干净,很快黄泥就被雨水化成一团,铺头盖面地淌下来。
更脏了。
她索性坐在坑边沿上,用手抹了两把,将眼睛露出来,仰头望着天,下过雨后云色不再那么黑,泛得灰白。
雨水砸进眼里,又流出来,经过脸颊,她吸了口气,水珠入肺,灼痛难当,她忍不住捂着脸咳起来,肺叶重新展动肋扇,整个身体都跟着胀痛不已。
容声坐了会儿,从坟堆里爬出来,身上粗衣布料吝啬,随着动作缩得厉害,露出了手腕上的几块尸斑。
不过好在春寒料峭,蠕虫未醒,少女新死。
能用。
手中出现一把伞,同时出现的还有枚试样古旧的戒指,戒面是块漆黑的石头,阴沉沉没有光泽。
她盯着看了片刻,啧了声:“阴魂不散。”
还以为换个身体能摘掉它。
前方有水声,她寻声而去,在林子外看见了一条小河。
岸那头高些的地方有许多凸起的小坟包。
俞时说人间战乱不休,地府也确实鬼影重重,想来是了。
她拂着水召出水镜,戒指没有反应,看来这点小法术是可以用的。
水镜映出少女的脸,平平无奇又面黄肌瘦。
“这么丑呢……”容声来回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接受了附身之人其貌不扬的事实,水镜化为一滩水,卷走她身上的泥土。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四散开,露出其后的天,与缀在天中央的太阳。
她收了伞,往天上望了眼,便随着河流往上游走去。
少女有人掩埋,总归是家人尤在,也不知道家住哪里,还是走远一些,省得因为死而复生吓死几个人,惹上诸多麻烦。
突然有东西抛过来,容声懒得躲,任它打中肩膀,张望了下,在河对岸看见了人。
对岸有两个人,一个大胡子,一个半截袖。
丢东西的是半截袖,他又拾起一块土,漫不经心地抛着,见容声望过来,笑道:“小姑娘,前头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别再走了。”
“可是我家在那里……”
容声觉得自己学得很像不经事的小姑娘。
半截袖嗤笑了声:“很快就不在了,何况你一个小丫头,去了能顶什么用?和爹爹妈妈抱着死吗?”
“……”
半截袖就等她踌躇不决,突然踩着河中央的石头跳了过来,一把将她扛起,又跳了回去,扛着她往下游走去。
“放我下来。”
半截袖没放,非但不放,还往上托了托:“放你下去你不就跑去送死了嘛。”
“……”
凡人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容声不吭声了,她手里的伞依旧拿着,借由姿势甩了他一腿泥。
大胡子跟在后头,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话。
半截袖力气不错,扛着容声直走到太阳西垂,路过了两个村庄,觉得天黑路远,她不敢跑了才将人放下来,松了松肩,见她还朝来路看。
“别看了,樾狗前两日打到了黄粱关,他们兵肥马壮,一直围着不攻,困着里面的人把能吃的都吃了,援兵不到,打不下去了,”半截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许,似有恍然,很快又满怀不屑,“这里离黄粱关不过二百里,樾狗一旦打到,跑都来不及跑……”
他说完,任由容声站在河边,走到一棵树下坐着。
天也黑了,远处亮起了灯。
大胡子拾来几根枯枝,点起了火,深更雾重,火里也蒙蒙胧胧的。
远处有人在呻吟哀叫。
半截袖又丢过来个东西,同样砸在她肩上,落地很轻。
容声弯腰拾起,一块旧布包着,里面是半块硬邦邦的饼。
“吃吧,吃饱了……”他后知后觉后面不是什么好话,笑了声截住了话头,又说,“吃吧。”
容声在火堆边坐下,将饼还给他,她一个借尸还魂的,用不着吃东西。
“不饿么?”
闷了半日的大胡子此时突然开了口:“你讲她要家破人亡,饿了才怪。”
半截袖不说话了。
容声朝他看了眼,只是少女面皮枯瘦,绷得眼睛极大,总显得眼神十分专注,大胡子低下头,没有看见她饶有兴致的挑了下眉。
“你们是逃兵?”这两人瘦且也瘦,根骨看着却很健壮,力气不小,不是寻常庄稼人。
两人竟也没生气,大胡子是个闷葫芦,半截袖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我们是惜命。”
容声忍着没笑:“路过的人命也惜?”
半截袖当她是怨恨自己的作为,把饼架在火上烤软了,重新递过去。
“我叫木柯。”
大胡子也说了自己的名字:“赵柳尧。”
容声弹着饼上的灰,火光下面部阴影扭曲,看不出她弯起来的嘴角。
“容声。”
“容声跑了……”
俞时的脚步停了一下,瞥了眼身旁咋咋呼呼的判官,不等人惊惶改口,又往前走去。
判官忙不迭跟上去:“黄泉八百里,哪里不好去,她……大人偏偏要闯轮回镜,如今大批投胎的鬼堵在镜前,走也走不了,拉也拉不回,那把刀有结界,我等根本近不了身,一碰灰都化没了……”
同样的抱怨俞时听了一路。
人间战乱不断酆都里鬼满为患很多年了。
人死了也有怕的东西,它们无处可躲,只能个叠个的给俞时让开了一条路。
换了白袍要投胎的鬼排到了奈何桥头,他们都饮了孟婆汤,忘却前尘懵懵懂懂,和孩子没什么分别,这么多要转生的鬼走不了难怪判官也跟着炸了锅。
毕竟地府的鬼差没一个会带孩子。
也怕这些转生魂吓哭起来没完没了,判官也噤了声,眼看着俞时闪身而去,急忙跟上。
地府位于不周山底,轮回镜便嵌在崖壁上,一面水样的圆镜,边缘盘着一条灰蛇,蛇走一周,衔到尾部,轮回即开,否则镜面会罩在一层坚硬的屏障后面。
如今蛇口离尾端不过毫厘,却被一把长刀卡主,不能前进,石头与刀刃较劲,发出咔咔的声音。
阎君站在轮回镜下,见到俞时来了,张嘴就想说话,看见那些排着队的鬼魂,硬生生又憋了回去,咬牙切齿地指着那把刀:“快去!”
阎君既在乎容声跑了,也怕鬼哭。
俞时沉默地走过去,手还没碰到一阵热浪先袭来,冷银的刃口瞬间烧得火红,刀柄上呲着电光。
他动作稍缓,还是握了上去,白烟伴着刺啦的细响一齐冒了出来。
然而却只片刻,阎君眼睁睁看着他轻而易举就拔下了刀,封了轮回道大半天的结界仿佛像个笑话。
阎君忍着没有发作,朱笔一挥,灰蛇重新叼住了尾部,坚硬的镜面荡开波纹,错过了时辰的鬼们被罡风卷入通道里,眨眼就不见了。
“她为什么会跑出来?”阎君咬着牙问。
俞时的掌心被烧得血肉模糊,他刚把刀换了左手,还是烫,还是用右手提着,闻言将仍旧冒着烟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以为关得住?”
刀是拔掉了,结界却还在。
阎君顿时僵住,离那刀远了些。
挤挤攘攘白影散开了,判官才跑到这里,看着面目狰狞的阎君,又看看那把默默折腾着俞时的刀,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