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宫尚清殿,大殿内灯火摇曳,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案上堆满奏折公文,一只毛笔被扔在一边,朱红墨汁洒了些在案几上。
书案右侧半人高的画筒内密密匝匝排满画卷,左侧鎏金博山炉内仙气缭绕,淡淡香气清如细雨,书案后太子林正倦极支额而坐,闭目宁神。
敞开的殿门外,步履匆匆走来一位身着劲装眉目端正的青年男子,见太子正在小憩,便放轻脚步,立在离太子不远的地方等待。
不过片刻,林正睁眼,双手搓搓面颊,道:“回来了。”
来人单膝跪地,道:“时衡拜见殿下。”
“都办妥帖了?”
林正嗓音带着些许沙哑,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着实疲惫至极。因与清远王有约,处理完政务后也没有去休息。
“回殿下,办妥了。水路陆路各要道均已封锁,各郡驻军已将飞仙教各处分部包围,全部教众登记在册,只等殿下处置。属下已拿到李将军的回信。”
时衡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
林正展信看过,点点头道:“李将军干得不错,城西飞仙总部的教众也全部控制住了。等这件事了了,本宫重重有赏!辛苦你了,退下歇息吧。”
时衡退下。林正起身在殿内转了转,面上恢复了些血色,又想起了什么,蹙眉思索一阵,轻叹一声,坐回书案后,提笔开始批阅奏折。
一名内侍来报,“殿下,鲁国清远王求见。”
林正闻声精神一振,起身道:“快请!”
内侍下去传话,不多时,祁微搀着林坤当先来到,一名面戴黄金面具的高挑男子被端木云、郦璟一左一右挟带着也进了大殿。
林正快走几步迎了上去,搀扶林坤的另一只手臂,对祁微道:“清远王辛苦。”
清远微微点头,与林正合力将林坤搀到大殿一侧的华丽卧榻上躺好。一番奔波下来,林坤虚汗直流,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支持不住了,端木云助他调息一阵才缓了过来。看到皇叔转好,林正始终蹙紧的眉头缓和不少。
而面具男子进殿后一声不吭径直跪下。虽说跪着,但腰杆笔直,身姿不卑不亢。黄金面具遮住上半部面容,遮不住灰眸中的精光,红唇似血,白肤迥于中原人。与那金灿灿的面具极不相称的是男子一身布满大大小小孔洞破破烂烂的玄色衣袍,看衣襟样式也是华贵精美之物,如此这般狼狈却难掩通身的不羁与豪气。
太子没有见过独孤不虚真容。见面具男子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家皇叔,林正心中不悦,但猜也能猜到这名男子定是独孤不虚无疑。
他不愿询问,便等着清远王开口。
而清远王没有让他失望,如是道:“殿下,这位便是飞仙教主独孤不虚,玄王座下幕僚迟申,四品中郎将迟度升。”
独孤不虚听了心内一惊,没想到清远王将他的几重身份调查得如此清楚,再看林坤,林坤轻轻摇头。他全心信任林坤,想来应是太子和清远联手,心思通透后便明白大概中了太子与清远的计。
林正瞥了一眼自己的皇叔,道:“教主起来罢。来人,赐座。”
几人落座,林正坐于上首,祁微在左,端木云郦璟还是将独孤不虚夹在中间。
此时祁微才道:“殿下,奔波半夜,有茶吗?”
清远王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忙碌一夜,任谁都会疲惫饥渴,于是替大家讨杯茶喝。端木云看在眼里,只觉得昱尘直率可爱,事事想得周到。
林正收起适才的心思,带着歉意忙道:“有的,有的。怠慢王兄了,请王兄恕罪。”
内侍奉上热茶和各色点心,林正也有些饿了,着人伺候林坤享用茶点,自己也带头吃起来。点心酥软,茶香四溢,不知不觉教人身心放松。
独孤不虚对于太子会如何处置自己,说实话他倒不甚在意。一切已成定局,何必忐忑不安纠结于此,怎样处置都是他罪有应得。而林坤的身体,是他心头的大石,因此飘香的点心几乎没用,只喝了几口茶润喉。
大家稍事休息了一会,祁微放下茶盏,取过一方丝帕,拭拭唇边,示意端木云解开独孤不虚的穴道。
来皇宫之前,祁微曾征询独孤不虚的意愿,由端木云出手封住他几处要穴,阻住灵力运转,教他不能动用武力,外表仍旧行动如常。目的不言而喻,好教太子安心。
祁微对太子道:“殿下,请恕本王自作主张,独孤教主是坦荡磊落之人,本王担保教主不会鲁莽行事,还请殿下谅解一二。”
林正道:“全凭王兄做主。”
因与鲁国文羽公主已正式订婚,太子便改口称其兄长。而且至关重要的一点,带回独孤不虚的可是鲁国清远王和他的下属,太子自然听从。
祁微道:“允桢,你来说,也好教独孤教主明白前因后果。”
郦璟轻咳一声,向太子与玄王作揖道:“如此,恕下官无礼。”
“太子殿下,根据您提供的情报,使团到达第二日夜间我家王爷与端木将军便往飞仙教总部一探,救回因练功昏迷的教众小七,从小七口中得知飞仙教修炼功法。端木将军一番推导下来,方知此功法的弊病。太子殿下订婚宴那日,玄王饮酒过多引动心痛之症,端木将军诊出玄王旧疾,那时独孤教主易容成的迟度升曾为王爷输入灵力舒缓心痛,自然也被端木将军探得。当时独孤教主泄露身份而不自知,教主,是有这回事吧。”
独孤不虚面色一凝,微微点头,承认了。
“随后教主夜半来访驿馆,还与端木将军走了几招。能在端木将军手下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而将军其观身形与教主相差无几。那夜的人,是教主,对吗?”
