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光果真没来。
距上次南歌跑掉过了三日了，齐光日日到东厢房给桂花树浇水，却从未进屋看过她。
南歌颇有些懒散，亦不爱出门，如今更想躲着齐光，便整日待在房中，至多在窗柩旁瞧着桂花树发呆，似要看出个洞来。愈无聊愈是烦躁，连带着看饭食也不大顺眼。庄婆看的明白，说已去同齐光说过她食不下咽，让她不必忧心，齐光定来看她。她估摸着齐光大概需想个由头来哄她。
又过了两日，齐光终于来了。
见到他时南歌正晨起推窗，动作一顿，他穿着一件金镶边的公子袍，一丝不苟的束了发负手立在院中。
齐光一早便来了，想着她许是还睡着便也不叫门，只立在院中看她的房门。
南歌庆幸，幸好起床后先开了窗，不然免不得要手足无措。
齐光直径走过来，就站在窗口，唤她“阿清！你，消气了罢？”
见他明知故问，南歌怒火又起，作势要关窗“你猜！”
齐光伸手挡住探身进来，逼得她后退几步。南歌约莫着他大概是被自己惹恼了。这可如何是好！本意不是要同他吵架的！正发愁，就见齐光郑重的往她手里塞了枚玉佩，不容她松手“阿清，这几日我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明明白白的同你说清楚得好，也免得你总这般别扭。”
南歌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好大，紧张的咬着下唇。齐光坚定的盯着她的眼睛，呼出一口长气“阿清，我心悦于你。我知你对我大约也，也有些许情意。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南歌心中大骇，脸颊上的红晕漫过耳根透到颈上，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你，你既心悦于我为何上次不说，你莫不是想故意看我笑话罢！”
齐光揽住她的双肩，垂眼低声哄道“怎么会？是我常年征战沙场，生死无定，不晓得该如何待你才好。这几日我认真考虑过方觉得还是得同你说清楚得好，我想同你在一处，想给你做鱼汤，做烤笋，你若是不愿意，我必不会强迫你，我——”
“我自然是愿意同你在一处”，急的她险些咬了舌头。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复又开口“只不过烤笋还是免了罢。我实在不爱吃那味道。”手心里的玉佩是两只对坐的貔貅，色泽莹润，握在手中竟生出暖意来。齐光闻言笑出声来，替她拢了拢碎发“好，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吃笋了。此玉我自小随身佩戴，于我来说最是珍贵之物，如今将它赠与你算是剖明心意，阿清，我想一生都能陪你一起度过，一想到余生都能有你，我便觉得甚是满足。”
南歌羞赧地低着头眼笑眉飞，登时觉得往后若一直有他，自己这遥遥无尽的生命才能不算漫长。便扳正他的脸认真道“不，我不要你一生同我在一起，我要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同我在一起！就算过了三途川，走了奈何桥你也要生生世世记得我，等着我，等我找到你！这便是我要向你讨的承诺!”
