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香气冷凝,捧书的双手莹白如玉,未曾分出去一只给那釉白瓷盏加加温。坐在楠木书案后,沉浸在书中的清远微蹙眉头,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神情。手中这本令人着迷的《神州异志》让他一心扑在字里行间,忘了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茶冷透了,怎么不喝?”声音温润如玉,端木云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案前,淡银的灵力流泻而出,萦绕在茶盏周围,水面渐渐升起氤氲热气。
轻轻地,茶盏被推到了面前,祁微抬头,发现了来人,道:“你来看这句,这是北疆的神话吧。”
端木云绕过书案在他身后站定,俯身去看他指的那句,吐气和缓,一字一句轻声念道:“北疆雪原,莽荒千里,自古无人。天降巫神,名曰腾格里,以草木造人,填以兽血,泽火淬之,炼其筋骨,令其矫健,是为蛮族。”
“正是。”
端木云离得近了,祁微感到丝丝热流拂过耳后,竟让他无所适从,无端地半身颤栗起来,猛地放下书,抬手去够茶盏,还不忘补充道:“渴了!”
一声轻笑,“你慢点喝。”端木云直起身,绕回书案前,与祁微面对面坐下 。
所幸茶是温的,清远王喝了茶,很快平静道:“见过掌门了?”
“嗯,明日你随我去见师尊。”他以一种从容不迫的目光欣赏祁微的动作表情,并乐在其中。
“你……”
祁微想问问原因,又罢了,见便见罢。想起自己适才的窘迫,应该掩饰的很好,看端木云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又受了他的捉弄,突然有些着恼,给了他一记眼刀。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半天,还是端木云先开口道:“饿了吧?你随便转转,我去准备晚饭。”
祁微乐享其成,把那本《神州异志》带着,御剑飞上震岳峰顶,看书看云海看夕阳。难得离开端木云左右,不被他所扰,真是有些怕了他了。
祁微自认处事为人,尽到了皇子的本分,也时刻记着与郦璟的承诺。可自从遇见端木云,往日的沉静自如,冷淡自持似乎一飘而散,说话做事情绪化得厉害,被他捉弄过,被他气过,被他抱过,被他看过……想起这些,清远王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自我感觉很怪异,最可怕的还是他竟喜欢这种感觉,他提醒自己不要被人左右,绝不能再进一步了……
他有时也在想,或许随性一点比较好过,做一些与躯壳无关的事。但他自小所受的教育,自我修养,道德观、人生观、价值观,都教他很好地进行自我约束,不越雷池半步。
通常,一个人的外在越是冷静,相反内在越是火热,是汹涌澎湃的火山之巅,是沧海倒灌,是流星坠地,总能义无反顾地向前,压抑得越久释放出的越能毁天灭地。
今天的清远王,异世的祁微是不会也不能想这些的,等到有一天他终于明了一切的时候,他的毅然决然竟然吓到了自己,他悟到原来生而为人所求的不过一个情字。
端木云来峰顶找他的时候,意外发现清远竟然枕着小臂睡着了,还好选择的位置比较安全。
远处赤乌落入云海之下,给云层渡上金光,天空清高,山顶风声呼啸,这极美景致端木云是见惯了的,只因身边有了人,再看这景,便生出了不同的意境。
看天地,看身边人,看他睡着的酡颜,端木云心中生了满足,生了感激,不管从前只看现在,便很高兴,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快乐愉悦。他想喊醒祁微去观这大好天地,又不忍心,一直陪坐到夜幕低垂,四野寂寥,风散云开。
“我怎么睡得这么沉?”
祁微醒了,掩口打个呵欠,眼角闪动一颗晶莹泪珠,扑簌簌滚落面颊。想起之前,山巅安静空旷,脱离红尘宛如世外,放空心思后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你错过了日落。”端木云告诉他,眸子在夜幕下亮晶晶的。
“昱尘,你知道吗,从前我常在这山巅观星,观你的命星。那时候也常想你,你和我在同一片星空下,即使不见,我观你的命星犹如见你,熬过了不见你的十年……”
“……”
这……
诉衷情吗?祁微尚有些昏沉的大脑一时转不过来,等等,我再睡会儿,一定是没睡醒……
他真的低头去枕小臂,端木云眼疾手快托住他的额,“别睡!”声音不复适才的舒缓真挚,告诫他道:“再睡下去要着凉了。山间不比平地,夜里很冷的。要睡回去再睡。你饿不饿?”
像是配合他的话一样,祁微肚子咕噜起来,确实饿着呢,“好吧,回去用饭。”他道。
“这是什么?”
祁微夹着一根没有一点油光的菜叶,问相对而坐的的端木云。
端木云道:“煮菜啊!”
“那是什么?煮肉吗?”祁微筷子点在桌子中间盛在大碗里的大块熟肉。
不等端木云报菜名,祁微指点另一盘白煮鱼,道:“慢着,我知道了,那边盘子里的叫煮鱼!”
