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九死的那天,石城上空黄埃散漫,愁云惨淡。
城头,中洲军统领大马金刀坐着,身后站着一排气势汹汹高壮威猛的副将。全部用冷漠的眼神紧紧盯着城墙之上那名即将赴死之人。
早被遣散并收缴武器的原石城守军混在百姓当中,仰望着他们的将军,目光中满是悲痛,甚至有人涕泗横流。他们的将军是善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这些将军不能知道了,再多的眼泪换不来中洲军一丝一毫的同情。
独孤驰强硬地将母亲和妹妹关在家中,他知道她们受不住。他去了刑场,一个人站在人群后方,周围是一片空地,他与父亲对望着,苍白的脸色满是倔强,手中紧紧抓着父亲为他做的木剑,用力到指甲抠破皮肉。
独孤九甲胄在身,不染一尘,深邃的眉眼平静如水,腰背挺直,双腿稳健,矗立如松。作为一名将军何曾不想长枪红缨在手,驱策战马,意气风发征战疆场:何曾不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这些都不能了,他甘愿赴死,而在这世间唯一的遗憾正在远处凝望着他。
微微一笑,独孤九以口型对儿子道:“好好活……”
拔剑、横剑在颈,手腕轻轻用力,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热血喷溅,染红昨夜和儿子亲手一遍遍擦拭明亮的甲片,染红大片城墙,直到热血流尽,失去意识的将军也不曾倒下。
眼睁睁看着父亲稳稳地把那柄祖传的墨月担在肩头,狠心自刎,独孤驰没有流泪,他的心在那一刻硬了冷了,冰冷的眼神把这一切牢牢刻在脑海,记了很多年很多年。
以独孤九的自尽震慑全城,中洲军统领见目的已经达到,守诺没有屠城,留下足够守军撤回中洲。
人们重归平静的生活,日子不易,谁会念念不忘过去呢。石城中有人长留,有人来了就走,很快的,人们忘记了独孤将军。偶尔有人提起,但凡有那么一点不敬或歧义,被独孤驰知道后必然报复回去,久而久之,他身边再没人了,因为没人敢惹他,也没人能打得过他。
独孤九死后,妻子迟氏受到的打击颇重,常常精神恍惚,日常生活甚至需要孩子们来照顾。家计艰难,母子三人过得很是辛苦。
迟氏清醒的时候,不分昼夜做活,以弥补对儿女的亏欠。一个妇道人家,只会做些绣品,裁剪衣裳或是缝缝补补,手艺活做好拿出去也是卖不动,换不回来什么,但她坚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独孤驰时常劝母亲不要过于劳累,迟氏却道不如趁着体力还行多干些,叫儿女们也少受些苦,说着说着想起前尘现世,泪珠不停,哀哀欲绝。独孤驰不知怎样劝慰,最后的结果便是母子三人抱头痛哭一场。几年后,迟氏郁郁而终,只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随后过路的商旅带来了瘟疫,城中死了一半的人。
独孤驰仗着自小练武身体强壮,抗了过去,而体弱的妹妹却渐渐病重。连续高热几天后,妹妹退了热,人也精神了不少,守在妹妹身边的独孤驰也终于放松下来。少年此时还不知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将家里仅剩的一些白米熬出稠粥喂妹妹吃下,独孤驰小心翼翼陪着她,哄着她。妹妹缠着哥哥讲了很多父亲母亲和小时的趣事,倦极才睡下。少年在睡前觉着自己还是幸运的,天可怜见,老天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个亲人。
然而等到清晨醒来,瘦弱的妹妹再也叫不醒,随着父母一起去了。独孤驰的泪早已干透,心碎成千万瓣,血是冷的,再也捂不热。
母亲和妹妹的相继离世,强烈刺激到了独孤驰本就阴郁的心理,从此以后性格变得暴戾乖张,行事全凭好恶。与人一言不合便能大打出手,觉得所有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用心不良的那种,以至于人们都躲着他走,离他远远的。
后来从城中的百姓们口中传出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克人克己。人们畏惧他,厌恶他,甚至唾弃他,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之所以不死,是因为心中有恨……
“就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师父来了,收我为徒,真心待我,教会了我很多事。”
四人静静听着独孤不虚讲诉过去,心中都是一样的沉重。林坤最重情,泪眼朦胧,无声地替独孤不虚难过。他与独孤不虚相处一年多,从没听他感慨过去,不曾想他的过往这样悲惨。林坤
“别哭,都过去了……”独孤不虚对林坤道,目光饱含深情。
“我师父人很好,很仁慈。他通医理,石城的百姓生病都来找他,分文不取还赠药送物给他们。我那时跟着他修炼,慢慢的性情转好,不再怨天尤人,遇事也能够平心静气。是他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师父教了我三年,将他所学倾囊相授,我今生都无以为报。他临走前给我这套功法,让我传播天下造福众生,既然是师父的心愿做徒儿的怎能不帮他实现?师父走后,我先去了中洲,查到了当年逼死我父亲的中洲军统领,还有他那些手下。战败逃回,欺辱弱小,他们不配称为战士!”
