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颗颗晶莹如玉的泪珠滴落,祁微顿觉如鲠在喉,许多话闷在心口,半句也说不出来。半晌嗫嚅一句:“允桢说得没错,果真是自然醒啊。”
“噗哈哈哈哈……”端木云笑得酣畅淋漓。早在郦璟来时他便已醒转,故意沉睡不醒,无非是想逗弄祁微一番。
“没心没肺的家伙!还笑!害我日日担心,夜夜难眠,可恶!可恶至极!”祁微止了泪,咬牙切齿埋怨道。
嘴上说得狠,心内却欣喜若狂,几步奔到端木云面前,伸出两根指头照着端木云光洁的额头弹了下去。
脆脆的一声响,端木云疼得龇牙咧嘴,板起俊脸道:“没大没小!很疼的!”
不过片刻,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端木云抬眼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铁弓,诧异道:“是那个蛮族大将的铁弓吗?如何到了这里?”
祁微答道:“允桢兄命人送过来的啊,说是你的战利品。”
“是吗?那个蛮族如何了?”
“塔林·博古德吗?那晚他伤势沉重,被俘后只求痛快,我二哥斩了他首级,派使者送去了巴彦部。不管博古德为人如何,在生死面前也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
“这样啊……”端木云没再说什么。
自端木云醒后,祁微回复了以往活泼的性子,两人或是修炼或是抚琴唱和,笑闹间平静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此番生死历劫,不知不觉中心境自然不同往日。彼此之间相守相护,才有今日的相亲相伴。
几日后,端木云重又生龙活虎,祁微右手刀伤只余一道白痕。数次问起刀伤之故,祁微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愿多说。有时不禁感概,两国交战,人命如草芥,出生入死,死处又逢生。多少次梦中惊醒,雯华哥哥总在身边护着自己,何其幸也。
塔林·博古德所率领的主力部队经野狼谷一役全军覆没,其它城池所余的只是小股部队,不堪一击。松城大捷,入侵东洲的残余蛮族部队退回巴彦乌拉部。郦璟自前线得胜归来,特来饶林城探望端木云。
洗去一身疲惫,换上便服,郦璟应祁微之邀去赴只有他仨人的宴席。
这次祁微命人在饶林城中购了好酒,小庆鲁军得胜。
说起战事,郦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言语间对二皇子祁恒的谋略之道赞誉有加。端木云却听得皱起眉头,不喜他这样推崇祁恒。
若郦璟知晓多年前祁恒的性情如何又是怎样欺负他的弟弟,他会作何想?算了,端木云想,过去的不必再提。
郦璟见他面露不悦,知他对祁恒诱敌之计耿耿于怀,于是坦诚道:“雯华兄,我只是以事论事,自古成大事者常胸怀大局无一不擅谋略。若不是二皇子定下此计全歼蛮族主力,我们也不可能如此迅速收复安北。以我国当前军力与蛮族硬抗,依我拙见,是万难取胜。”
说罢抿了一小口酒,烈酒入喉,辛辣之气直冲进肝胆。
郦璟把酒杯重重拍在桌上,接着又道:“那些死难将士们不会白死,三公子和端木兄你所受的苦,有朝一日我定会讨回!”
语罢眼圈红透,想起为国捐躯的父亲,想起三人险些命丧黄泉,心中黯然,多日埋在心底的苦痛似要迸发出来。
端木云与祁微也跟着黯然神伤,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无不如是。贵为皇子又如何,险些做了蛮族刀下亡魂。
三人默坐半晌,祁微心软,不忍郦璟伤怀,端起酒杯道:“允桢兄,雯华哥哥,那些伤心之事不提也罢。蛮族退兵,鲁军大胜,安北百姓无恙,足以慰藉死难将士在天之灵,我们经他们一杯!”
祁微将满满一杯洒入地面,郦璟端木云照做,又各自满饮一杯。北方特产的黍米酒,性烈而劲足,郦璟与端木云酒量颇好,无事人一般,祁微一杯下肚便已醉倒,卧在桌旁的小榻上睡了。
端木云安顿好殿下,邀请郦璟出去走走,郦璟欣然答应。
漫天星光下,饶林城静谧安宁,清风拂面,带来一丝凉爽。端木云与郦璟转到院中,仰望亘古不变神秘莫测的星斗。
端木云道:“允桢,想过将来吗?”
郦璟:“将来?”
“嗯。”
“……”
郦璟沉吟半晌,收回仰视星空的视线,才开口道:“想过很多,文韬武略治世强国,全都想过,甚至想过天下一统,而不是现在这样五分天下,北疆西域战事不断乱象四起。”
“真看不出你一个小小武将竟然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少年老成的典范啊。”端木云凝视郦璟还显青涩的脸庞,半开玩笑似的断语道。
“呵呵呵,雯华兄是在夸我吗?你难道不是吗?”郦璟笑着反问,席间的伤感、不甘、怨愤已被烈酒冲淡许多,化作一片遗憾藏进内心深处,或许日后会品味出别样的味道来。
“或许是吧。”端木云肃容道:“这几日我夜观天象,紫微星芒渐盛,大有一主天下之势,只是不知应在哪里。数年后天下必有动荡。是我学艺不精或是天机难测,总之未来难以揣度……”
“唉……”一声轻叹,端木云语结,于天命世事始觉无奈。
郦璟道:“世人皆传‘世间仙山,海外东蓬,桃源隐归,白岳苍龙。’说的不就是东海上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境、隐世不出的桃源和你白岳山吗。雯华兄有此等本事却唉声叹气,又是为何?”
