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露台之上,一位芙蓉出水般清新的女子立在栏杆前,柳黄长衫,碧色罗裙,鬓间一朵雪色并蒂莲,杏眼灵动,褐色眼眸中笑意盈盈,腮边两只梨窝深深,可爱又妩媚。
端木云低声问道:“她唤谁做哥哥?”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酸意。
祁微不答,眼神直勾勾的,定在楼上女子那里不动。
端木云醋意立时上涌,道:“你不是说你身边没有可心的女子吗?!”
祁微缓缓收回了目光,道:“我是没有。”
“你在太上皇面前可没提这茬!”端木云有些急了。
“太上皇面前你我平等。”祁微不咸不淡道。
“你……”暗自握拳,端木云心酸酸的,牙痒痒的。
二人对话的功夫,如花似玉的女子迎了下来,敛衽盈盈万福道:“小妹白连见过二位哥哥。”
“行了,起来吧。正常点,一会儿允桢到了,别吓到他。”
“是。兄长归来,弟当远迎,请二位兄长恕弟不周之罪。”
自称白连的娇美佳人敛容肃穆,口中发出低沉的男声,又教端木云一惊,凤目精光乍射,转瞬即逝。
原来是个男人!可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男人也可以腰身这么细软姿态这么风流?!是了,必是精通易容或是化骨之术,他技艺之精连我也不曾瞧出端倪,不然便是自小在脂粉堆中长大的,耳濡目染,养成的习惯已根深蒂固。再不然他便是如假包换的女子,今天是以本来面目示人!端木云如是猜想着,否定又肯定,他把自己搞糊涂了。
只听祁微道:“连弟,这位便是雯华兄,复姓端木。”
“久仰雯华兄大名。”白连拱手施了个大礼,他早知端木云,神往已久。
祁微又道:“雯华,连弟名白连,巴彦部五王子,四品翰林学士。太学祭酒之一,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听他一声连弟,端木云吃味得紧。连弟?叫得好生亲热。我自与你相见怎没听你叫我一声雯华哥哥?不知不觉中,那一点酸意生根发芽,在名为嫉妒的土地里长成小树,时不时在心头摇曳枝叶,搔得心痒痒的。因此回礼的态度淡漠动作随便。
祁微也未曾见过白连女装的样子,当时楼台一瞥,也惊了!心道白连吃错了什么药,怎么扮起女人来?因他面上神情常年冷淡,让人轻易瞧不出端倪,加之目光在白连身上流连太久,便让端木云误以为他痴恋白连。
端木云不知自己的醋意已表现在面上,早让心细如发的白连察觉到了。白连心里好笑,早听郦璟说过三人旧事,现在一见,端木雯华果然有几分真性情,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当下也生出几分好感,并不介意端木云那些无礼的举动。
白连拱手道:“连,性喜玩闹,一时兴起扮作女子样貌,本意是想捉弄一下允桢哥哥,不想二位兄长竟然先到,唐突了兄长们,连好生惭愧呀。”
端木云没说什么,倒是祁微不易察觉地白了一眼白连,白连大眼微弯,神秘道:“雯华兄,一会见到允桢哥哥,雯华兄不要猜穿连的身份哦。”
端木云飞速瞥一眼祁微那里,见他未有表示,便只好道:“哦,好,呵呵呵……”
白连噗哧笑了,机灵的眨眨眼,道:“雯华兄,弟字灵雨,唤我灵雨就好。”
端木云干巴巴道:“灵雨,好字。”
白连笑着道:“谢兄长夸奖。昱尘兄,我们进去等吧。”
三人坐定,方饮了口茶,便听有人一边上楼一边笑道:“抱歉,我来迟了!”是郦璟郦允桢的声音。
白连听了,风一样起身,走到楼梯处去迎来人。甜软着嗓音道:“哥哥,可把你盼来了……”一边说一边去挽郦璟的小臂。
郦璟惊得目瞪口呆,维持着一腿站立另一腿抬起的姿势一动不动!眼前的女子和白连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她是谁?连弟哪里去了?
下一刻郦璟回神,疑问脱口而出:“你是谁?连弟呢?!”并且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急忙推开白连挽着自己的手臂。
白连强忍着笑,手上使力,不让他推开,两人拉扯间,祁微与端木云出来正好见到这一幕,两人对视一眼,祁微道:“允桢,怎可对佳人无礼?快领这位小姐进去!成什么样子!”
端木云憋着笑,也道:“正是!”