看着桌上冷透的几样菜,素的新鲜,白的惨淡,让人没有食欲。暴殄天物,祁微简直要暴起打人。
端木云尴尬的摸摸鼻子,神色颇不自在道:“你知道,我确实不擅长烹饪嘛!你是客人,怎可能不好好招待,又不能让客人下厨。我做就是这样啦,明日再带你下山去吃好吃的。”
毫无愧色!祁微斜睨端木云,实话实说:“我吃不进去!”
面对这样一桌菜色,实难下咽。他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在乎的是怎么做出来的,这几样菜清淡得太可以了。
“端到厨房去,我重新做。”清远王决定自己解决。
大块的熟肉切滚刀块,裹淀粉炸酥,在熬好的糖醋酱汁里滚过,放入细碎青葱装点,便是一道酸甜可口的醋溜肉段。煮鱼红烧一下,酱汁收至浓郁,咸香扑鼻而来。至于青菜只好回锅做了一碗青菜肉丝汤。
看他麻利做菜,一会儿的功夫便出锅好几样,端木云不禁赞道:“昱尘,你真好,”他是真心实意的夸赞,“你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
“雷劈之后自然就会了。”祁微不抬头,将汤盛好,有意回他这句话,好教他不要每件事都诧异得了不得似的。
端木云确实惊讶于他的这句话,半天也没琢磨过味来。聪敏如他便谨记心间,不再多问。
这顿晚饭端木云吃得很满意,毕竟是昱尘亲手做的。因此饭后收拾厨房的活他全包了,客人已经做了晚饭,说什么也不能让王爷再干这些粗活不是。
于是,清远王洗手作羹汤换来短暂的宁静,在灯下接着读那本《神州志异》。
他这个人,一旦投入到某一件事上的时候,经常专心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看书时极易被书中故事摄取心神,不由自主沉浸其中,好似成为了书中人书中物。哭笑怒骂长歌当风是他,千金买醉一梦千年也是他,抽离出去时又能瞬间恢复理智,冷静自持到令人发指。
灯下的人看书,门口立着的人看他。四下里静谧无声,轻轻翻动书页的声音显得尤为的大。烛火幽明,暖黄的光晕衬得人影柔和,端木云觉得若是一夜无眠也是好的,他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即使看到老,也是看不腻的。
端木云不知人非昔日之人,当然也不知祁微的书虫本性。他这二十七年来,和祁微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儿时那几年,除去课业吃饭睡觉,相处的时间实际上少得可怜。
自从金船相见到现今也不过一月多,凭着自小相亲的情谊死皮赖脸待在他身边,只因爱他护他的本能,只知今生认定非他不可。若一定要追根究底,他自己也是说不清的。所谓当局者迷,所谓情到深处已成痴,所谓难为沧海,除却巫山。任性也好,清淡也罢,一颦一笑,自成风流,只要是他就足够。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哧啦闪烁一下,惊醒了醉于书中的人,他揉揉有些酸涩的眼,准备剪一剪灯花。一只手却快于他的动作,替他剪掉烛芯。烛火重又明亮,端木云按住书页,阻止他继续翻页,低声道:“不早了,歇吧。”
祁微不答,也不动,眸子始终垂着,看不出情绪。
端木云心中忐忑,自己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怜他清晨上山,大半日的山路走来,疲乏至极。夜深安眠,没有不妥之处,怎么他不答话?
好似过了一日一月一年那么久,终于那双清淡星眼掀起浓长眼睫,琥珀色眸子不甚亮彩,薄唇发出略沙哑的问话:“我睡哪?”
凤目里一抹温柔在如水般的黑瞳中散逸,逐渐晕染出笑意来,那一点忐忑消于无形,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当然是和我……”
“我去你那,”不等端木云说完,祁微打断他,将书反扣在书案。
端木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点小兴奋,这简直……
“你睡这里。”几乎同时,祁微的决定让端木云差点噎住,唇边的好啊两个字失了力气化为无声。
端木云心中无声地呐喊:昱尘,请别这样无情……
留下端木云勤勤恳恳为两人准备卧榻,清远去沐浴更衣,待一切准备停当,便独占主卧,高枕无忧去了。
临睡前,还对端木云道:“辛苦了,晚安。”当着他的面,咣当一声掩门落栓,随即烛火熄灭,留门外一脸惆怅的雯华哥哥当风凌乱。
端木云在书房打了地铺,凝神细听隔壁卧房传来的悠长呼吸,心道:“他小时候脾性那么温柔良善,可爱又俏皮,如今可好,经常瞪眼甩脸子,还不理我,换了个人似的。上辈子我是造了什么孽哟,这辈子活该欠他的,怎么就这么难!”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猜到了真相。一则相处日短,二则为外表所迷,三则少年情怀,不知人心已变,日月已改,沧海已成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