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内,祁微迅速洗好并换了一套干爽的常服,任头发披散着,转出来,坐在桌旁的端木云很有眼力地为他斟了一杯香茗,双手奉上。
悠悠缀饮一口,祁微眼眸低垂,不去看端木云,道:“还疼吗?”
为自己也倒了一杯,端木云手托茶盏,吹去浮叶,道:“自然疼,我又不是钢筋铁骨,哪有不疼的道理。”
“……抱歉,酒后心浮气躁……”祁微感觉耳根开始充血,口干舌燥,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好闷头喝茶。
彼时端木云只是将他抱进浴桶,解开穴道,规规矩矩在屏风外等着他而已,其实是他想多了。因为前车之鉴,由不得他不多想。
“算啦,我哪能和王爷计较呢,也不是第一次被咬……”端木云唇角含笑,注视着清远王那红红的面颊,心道这人真是不禁逗,想及此,那抹微笑逐渐扩大,竟呵呵呵笑出声来。
“你……”祁微抬眸看着笑眯眯的端木云,满腹的话最终止于你字,对上这个能让他把理智冷静抛却的人,绝对是他这辈子最无奈的事。
良久,祁微才道:“适才来的是什么人?”
对于端木云的武力值他是绝对有信心的,除了隐士高人,放眼整个神州能与端木云比肩者寥寥无几。
说到正事,端木云严肃了一些,道:“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你应该能猜到。”
“卖关子!”祁微斜睨了一眼他,还是给了答案,“迟度升。”
端木云放下茶盏,目光灼灼,道:“王爷英明!”
祁微想了想,道:“迟度升,此人气度不凡,精明强干,对待我等谦恭之下是狂傲不羁。他替林坤挡酒,明明玄王发病,他硬说无事,把玄王拿捏得死死的。我想,他对林坤来说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试想有哪个下属敢在王爷面前说一不二?”
“王爷英明!”端木云不失时机的又赞道,知道自家王爷意有所指,却故作不知。
“行了,别夸了!你替林坤诊脉可有眉目?”
“当然有……”故作玄虚地顿了顿,吊足了清远王的胃口,端木云才徐徐开口,道:“我输入的那丝灵力探查了他的周身,玄王确实结丹了,但是体内灵脉受损,比我那便宜徒弟还要严重,五脏六腑已不堪用,说他病入膏肓实不为过。”
“我在探查他五脏时另有一股灵流助他纾解心痛之症,势头很猛,我那一丝灵力还未收回便泯灭了,未能探查到更多。那时只有迟度升把着玄王的右腕,可见他对玄王的病症知之甚深,并且知道怎样替他缓解,但是未必会治疗,否则玄王的病情不会每况愈下。”
“嗯,果真如你前日所说。”祁微点头,暗赞端木云的医道精湛,短短二、三息的时间便将玄王周身灵脉探查完毕,可见对灵力的控制已超凡入圣。
“那是,王爷还不知我的诸多本事呢。”端木云促狭地眨眨眼,又道:“适才房上那人身手矫捷,我与他斗了几招,尝试着逼他使用灵力,可惜他狡猾的很,根本不与我缠斗,被他逃了,我观他身形必是那迟度升无疑。”
祁微拧眉思索,沉吟半晌,道:“他来这驿馆做什么?泽国国风奢靡,从上至下耽于享乐,并无清苦修仙的大能。全仗边境临海,境内湖泽纵横水军优良,才能偏安于神州东南。根据太子提供的情报和允桢目前收集到的消息,只有那飞仙教主独孤不虚是个高手,至于高在什么境界不得而知。至今无人看过他的真正面目,胡汉混血……他到底是谁,与玄王是什么关系呢?”
端木云食指敲敲桌边,道:“他必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胡人相貌迥于中原人,任谁一眼便能看出来。”
“飞仙教的修炼功法无异于毁人生机,结丹后再无使用灵力的可能,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祁微深以为然,道:“独孤不虚修炼的肯定不是这种功法,目前飞仙教内结出金丹的教众屈指可数,而据你推测结丹等于灵脉尽废,保不保得命在还是未知,所以说结丹的修士不是威胁,你的猜测和我想的大概八九不离十。”
端木云讳莫如深的一笑,道:“王爷英明!还请王爷示下。”
一口一个王爷的,清远王终于烦了,放下茶盏,趁着还未彻底消散的酒劲,任性道:“人前喊王爷也就罢了,回来就别喊了,我不爱听。”
这些天来,端木云见惯了他人前端着的样子,冷冷清清的,仿佛是九天仙人,无情无欲。这时候露出的酒后真性情倒显出三分可爱来,惹人怜惜。
“那,请教王爷,我该怎样称呼您呢?”端木云笑,慢条斯理地问,闲适得很,完全没有下属的样子。
王爷垂头不去看他,低声道:“你看着办!”圆润白净的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茶盏的底座,似乎要磨掉一层皮才罢休。
“昱尘,”端木云忽然正经起来,轻柔唤他的字,隔桌定定注视那粉玉的侧颜。
“嗯?”祁微有些茫然,适才条理分明的理智好像荡然无存,偏头看端木云的星眸有些朦胧,“什么?”
