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斜挂在空,海风习习,三月的夜间凉意还很重,端木云只着里衫,盘坐在船首鸟头上,面目沉静如水,眼神凝在海上某处。
一人无声无息上到甲板,走至他身边。
“允桢,你功力见长了。”不用回头,端木云听出郦璟来到甲板,开口道。
郦璟道:“再如何也比不上你和三公子的。”
“他睡下了?”端木云道,缓缓转过身来,海风将他披在肩上的长发吹起,遮住了面上神情,声音平静。
“嗯,睡了。他从出发到今日一直不能适应航行,总是头晕,脾胃不和,也不肯吃药。方才席上多喝了几杯,想必困倦至极便早早歇下了。”
两人静默,凝望海上明月,海浪声声拍打着船板,此外一无声息。
郦璟开门见山,问道:“雯华兄,你怎么突然就来了?”
片刻后,端木云跃到甲板上,定定直视郦璟的眼眸中似有火焰跃动,突兀开口道:“我只为他。”。
郦璟眼角一跳,道:“今时不同往日!镜王可是你姐夫!”
“与我何干!我与他毫无瓜葛,十年前他害得你我三人还不够惨吗?!”
“端木丞相独揽朝政!”
“他是我父亲不假,也只是父亲而已……”
端木云俊脸上面无表情,他将一切深藏心底十年,太久了……
十年来闭关不出,勤学苦练;十年来日思夜想,他成了他的心魔。
师尊让他下山,“雯华,世间自有良方解你心魔,下山去吧。”
白岳山苍龙派首徒,掌门仙君最得意的弟子,他端木云端木雯华为什么下山?只因为对自己立下护他一世的誓言,只因为情到深处难自拔……
“十年间,女皇退位当今皇上登基,镜王兵权在握,你父亲把持朝政只手遮天,你可知三公子在朝堂有多艰难?!”
“我可以带他走。”
“没那么简单!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问过他吗 ?!”
郦璟愤然,十年不见,你怎知他境遇如何,你知他心底所想吗?
“允桢,你放心,一如当初,我会守在他身边,直至终老,我心日月可鉴!”
端木云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坚毅和执着,没人能阻挡他,这是早就注定了的。
“这十年多谢你在他身边助他平安,从今后我不再离他左右,决不负他。”
郦璟启唇欲再说,可憋在胸中的那句“他已不是他。”到底没有说出口,他不忍心,早在十年前他就了解端木云的脾性,一向说到做到,没人能左右。
“唉……”一声叹息随着海风一转即逝,郦璟心中生出无奈,精明玲珑的他在情字上总是愚钝的,或许端木云比他懂得多,可看他的样子似是走火入魔般的执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两人不再说话,站在船首凝望明月,月斜中天,夜已深了。
端木云回忆起接风宴上种种,思虑重重。
气氛无疑是欢欣的,那人在笑,改了日间的称呼,唤他雯华,眉间的忧色却始终不曾褪下,好似戴着一张只会微笑的面具,上面满是拒人千里的疏离。他的一举一动端木云全部看在眼里,昱尘,我不在的十年里你曾经历了什么?
陪坐的几位鸿胪寺官员和护卫将军们频频前来敬酒,知晓端木云的身份后更是殷勤备至,恨不得将身子贴上前去。他是海量,来者不拒,祁微则是浅尝辄止,并不多饮,只有他和郦璟敬的酒才满饮一杯。
郦璟也能饮,几番下来和端木云两人十数杯下肚,那些作陪的官员将军们不胜酒力东倒西歪,纷纷告罪而去,宴席散了,夜也深了。
只剩三人相对,郦璟命人撤去残席,换了雾气氤氲的香茗,捧在手心慢慢饮着。
一杯香茗将尽,端木云才开口问起十年来他二人的际遇。
自白日一梦,过往种种祁微尽皆了然,不曾亲历却感同身受,端木云也不再是书房中那画作中人,立时显出神清骨秀丰姿俊朗来。
饮尽杯中香茗,祁微才淡淡开口道:“无他。自雯华兄归山之后,我便勤修苦练,立志将父亲的仙法修得大成,不负雯华兄当年舍命相救。此外参政议事,尽皇子本分,得闲暇便游历名山大川,寻访仙踪古迹。少时那些琴棋书画却都抛在一旁,经年不弄了。”
说得如此笼统,等于没说,端木云暗想,却没再多问。
郦璟道:“雯华兄,圣上新春登基后便封三公子为清远王,封地就在白岳山所在的云中郡。可惜朝中事务繁冗,总是脱不开身,云中那边也未曾建府。”
“封在云中了?云中可是个好地方,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好好游览一番。多年未见你们,甚是挂念,出关之后我便直奔国都,一路北上不曾停留,回到安阳又马不停蹄前来蓬莱与你们汇合。”
“几年来闭关的时候多,出关的时候少,红尘于我如梦幻泡影,天下事,我是不知的。”端木云笑笑,感慨道。
郦璟道:“雯华兄,你若有兴趣,日后我再慢慢与你细说。”
手托茶盏细细品味,郦璟赞道:“三公子挑选的这品葛花蜜梨茶最是醒脾和胃,生津止渴,解酒上佳!”
