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璟回到自己的舱室,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回忆过去,往事如烟,国都求学那五年真是让人怀念啊,天真快乐的日子如碧水东流一去不复返。
他想起初遇白连,小小的个子,皮肤很白,面貌似东洲人,褐色大眼顾盼间灵动生辉,兽皮袍子整齐的束在腰间,绛色文生服的广袖高高挽起,露出白玉般的一截胳膊。只身一人,身边没有侍从,在鲁国群兵的簇拥下显得更加细小伶仃,郦璟的心中顿时起了怜惜之心。因着年岁相当,元帅便派他看护白连,渐渐熟识起来。
一开口,白连吐出流利纯正的鲁国官话,令郦璟惊讶,自己不懂蛮语,还在担心互相交流的难题呢。
白连褐色的大眼狡黠地眨了眨,道:“这有什么,我好歹也是巴彦一流名师教导过的,鲁国文化虽然博大精深,但我也知一二的。”
岂止是一二,白连的学识甚至在他之上,并且活泼好动,新花样层出不穷,与祁微倒是能玩到一起。
想到这,心中生出一股暖流,忍不住咧嘴一笑,与他们一起总是开怀的,他们是知己,是兄弟,是亲人。
郦璟静下心来,开始考虑眼前。当今圣上宽厚仁爱,很得民心,只是太优柔寡断了些,难免顾此失彼。镜王与丞相掌握大权,满朝文武大多是镜王一派。三公子这几年颇有政绩,多得太上皇和皇上赞许,太上皇唯一的弟弟安王也很宠爱三公子,可惜天生痴愚,对三公子根本没有助益。自己官微职小,白连质子的尴尬身份,明面上是不能做多余的事的,可以说三公子在朝堂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政局表面安稳实则暗潮涌动,局势对三公子很不利啊。端木云此时归来意欲何为?
也许是他多想了,兄长还是兄长,一如既往,对他二人爱护有加,但愿如此罢。
郦璟生出一股冲动,他要去找端木云,要问出实情!
二人面对面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听着海浪拍打船板的声音。
良久,端木云叹了一声,道:“坐吧,接着和我讲以前的事。”
郦璟答应了,席地而坐,低沉着声音开始叙述往事。端木云静默,他要从郦璟的口中重温当年发生的事,一如亲历。
“当年三公子是去云中见你。”
端木云心神为之一震,五年前白岳山发生了一件大事,昱尘也是那个时候去的云中……
“一路游山玩水,三月中旬,三公子带着刘将军与四名护卫到达云中。没有地图指引,白岳山数十座峰头,苍龙派所在的乾元峰他没有寻到,却误入锁妖峰。”
“锁妖峰?”端木云眉头紧皱,喃喃道:“他是怎么进去的,苍龙派所占的八座山峰只有一个入口……”
“锁妖峰上终年浓雾弥漫,那里镇压着一头五百年修为的妖兽。百年前神州战火蔓延,这妖兽趁机作乱伤人性命,祖师爷拼了半生修为才将它降服,怜它百年修行不易,带回白岳山关押起来。为防世人无意中放出妖兽或者妖兽脱逃,祖师爷设下守山大阵,一旦妖兽硬闯或是被外人触动禁制便会引动天雷将那妖兽灭杀!”
“我闭关的所在是乾元峰上最幽深的一处石洞,名为静幽,能不受外界一切干扰。但有一日突然感受到天雷震动四方,整座乾元峰都在摇晃,难道是昱尘触动禁制引发天雷了?!”
郦璟叹口气,道:“正是。”
被自己猜中,端木云心中突突乱跳,不免胡思乱想一番。
想起祁微上山前几日,静坐修炼的他突然开始心神不宁,怎么也定不下心来。无法,只得按捺住性子静坐。勉强挨到祁微进山那日,心神才稍微平定一些。
那日辰时刚过,端木云心有所感从入定中醒来,突然间地动山摇,听得四面八方轰隆隆作响,石洞洞壁哗啦啦落石乱飞,烟尘滚滚,已然来不及躲避,端木云全力运转周身灵力,形成气场护住身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灵力消耗殆尽,浑身脱力,石洞内落石满地,一切才尘埃落定。端木云习惯性地去握胸前佩戴的双生鱼灵鳞,忽然发现灵麟黯淡无光,现出黑灰色,顿时全身如坠冰窟血脉凝滞,心神激荡下满心绞痛,默念一声:“昱尘!”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转,端木云已身在震岳峰上自己的居所里,榻前守着他的是小师弟溯风。知他在静幽闭关,石洞坍塌后,师兄弟们合力将他救出,所幸并无大碍。
端木云头晕无力,恍惚片刻后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大惊之下急忙翻身坐起,伸手握住胸前的灵鳞。半透明的鳞片原本五彩光华闪烁,如今几条纵横交错的裂纹生在已经变得暗沉的鳞片中间,灵鳞在哆哆嗦嗦的指尖碎裂,化为渣屑,洒落胸前。
“不!不……”端木云不信,瞬间脸色苍白,双手去捡那些碎屑,哪里还能拼凑得起来!