“对。”独孤不虚从牙缝中逼出这个字。
“教主不必懊恼,可否告知在下为何前来驿馆?”郦璟又问。
“也没什么,一时兴起,想探探你们的底。”
听了独孤不虚的话,端木云扯扯嘴角,目光转向他家王爷,赶巧他家王爷眼角余光也在瞟他,只见清远耳边泛红,垂眸遮住目光。端木云意味不明无声一笑,把目光收了回去。
西域人向来豪放不羁,个个能饮,那晚的酒根本不算什么,再来几大坛,独孤不虚照样能饮下去。那夜与王爷缓解心痛之症,对上端木云的那股灵力时,独孤不虚惊了,一时被激起好胜心,遂夜访驿馆。他也是自恃高了些,没从端木云那里讨到什么便宜。
郦璟接着道:“迟申,从一年前开始在玄王手下做幕僚,与教主创教时间吻合。而最近这些时日,王爷每每病发也是迟申施救。而迟度升是靠玄王引荐才做了中郎将,与迟申两人从未有所交集,陪在玄王身边的永远是两人中的任意一个。且两人经常失踪,三五日不点卯也是有的,这些事综合剖析下来,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至于濯西郡的事务,是调虎离山之计。按照计划,在教主不在的几日,太子殿下派兵已经控制各郡分部,独留泉城总部。教主回到总部,我家王爷的信又将教主引至周山,羽林军趁机围困飞仙,教主是回不去了。”
独孤不虚也不觉惊讶了,他一向豪放不羁胆大妄为,直来直去惯了,却不擅谋略,太子和清远王是什么人物,端的好手腕,有生之年和这样的人斗上一斗不亏!败在清远王手下,是自己技不如人,所以并不觉得丢脸,反倒敬佩起将自己置于困境的清远王几人。
于是,他只问他最关心的:“玄王如何人事不省?”
“玄王病得其实没那么严重。”郦璟顿了顿,慢条斯理道:“教主不在的那几日,我家王爷去了玄王府上。一粒归息丹服下,王爷便气息衰弱,昏迷不醒。直到迟申归来,发现玄王濒死,认定是我家王爷下手欲谋害玄王性命。”
“利用王爷病重逼迫教主周山一会,有些见不得光,下官替我家王爷向玄王和教主赔罪了,还请王爷与教主宽宥则个。”
郦璟略带歉意的呵呵一笑,起身对玄王施了大礼,又对独孤不虚拱手赔罪。
接着,祁微将周山上发生的事向太子简短讲述一遍,对独孤不虚道:“周山上激怒教主,侥幸赢得比斗,是教主谦让本王了。”
独孤不虚惭愧,低头不语。自己心性不稳,急躁易怒,怪得谁来?当时自乱阵脚,怨不得别人。也幸好败了,若胜了,日后指不定生出多少事端来。无心之罪也是罪,他也不是那种逃脱罪责的人。
祁微又命端木云为太子详细讲解飞仙教修炼功法弊端,待端木云说完,总结道:“当务之急,一是救治那些修炼日深病症严重的教众,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不得张扬。二是遣散教众,回去后禁止再行修炼,否则祸患无穷,前功尽弃。”
林正道:“王兄,理应如此,遣散好办,若是百姓不思悔改就不好了。”
端木云思索半晌,道:“太子殿下,王爷,下官有个想法。”
林正道:“端木将军请讲。”
清远王及其下属短短几日内发现功法纰漏,又仅凭一粒丹药一封信搅乱独孤不虚的心智,抓住了他,手段简单成效卓著,林正因此对祁微的属下也十分的重视。
“不若寻一个替换之法,这需要独孤教主的配合。”
端木云说完,几人齐齐看向独孤不虚,独孤不虚苦笑着点点头,如今得到这几位的青睐,是好还是不好呢?
“太子殿下,二位王爷,我愿承担所有罪责,是我害了一国百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此时为己辩解也是极为可笑,只要能够弥补我闯下的祸乱,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甘愿!”
独孤不虚掷地有声说出一番豪言状语,引得祁微忍不住一笑,道:“教主已发下誓愿,但看教主日后表现了。殿下,飞仙教事了后还望殿下从轻发落教主,推究根源,毕竟是无心之过。”
虽然这番话是笑着说的,言辞间偏袒之意独孤不虚还是能听出来,心中不免对祁微生出些许感激之意。
林正道:“那是自然。端木将军,请接着讲。”
“下官入派之初曾修炼过一套入门功法,简单易学,极适合普通人修炼,可强身健体。下官欲将此功法流传。只是得想个极好的法子,好教大家愿意修习才是。成仙得道无疑痴人说梦,怎样教大家务实些也是个头疼的问题,由独孤教主传给那些教众最好不过。”
“不错,端木将军这个法子很好。独孤教主负责这件事吧,”太子拍板,烫手山芋就这样被扔回独孤教主那里。
独孤不虚:“……”
直到天际泛白,几人才商量好后续之事。独孤不虚暂押天牢,玄王被小心送回王府休养,鲁国来使三人也回了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