齐光肉体凡胎，福寿再如何深厚阳寿也不过几十年，于她来说，太过短暂。
“好！”齐光轻声笑着，揉揉南歌的头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不负你！”
隔日，宫里来人了。
倒不是什么正使，康宁公主打听得齐光带回来个姑娘心中气闷，打发人来找不痛快便是了。“想必这位便是齐将军带回来的阿清姑娘，康宁公主命咱家给姑娘送来赏赐，算是谢姑娘对将军的救命之恩。”
南歌冷眼瞧着，这与话本子上写的官家女强枪状元郎的戏码差不许多，明知故问道“不晓得我救齐光同康宁公主有什么干系。无功不受禄，这东西还是我还是不收的好。”
“大胆！”这仗着人势的嘴脸怒目，冲冲向前大步走来“一个乡村野姑，能得到公主赏的东西是天大恩赐，你这粗鄙的丫头，竟不识好歹！”
南歌皱眉，还从未有人胆敢这般同她说话，由上至下扫他一眼，不欲同他多一言，捏了个决使个绊子，使官脚下一扭，断了骨头。
自那日互通心意后，俩人再没吵过架，即便南歌偶尔有些小脾气，他也都能包容。
这一番倒是同他闹了两天。“你晓得那公主待你不同，你既没那个意思，何不早早说清楚！”齐光无奈。南歌并不觉得同他耍小脾气有失她女君的身份，因怀若说过，人间的女子与心上人在一处时皆是如此。
南歌最爱看他在桂树下舞刀弄剑，齐光能将刀使得嘶嘶破风，剑舞得如游龙穿梭。翻身起手，侧头鼻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南歌心痒痒。
这日暝昏，齐光兴冲冲地来寻她“阿清阿清，你看这把剑如何？”一柄鸦青色软剑，约莫三尺长，剑身卷云纹细腻天然，剑柄形似凤首，润泽透亮，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
南歌接过使出一招蛟龙探海点头道“甚好甚好。”
他凑近，抿唇一笑道“竟不知 阿清剑法卓然，如此我便将它赠予你，你可还欢喜?”南歌心中一怔，鼻尖一酸，后又慢慢点头道“欢喜欢喜，你送我什么我都欢喜。”
南歌生而为仙，幼时父君传授她剑术时曾教导她将来是要做一方女君的，必得穷尽一生修习万千术法，精修剑术阵法，心存天地大义。老山君一直没能替她寻一柄称手的法器，她便常偷了父君的破尘剑于山顶上练习自创的月霜十三决，再后来父君牺牲于黄河一战，破尘剑亦殉主。她匆忙继任山君，继任之时景行神君赠她至宝七星挽月鞭，从此五万年她便改修鞭法。
做了这许多年的女君，倒是收了些不错的宝贝，赠剑给她的确是没有。
齐光又道“你为它取个名字罢，明日我差人做个合适的剑鞘刻上。”打断她的回忆，稍作思量“鸣凤栖青梧，叫青梧罢。”齐光欢欢喜喜的带着剑寻匠人去了。
入夜，南歌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幼时同父君练剑的样子。
既睡不着，不如移身到房顶瞧月亮。
今夜的月亮让人看了实在觉得凄凉，连带着风都刺骨。
做凡人的大多羡慕做神仙的，可神仙也偶有感慨，仙途漫长不如凡间一世的好，活得久了，有些记忆就愈发深刻清晰。
约莫她一万三千岁上，父君推演她晋升天劫是算出她将来必有一生劫迫使形神俱灭而焦心不已。并着景行神君上天入地也没能寻求破解之法。
五万年前，五谷星君受魔君蛊惑叛出天族，使阴阳镜摆阵洛河之时她不过两万六千岁。九曲黄河阵包藏天地之奥妙，消魂灭魄，损神丧气，此劫致使六界尽受灾难，父君随十二金仙迎战。
战前他到山顶看她练剑，那是南歌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父君和他的破尘。
五万年前的那一战，父君以通身之血祭阵，魔君宁罗于九曲黄河阵中形神俱灭。出战的天兵神将大多也折损其中。南歌从小没见过娘亲，父君又突然身归混沌。皋涂山不能一日无主，她便匆匆即任。
怀若化形之前的三万年她过得甚是孤寂。