祁微淡淡一笑,并不答言,以眼神示意侍立在身侧的侍从,侍从会意,为三人续满香茗,将门虚掩后躬身退下。
郦璟清清喉咙道:“雯华兄,当年一别,至今你我才聚。真如白驹过隙,野狼谷一战恍如昨日啊。”
端木云一时思绪飘远,往事萦绕心头,几经辗转,最终回落心底。他道:“允桢,不提野狼谷之事,只说你二人的事罢。”
郦璟清淡的声音娓娓道来别后经历,祁微坐在一旁安静听着,间或回答端木云所问,此外一无声息。
十年前,蛮族铁骑侵占安北半壁领地,鲁国北征军于饶林城野狼谷围剿蛮族,大胜,后遣使者与巴彦乌拉部和谈。巴彦部签订盟约永不再犯鲁国边界,岁岁朝贡,并送质子前往鲁国受教。
至今十年,边界一派祥和安定,安北郡最北的松城已经成为鲁国与北疆贸易往来的重要关口。
巴彦乌拉部可汗白明云第五子白连白灵雨,蛮语名字为巴德玛,意为莲花,随同北征军回朝,同时带去天神所赐的乌金。只需小小的几块便可燃烧整夜,带来温暖驱散寒冷。只是这乌金产在巴彦乌拉东部深山之中,极难开采,产量稀少,珍贵无比,为岁贡佳品。
九月,郦璟与白连由二皇子祁恒举荐入文萃院,与祁微同期,三人朝夕相处,情谊日深。彼时端木云已经回山,不识白连其人。
第二年春,女皇立大皇子祁旭为太子,封二皇子祁恒为镜王,祁恒正式执掌兵权,扩充军备,此后鲁国军武日渐强盛,成为神州五国兵力最强国,为实现镜王的勃勃野心打下基础。
两年过去,郦璟与白连又考入鲁国最高学府——太学。一个无权无势欲施展抱负建功立业,一个伶仃质子想要改变命运早日归国。别无他途,所以在太学求学的日子里,两人均刻苦用功,指望以学识入仕。
倒是皇子祁微,胸无大志,自由自在。他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经常不往太学里去,功课却一样不曾落下。每日里风雅高趣,谈诗论道,一副不问世事的做派。郦璟知他淡泊名利,但时常忍不住劝他勤加修炼,多关心家国大事,不要只是一味玩乐。
他自有一番道理,道:“允桢兄,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修道的这么多,你看哪个飞升成仙?不如及时行乐。至于家国大事,有我两个皇兄足矣。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和白连?过几年你二人参政定能有一番作为,我做你们的后盾就是了。”
也不管什么时候,每每兴致来了便拉着郦璟、白连游山泛湖,抚琴作画。听说哪里来了技艺高超的乐师或是声名显赫的文人骚客,他定要前去拜访交流一番。郦璟与白连耳濡目染之下,竟通晓了乐理,要叫皇子一声师傅。三人常常合奏,仙乐飘飘陶然自得。
为了陪伴皇子,郦璟、白连时不时旷课,太学里的祭酒们哪里敢训斥二人,一来二人常陪伴皇子,二来功课均名列前茅。女皇陛下不曾多说,祭酒们更不敢多言了。
偶尔祁微去朝堂上站一站,大臣们也都惊诧莫名,三殿下竟然上朝参政,不可思议。诸臣议论国事,祁微听不多时便呵欠连天昏昏欲睡,两位皇兄看了直皱眉头。女皇不以为然,每到这时便心疼儿子,常准他半路退朝回宫休息。
三皇子打着呵欠领命退朝,回到清远居马上生龙活虎起来,丁点儿疲态也无。因此,诸位大臣们十人里有九人认定三皇子无能,纨绔子弟一个,于政事终将毫无建树。
如此几年下来,国都安阳城内尽人皆知三位郦姓同胞兄弟,翩翩佳公子,容貌俊美,文采斐然,琴棋书画堪为师表,且乐善好施,出手大方,安阳城未出阁的姑娘们深以为佳婿之选。坊间流传着安阳三公子的事迹,身形相貌乃仙人之姿,一字一画千金难求,听君一曲如闻仙乐等等,佳话流传甚广,声名远播。这些事,端木云无从得知,听郦璟讲来,很是神往。
鲁国规定太学里的生员不需层层考核可直接参加殿试,因此郦璟、白连自认学识足以应考,便早早报名了第二年的春闱。
转眼,到了天佑三十年的新春,祁微刚及弱冠,同女皇要了当年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刘德成将军,此时的刘德成在镜王的提拔下已官至禁军统领,带着几名禁卫高手,欲往云中郡远游。郦璟、白连两人春闱日近,无暇陪同祁微,见他事事准备妥当,自身颇有实力,身边又有高手护卫,便安心应试,等待祁微归来。
讲到这,郦璟停了音,喝一口凉茶润润喉咙,“夜深了,三公子,雯华兄,早点歇罢,明日再叙可好?”说罢抬眼看看祁微。
祁微早已困倦,因此道:“好,休息罢。”
端木云本想多听听旧事,见祁微实在倦怠,便也作罢。他还不想睡,没回自己的房间,出了船舱上到甲板。
明月在天,星斗闪烁,海风习习,金船随着海浪轻轻摇晃着,盘坐于船首,端木云陷入沉思。
十年不见,再见陌路,自己已错失了那么多欢乐的日子。从今后不会了,不要再有遗憾,往后余生再不离他半步。什么天命难违,什么有缘无份,所有的测算都不作数!世事如浮云而过,终不能变是初衷,昱尘,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