端木云苦笑道:“允桢难道不知无知者无畏?知晓的越多怕的也越多。我常想,如果当初不曾随师尊上山,不去修仙,宁愿愚钝一生只做一个洒脱贵公子,是否多些快活呢。”
郦璟道:“你想太多了,果真那样你会后悔的。”
端木云点点头,道:“不错,纵然天命不可违我也要争上一争。你素有大志,战事已了有何打算?”
“曾经想去国都求学,若战事未起或许早已成行,那样便不会有幸结识三公子和雯华兄了,父亲也不会……”
“唉……”郦璟也是一声轻叹。
“斯人已逝,你不要多想,徒增心伤罢了。有一事还要和你商议。”
“说什么商议,雯华兄尽管说就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定当万死不辞。”
“允桢言重了。昱尘虽贵为皇子,命星却飘忽不定,不知何时方得平稳。我算他命里数劫,实在令我堪忧。待我回去不知何年再出山,我不在时还请允桢费心看顾昱尘。”
“雯华兄且放心,我们三人情谊深厚不分彼此,自当相助。只是什么劫让你如此忧心?”
郦璟听得疑惑,直觉却告诉他此事当真,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我也不知……”
端木云苦笑,他只知当心中渐渐被一个人充满时,会考虑很多,不经意的成长成熟,直到为他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最难堪破是天命,我只怕到头来枉费心机。”
“……”
郦璟不知该怎样劝慰才好,世事无常,他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如何得知天命?于是道:“不知我命如何?”
端木云沉吟,道:“前两日闲着无事我的确算过,你想知?”
“想知。”郦璟点头。
“允桢,你注定一生操持劳顿,官至高位,所思所想无不实现,可惜……”
端木云欲言又止,心中道可惜孤独半生,这话他不想说。
“雯华兄,可惜什么?如你所言,我也是不信命的,不争一争怎知前路如何?”
看郦璟一脸肃然,端木云才道:“可惜半生寂寞,孤独终老。”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郦璟笑了,“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因些许小事介怀!”
多年后,当郦璟回忆起这一晚端木云对他的判语,也为自己叹一声:“年少不识情字,轻狂半生。待得识情,镜里霜华孤灯!”
端木云问起那晚野狼谷被困,想知晓自己力竭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因祁微不想端木云过于担心他,对郦璟早有提醒。所以郦璟起初并不愿说,见他大有弄不清楚不罢休的意思,无奈中细述了详情。
那晚端木云重创博古德,也因大量消耗灵力而心脉受损吐血昏迷,祁微郦璟舍命相护,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祁恒率兵活捉博古德,一杆长枪挑开数十名蛮族骑兵的包围圈,前去营救他们。
祁微左手揽在失去意识的端木云腰间,右手持青音护住两人身前要害。骑兵们见端木云软倒,立刻举刀劈向端木云,祁微挡下。再劈再挡,如此数下,祁微始终不曾放下端木云,灵力耗光,终于气力也用尽,青音被迫脱手。
离两人最近的一名骑兵见机一手去抓祁微,一手持刀去砍端木云脖颈。失了兵刃的祁微手中空空,情急之中伸手一把抓住白晃晃的刀刃,鲜血立刻顺着弯刀血槽流下,也不觉着疼,抓紧刀刃用力一扯,危急之中竟然力大无穷,被他把弯刀夺下,向空中一抛,那骑兵探手来抢,抢了个空。
弯刀落下,祁微转而握住刀柄,照着骑兵侧腰狠命砍下去。蛮族骑兵为行动方便,腰侧护甲轻薄,这一刀下去撕开半个腰腹,内脏流出,噗通一声骑兵的死尸栽倒在地。
郦璟长枪荡开一只弯刀,回身瞧见祁微受伤,大枪横扫虚晃一招,跳下战马几个起落奔至两人身前,弃枪不用,抽出龙泉宝剑挡下再度攻来的骑兵。说时迟实则快,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乱军中,端木云曾数次救郦璟于危难,此刻不省人事急需保护,郦璟自然豁出性命护住他们两人。
蛮族骑兵们见久攻不下,主帅负伤生死不知,主力部队陷在鲁军包围中不知所终,折损在三个少年手下的兄弟竟有十几人之多,周围尽是鲁军士兵呐喊之声,不禁骇然,怯意渐渐滋生,领头的两名骑兵低声商量几句,突然攻势见猛,意欲速战速决。
郦璟和负伤的祁微两人如惊涛骇浪中的小舟,早已无力抵抗。
“允桢!”祁微揽着端木云只来得及一声大喊,一柄长刀快如闪电贴着郦璟左臂划向胸口。手中宝剑布满缺口,虎头枪不知被哪匹战马踏断,力竭的郦璟心凉,不举剑相抗也不躲闪,
心中道一句:“父亲,我来找你!”闭眼引颈就戮,只等着冰凉的刀刃贴上脖颈,成为地府一缕新魂。
耳边听得铛铛金属相击之声,如雷贯耳,睁眼一看,劈向自己的长刀已被二皇子祁恒手中钢鞭卷去,一名鲁军将领正用力撤回扎入蛮族骑兵胸中的陌刀,血涌如注,战马一声悲鸣抛下主人撒蹄而去。
“得救了!”眼前一黑,郦璟栽倒在端木云身边……
失去意识前,只听祁微声嘶力竭大喊着:“二哥!快,快!先救雯华和允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