这灵鳞由生活在静幽最深处幽泉里的双生鱼的逆鳞所制。此鱼生来连体,二头二尾,共用一颗心脏,同生共死,其颌下各有一片倒长的鳞片。鱼死后取其逆鳞,秘法炼成如玉般坚硬的宝物,在其上同时滴入两人精血,待精血吸收后便成为感知生死病痛的法器,一旦一人有恙另一人便能马上得知,是世间难得的宝物。
手捧碎成渣滓的灵鳞,端木云一时间泪流满面,血脉翻涌,咳出一口鲜血来,吓得溯风师弟手忙脚乱,一边替他输送灵力稳住心脉,一边急道:“师兄,你怎么了?”
急喘几口气,端木云强压下喉头腥甜血气,道:“溯风,快取我算筹来。”
盘膝调整气息片刻,心定后方将算筹排开,为祁微推演一番。卦象还算平稳,再看灵鳞一如从前,一颗心忽上忽下,锥心之痛也莫过如此了。恐怕自己算得不准,重又推演数回,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性命无虞,人微恙。
端木云在心中反复猜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管发生了什么,昱尘活着就好。
他问溯风:“我昏迷几日了?”
溯风道:“两日,师兄,觉得好些了吗。”
“无碍,我那时灵力消耗得厉害,晕过去很正常。方才惊惧之下心神不稳,才咳出血来,此事不要说与他人。尤其不要说给师尊,平白让他老人家担忧。”
溯风答应,又道:“师兄,前日锁妖峰那头妖兽被天雷劈死了!”
“你说什么?!”
“师兄,……”溯风将白岳山锁妖峰发生的大事添油加醋叙说一番,说是有外人入山,触动禁制召引天雷劈死了妖兽等等。
端木云心中大为震动,但是并未将锁妖峰雷劈妖兽一事与灵鳞碎裂联系到一起,他哪里知晓祁微一心上山寻他之事。可见世事皆有因原,当局者自迷。
只是此后算筹不离手,每隔一段时间便大动干戈地观天象,推演一番,渐渐地竟有入魔的征兆,他却不自知。
心魔易生难除,端木云日益沉坠其中。待到发觉时入魔已深,掌门师尊令他闭关潜心修炼,或可祛除心魔。一晃五年,他几乎忘了世间种种,唯独一人深印心中,再也祛不除。
收回思绪,端木云问郦璟,“他的护卫们呢,怎么没有阻止他上山?”
“许是他寻你心切,御剑先行上山,刘将军与其他护卫在漫山的浓雾中寻他不着,又恐走散只好先行下山等他。三公子触动禁制后,苍龙派掌门飞速赶到,才救下他,掌门晚来一步恐怕他便与妖兽同归地府了。苍龙派的弟子将人护送至安全的山脚下才离开,刘将军见到他时已是不省人事。”
“锁妖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我接到刘德成飞鸽传书,才知三公子出事。赶到时他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身体倒是无恙,只是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不知自己是谁。从此后性情大变,终日寡言少语,不亲近任何人。便是如今也不曾恢复原来的脾性。刘将军因此自责出家为僧去了。”
“原来如此。”端木云疑惑,道:“听闻师兄弟们讲有外人误闯禁地险些丧命,师尊出手相助等等。原来那时我与他同在白岳山,锁妖峰上禁制重重,他怎么能上得去呢,难道锁妖峰上的大阵破了?”
又问道:“允桢,当年他离开安阳时不曾戴着灵鳞吗?”当下将灵鳞的由来与郦璟讲了。
郦璟道:“我从不知三公子有此宝物,未听他提起过。当年他匆匆南下,只说游历云中,机缘到了或许去见见你。”
端木云暗暗心痛,心痛当年错失的机缘。猜不到其中缘由,令他懊恼,一时心绪纷乱。天可怜见,如今他就在身边了,一切安好。
“他不远千里来见我,必定有事,唉,怎么就错过了呢?现下他定是想不起什么了。”端木云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