“你……杀了他们?”祁微道,换做是他,或许也会动手。
独孤不虚苦笑,道:“对,我割下统领的头,拿去祭奠我的亲人们。剩下的副将们废去武功,终身瘫痪。这样大的事,至今中洲那边还在缉拿凶手。事实上,我已不恨他们了,该恨谁呢,石城中的百姓?当年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当年事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
他伸手轻抚自己的胸口,心脏那里,道:“这里已没有恨了。”
“再后来去了一些地方,遇见很多人很多事,能让我感觉温暖的便是这里了。在泉城有幸结识王爷,创立飞仙教,广收教徒,这些你们都知道了。”
祁微点点头,若有所思,缓缓道:“没想到独孤教主的过往这般惨烈,斯人已逝,一切如烟云而散,希望教主不要再介怀了。”
独孤不虚低声道:“是。”
“现在唯一不明白的是,照教主所说,你师父留下功法让你广为散播,其意何为呢。”
“……”
独孤不虚哑口无言,清远说得对,一直以来坚持为实现师父的心愿而奔走,盲目前行,十分的可笑。他实在不忍心怀疑待自己那样好的人,也难以接受外人对自己师父的质疑,但他没有理由来替师父辩解。
郦璟道:“看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现今的局势只是百业不兴,日后飞仙教众陆续死亡,恐慌蔓延,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灾难。王爷,容属下大胆推测一二。”
“你说。”祁微道。
“一,独孤教主的师父确实不知情,真正有广济天下的宏愿。二呢,知晓功法危害,却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假教主之手散播,意欲图谋什么也是有的。三嘛,”
郦璟顿了顿,轻咳,道:“或许独孤教主自己有所图谋……”
“他不会!”
“我没有!”
林坤和独孤不虚同时发声,瞪圆了眼睛,为对方为自己辩护。
郦璟忙道:“只是猜测而已,玄王,教主不必如此。”
祁微轻轻一笑,揉揉眉毛,道:“王爷,教主,别听他的,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多绕几个弯子,本王相信教主不是阴谋家。”
郦璟深谙人心,他在试探独孤不虚,如若独孤不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会露出破绽。与自家王爷一唱一和,配合地十分默契。
玄王当下俊脸一红,也觉出自己偏袒独孤的急迫心情太明显了些,遂不再说话。独孤不虚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以他的直性子,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腰杆自然挺得直。
站在祁微身旁一直沉默的端木云此时道:“王爷,功法的事日后再查不迟,目前大批教众还在修炼,当务之急是救治病患,未病的防患于未然,怎么做还请王爷示下。”
祁微点点头,深以为然,对林坤道:“见雪,你的意见呢……”
飞仙教教众甚多,其势力已渗透泽国上下,好在目前没有伤亡,对照整个泽国来说损失不算太大,而且牵扯着位高权重的玄王。
清远王毕竟受人之托,不是自家事务,能够和平解决当然再好不过,猛冲猛打生出无谓的争端最要不得。所以清远王选择息事宁人,寻求玄王的意见。
玄王的目光则看向独孤不虚,唤他:“不虚……”
独孤不虚闻言眼神转为凛冽,语气坚决道:“任凭王爷处置!不虚愿伏法领罪!”
他见林坤一味维护自己,心中既欣慰又难过,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无从理出头绪来。
几人商量了半天,林坤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甘愿受罚。毕竟当初创立飞仙教之时为独孤不虚提供过许多帮助,又帮他求取功名供职于朝中,以方便飞仙教推行功法。
祁微、端木云、郦璟三人看着那两人情深意重,也不好替人做主,祁微遂提议去见太子,请太子定夺。几人一致同意,下了周山奔皇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