郦璟头大,以往他可同祁微一样,守身如玉从不近女色的。安阳三公子中,近几年前两位杳无踪迹,只有最小的那位风流依旧,混迹于江湖,耽于风月,不知惹了多少女子春心荡漾,无数佳人因望而不得心生惆怅。
所以白连将女子的风流媚态演绎得十分传神,简直是信手拈来,让祁微、端木云暗暗喝彩,也不揭穿,反而看郦璟的热闹。
郦璟被佳人生拉硬拽进了二楼雅间,按在临窗的一张座椅上,佳人随即在他身边坐下,拉了拉窗边一只铃铛,铃铛脆响,传出去很远。
郦璟诧异,这美人怎么知道以铃铛唤人,又想到风月中人常来静春楼,不足为奇。可是,可是她怎么这么像连弟,身高一样,面貌一样,除了那甜腻嗓音,余下几乎一模一样。一颗心扑通通乱跳起来,手脚无处安放,眼神不住向三公子那边飘,想要一个解释。
祁微压根不瞧一眼郦璟,只低眸品茶,静春楼里给客人用的都是上等好茶,不喝可惜了。端木云好整以暇,品茶,看戏两不耽误,且看白连如何收场。
等待上菜的功夫,四人静默,女子并无出格的动作,只用那一双灵动杏眼忽闪闪地,盯着郦璟。
鸿胪寺长卿郦允桢郦大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可从前各种宴席上见过的女子他连样貌都记不得,从来不曾因为谁而心动,,更何况他的心思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猛然这么一位酷似白连般美貌女子贴在身边,郦璟紧张起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
一刻的功夫,两个伙计各自提着五、六层高的食盒进到雅间,从尴尬中救了郦璟。这一刻,郦璟从未觉着如此漫长难捱。
四冷四热八碟精致菜色摆置桌面,描金牡丹纹瓷盏、瓷碗、瓷杯摆放停当,冰镇银壶中装着玉色琼浆,两位伙计齐声道:“客人慢用。老规矩,有事摇铃即可。”说罢一起退下了。
白连起身倒酒,看向祁微,似是征求他的意见,见他点头,于是樱唇轻启,细声道:“各位兄长,菜齐了,请用。”
纤纤玉手捧起酒杯,道:“这第一杯酒,是为三位兄长远归洗尘,连,先干为敬!”语毕仰头便饮,杯酒见底,玉手一翻呈给三人,饮酒的豪放与佳人的柔美毫不相称。
郦璟听她口中唤兄长,并且自称连,不禁更加疑惑了,再看她饮酒时的动作,与白连毫无二致,一时灵光乍现,道:“哦,我明白了!”
对白连道:“你与白灵雨是不是兄妹……”
白连不答话,白他一眼,将酒杯倒满,道:“这第二杯,谢昱尘兄与允桢兄十年来不离不弃。十年质子之期,让我这异乡人心有归处,情有所依。雯华兄,连对你一见如故。你很好。”
“连先干为敬,请三位兄长满饮此杯。”
因了白连的那句“你很好。”端木云举杯即饮,祁微也将酒饮了,拿眼瞟着郦璟,看他如何。郦璟虽然还在犹豫猜测,但也饮尽杯中琼浆。
白连立刻为各位兄长将酒满上,道:“这第三杯,我的真实身份还请兄长为我保密,秋至我走后,可不要忘了我。”
“允桢哥哥,请吧。”这句话是对着郦璟说的,用的是男声,嗓音清润悦耳,一如既往般熟悉。郦璟听了如五雷轰顶,下巴都要惊掉了!怪不得,怪不得长相如此相似……
郦璟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女子原来便是白连!相伴十年,竟不曾发觉他原来是个女儿身。那些一起读书,结伴而游的日夜,也曾秉烛夜谈,也曾流连花下,也曾诗酒唱和,也曾共奏琴瑟……
现在回想,白连的温柔,白连的玩闹,白连看向自己时眼中的款款深情,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呢?适才他说了什么?秋至归国?怎么没听他提起?现在什么节气了,立秋了吗?
郦璟被自己脑中的问题弄得浑浑噩噩,真相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怀疑在梦中!一定是连日来太疲惫了。
见郦璟被惊得痴痴呆呆,祁微心道,允祯事事精明,男女之事却如此愚钝,该说他什么好呢,果然人无完人啊。当初使团从安阳出发去往泽国,前来送行的白连曾对祁微说过,等他们归国,将要宣布一件大事,想来便是恢复女子身份这件事了。
郦璟呆傻了好一会儿,才收回下巴,故作镇定地装成很饿的样子,闷头用菜饮酒,实际上夹菜的手都是抖的。至于那三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不知。
等到手终于不抖了,郦璟犹豫再三,才开口问身畔的祁微:“为何你……”
祁微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马上接道:“不能说。”
“……咳咳……咳……”郦璟被他的直截了当呛了一下,连咳数声,白连顺手为他送上一杯香茗。
郦璟尴尬地接过,小心再小心还是不小心碰到了白连的一节小指,似有一股电流顺着指尖酥麻至心尖,连忙端到唇边去喝,不想香茗太热,烫了舌尖,忍着疼痛咽了茶,额头已渗出热汗,一时方寸大乱。
祁微为郦璟斟满玉液,道:“还是饮这冰过的酒吧。”
这下,郦大人更加尴尬了。
那厢白连舌灿莲花,哄得端木云高兴,又因他已有心上人的一番自白,端木云心中的醋意便无影无踪了。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白连平生最是羡慕修道之人,不问世俗逍遥自在。他道:“兄长,连平生恨事便是被困在这俗世中,不得解脱。”
端木云则道:“灵雨,你有所不知。修道人,讲究道法自然,是要有慧根的,还要悟彻天地,方能验证道法。然而,人从哪里来?俗世中来,生来带有烟尘气息,有七情六欲,七情六欲是说没有便没有的么?”
顿了顿,眼神向祁微那边一瞥,瞧见他安静品菜,便伸筷夹了一块近前盘里最嫩的清蒸鲈鱼,送到他碟中。
接着轻声道:“情是最难堪破,你可知千难万难,譬如……”
祁微、郦璟听了端木云的一番话,均是心里一颤,对视一眼,默契地碰了碰杯,低头饮酒。
“兄长说笑了,”白连见郦璟默默不语的样子,立刻转移话题,请求道:“兄长为连讲讲修道的趣事吧。”
端木云如他所愿,讲起了白岳山,讲起了祖师的故事。
一顿接风宴,郦璟食不知味,祁微安静淡然,另外两位意犹未尽,相约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