“你还醉着吧?”
“胡说!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猜测?”祁微避而不答,忽地转回之前的正事,眼中的朦胧一闪即逝。
端木云倾身往祁微这边倒,笑眯眯道:“行吧,依你。昱尘,我认为迟度升就是……”
“独孤不虚!”祁微给他一个会心了然的眼神,接过话头。
“王爷英明!有的修士也会修习易容之术,今夜宴席上的迟度升很可能便是易容后的独孤不虚。”端木云又补充了一句。
清远王:“……”
一记眼刀飞到端木云脸上,两人止不住的笑容溢满眼角眉梢。
相识日短,东风渐长,不经意间,敞开心曲的人不再冷若秋月,有了春意的温暖。
驿馆中的鲁国使团众人自国主宴会后,自在悠闲地过了几天舒服日子。泽国的四月带着润泽的热意来了。湿润的季风从海上带来丰沛的雨水,整个泉城笼罩在烟雨蒙蒙中。临近傍晚雨势渐收,城市依然沉浸在雾气之中。
皇城南大街上坐落着一座不亚于皇宫的恢弘府邸,朱漆大门紧闭,四面红墙高耸。高墙外幽深的小巷中,一个身形高挺的男人仰望红墙,站立良久,最终随雾气消散,了无踪影。
重重院落,肃静无声。窗外的龙眼树上挂满绿皮果实,绵密的雨滴自油绿的叶片上汇聚成水线滑落,树下摆满的珍稀花卉被雨水浸润的太久,花苞无精打采奄奄一息。
窗内坐着一位美人,云鬓高耸,不施脂粉,神采黯淡,红肿的双眼呆呆地凝望着窗外雨打后的嫩蕊。她身后卧榻之上,俊美的玄王紧闭双眼,面色白中带青,那青色中已透出些许灰败来。榻前矮几上放着一碗冷透的褐色药汁,显然良药已喂不进口去。
“王妃,有客求见。”一名侍女低声在门外通报。
好半天,王妃缓过神来,眨眨干涩的杏眼,哑声问道:“来人是谁?”
平日久居深院,这些待客之事她是不用理会的,安心做她的王妃就好,现下王爷突然重病卧榻不起,如雷霹雳,震碎一隅安宁,让柔弱的王妃心痛不已,难以承受。
侍女答道:“是迟申。”
“请他进来吧。”王妃强打起精神,稍作整理去见这位幕僚。一年前迟申做了玄王的幕僚,很有能力,深得林坤信任,最近林坤身体不适也是他及时施救,于林坤有救命之恩,因此王妃听说是迟申来访,不敢怠慢,亲去迎接。
一见面,迟申吃了一惊,他是见过王妃的,风华绝代的美人如今憔悴不堪。也不知王爷病情如何了,迟申不免忧心忡忡,忐忑不安。
直至见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迟申脑中“轰”地一声,全身血液冻成坚冰,那双精气神十足的灰瞳骤缩,几日不见而已,怎么会如此?
踉跄着奔向卧榻上灰败的男人,迟申的三根手指哆哆嗦嗦搭在林坤腕部,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不信,去摸另一只腕,重压之下才得那么一点风中残烛似的微弱脉动。几丝灵力从指尖流入玄王冰冷的肢体,如石牛入海,得不到回应。迟申再试,这回加大了灵力的输出,循环一周后,再探腕脉,同样没能让那衰微的脉搏有丝毫起色。
小半时辰后,经过数十次的尝试,均已失败告终。迟申冷汗湿透脊背,高悬的一颗心如临悬崖,跳得脱力后坠下无间深渊,身形一软,半跪着匍匐在榻旁,他偏过头,咬牙嘶声道:“王妃,王爷如何这样了?这几日我不在,可有什么人来访?”
他身量颇高,身姿挺拔,即使跪坐榻前,也一样给了王妃十足的压力。王妃见他失了往日的从容镇定,心知不妙,弱柳似的肩头颤抖着,两行清泪无声坠落,晕晕沉沉软倒,被身侧侍女及时扶住。
不知多久,王妃终于恢复了清明,红肿的双眼望见病榻上的王爷,又是泪流满面。
“王妃,王爷这几日接触过何人?”迟申焦急地询问,不是他不懂得人情,人命关天由不得他耽搁,费时间安慰王妃不如尽快查明王爷的状况。
王妃想了想,沙哑着声音道:“只见了鲁国来使,清远王,不曾见过谁了。”
她睁大杏眼,似是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不,难道他暗害王爷不成……”不敢再想,强制压抑的哽咽终于溃败,失声呜呜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