不过三日罢，剑鞘便做好了。却不是齐光亲自送来的——边关吃紧，皇帝又召他入宫。南歌心道皇帝这般忒不厚道，便更忧心齐光。大楚国大厦将倾山河易主不是凭谁就能改变的。她知齐光一腔热血心怀报国之志却是推演不出他的结局。大概那日于赤水边就应是他命定的结局罢，如今她扰乱了齐光的命格却不知将他引向何处了。
南歌心中有愧，却无计可施。
第二日晌午，齐光方从宫里回来。他疾步直奔南歌这来喜上眉梢“阿清，王上复了我的官职，命我领兵操练以待敌军！明日我便搬到京郊营地上任了。”
“搬到营地？那你何时回来？”他上任便上任，哪至于搬过去。齐光面上满是难掩的喜悦“半月一次，我必回来看你。”南歌心中失落，但齐光抱负在此，她也不好劝阻只好道“好罢，你这一去可要照顾好自己，半月之期万万不可忘。我等你回来。”齐光环抱着她坐在桂树下，指尖绕着她肩上垂下的发丝诚恳道“我一定回来，你放心。”
翌日一早，齐光便收拾停当出发往京郊大营去了。
南歌一人整日闲的发慌，便提着剑温习月霜十三决。她虽万年不曾使出剑诀，一招一式却是丝毫不忘，烂熟于心，如今舞出来有似回到了当年大战前的山顶。
但见桂树突然枝叶无风而动，桂花招摇着散落。
怀若身后跟着个怯懦的小姑娘化形而来。喏喏地唤了声“姑娘！”
映月是皋涂天生天养的月桂仙子，术法没有多精进，酿酒的本事却是一绝。
映月张了张口，复又张了张口却先红了眼眶，紧紧地缠着南歌的手臂道“姑娘为了个凡人便撇下映月不管了么！怀若同我说，我还只当他诓我，今日看来竟是真的。”说着堪堪便要落泪，南歌急道“莫哭莫哭，我几时说不管你啦，我不过在人间同他呆上数十载，你在山上至多不过等个把月。等等我便回去了。”
映月目光恳切拉着她不肯放手道“姑娘，映月便实话与你说了罢，是怀若说你那凡人将军早就该命丧于战场，此前在赤水，姑娘已然为他续命。姑娘如不能及时回头只怕越陷越深，仙凡有别，要遭天罚的。”
怀若今日神色不似平日那般轻浮，他二人是最了解南歌，这下是真吓到他们了。但南歌仍面不改色道“我意已决，绝不更改。我与他二人已定下生生世世之约，神女之誓不可食言。”怀若气急败坏地扯着映月道“走罢，她如今被那凡人迷得失了心，你说什么她也不会同你回去！”
怀若气的毛都炸起来，南歌拍拍映月安抚道“你放心罢，他待我真心的很，我很好。你回去替我哄哄怀若，他大概还气我呢。”
主院的垂丝海棠叶尖上的露水就滴落在木槿花上。
转眼间，过几日便是乞巧节，凡间女子大多趁着月色祈祷姻缘，祈福许愿。
南歌一早便思忖着做个什么东西赠与齐光比较好，盘算一番还是觉得只要是她送的他定然都会喜欢，便欢欢喜喜的画起图纸来。然则她并不晓得该送什么，平日哪家仙友有什么喜事，大多都差遣怀若取些奇形异状的器物相赠，正儿八经选礼物还是头一遭。
眼看着还有五日便是七月七，齐光早早传了话来说是会陪她一起，便更焦急。
入夜，移形换影行至皋涂，她想了许久，决定做一只手串给他。
七月七日夜，齐光果然回来了。前些日南歌差人在桂树旁起了一座秋千，此刻她正坐在秋千上仰着头看他，“齐光！”
齐光便蹲下来平视她。
“我，我有个东西想送与你。你伸手出来。”一串玉石套进齐光的手腕“它叫七曜，取日月星辰之意。”
这手串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取赤水之源的灵玉，金掐丝。前些年景行向她讨，她都没舍得送。
凡人遇事祈求神仙，可神仙祈求谁呢，别无他愿，她惟望齐光平安一生。
齐光目光流转，在她的眉心轻轻烙下一吻“阿清，”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阿清，十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咱们在那天把婚事办了，你看如何？”
南歌羞赧，他日日忙着操练兵将，竟还想着同她——忙点头道“好。就十月初八。”
然而明日和意外总是不知哪一个先行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