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天辽地阔,每到九月严寒便至,若遇暴雪封山,人马更是难以行进。巴彦乌拉东部天斩山脉,南北走向,山深雪厚,人迹罕至。
一支约有千人的队伍便隐藏在这深山密林之中。前日一场大雪将这批人马的踪迹掩盖得十分彻底。这些人均做普通牧民打扮,精工细作的长刀弩箭与精良彪悍的坐骑却显示出这支人马的特殊之处。
百顶白色帐篷呈八卦阵型矗立在积雪之中。八卦阵中心一顶大帐之内,三名男子席地坐在狼皮毡子上,正研究摆在毡子上的地图。
“统领,天气还未冷的彻底,恐积雪融化,我们须在雪化前赶到谈判的地点,便是这里。”
说话的男子三十上下,四方大脸,一对浓眉,两腮蓄了些络腮胡子,食指点在地图中央,“距都城五十里的呼伦,是个方圆几里的小土城。”
被称为统领的俊朗男子道:“呼伦虽然小,历来是扼守察淦城的咽喉要道,从东往西要进入察淦城必须要经过呼伦。呼伦高墙易守难攻,胡赫鲁王选择这里作为集议的地方,别有深意啊。师弟?”
师弟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玉面薄唇,星目湛亮。他道:“确实如此。呼伦集议是胡赫鲁王作为缓兵之计在今年四月时便定好的,为的是稳住日渐急躁的王子们。即使没有我们,我相信他也有能力平定这场内乱。只是,计划归计划,没想不到有人敢给他下毒,要不是灵雨提前回来,这巴彦还不知搅起怎样的风雨来。”
玉面师弟有些感慨,顿了顿,接着道:“灵雨已将胡赫鲁王苏醒的消息封锁,两位王子目前并不清楚胡赫鲁王的动向,肯定要在呼伦驻军。我们的人马太少,不足以撼动王子们的军队,我们只要在呼伦外围拖住这些驻军便可。等到胡赫鲁王的亲信从北部边城赶回,与呼伦城内的胡赫鲁王里应外合,这事就算了结了。”
“胡赫鲁王,北疆东部的实际掌权者。他最大的功绩是结束东部各部族长达百年的混战。不但擅长兵法且有治国之才,短短二十年,巴彦乌拉部战力可比肩中洲、东洲。健全国政,解放奴隶,发展商贸这些都足以载入史册。”
统领有些不悦,嘟囔道:“师弟,莫非当年事你忘得干净?蛮族入侵安北杀了多少平民?塔林·博古德围剿鲁国辎重车队,死了多少将士?你却对这个蛮族头子这么推崇……”
听他抱怨,玉面师弟平静道:“师兄,这件事我没忘。即便当年胡赫鲁纵容下属进犯鲁国安北,致使两国由明争转为暗斗,但他的政绩不可抹灭,就事论事而已。若没有当年事,灵雨如何到得鲁国,又如何结识你我与允桢。对你,我亦是一样。”
“……”统领自觉冲动,遂不再言语。
络腮胡见气氛沉闷,忙请示道:“三公子,前些时日折损的几个兄弟如何安置?”
被唤做三公子的玉面男子,也就是统领的师弟道:“尸体火化,骨灰妥善收好。回国后重金抚恤。”
络腮胡道:“是!多亏公子妙计,否则一旦与巴彦的军队起冲突,恐怕我们这些人马全部折损在这也说不定。”
三公子点点头,道:“我们的人马少之又少,务必以最小伤亡换取最大利益。只能避其锋芒保存实力。”
又对络腮胡道:“飞龙,你传令下去,将人马分为十队,轻装简行,棉布裹紧马蹄,每隔半个时辰出发一队,斥候多派人手,往来传递消息一定要快、准。尽量绕过巴彦二位王子的手下,如若遇到不要恋战,分散成几个小队隐匿行踪,务必在八日夜间到达呼伦城。九日前一定要做好伏击准备。”
络腮胡道:“公子,恕属下直言,这样大费周章围困呼伦,您和将军一剑杀了他两人岂不痛快?”
啪,一记拳头飞来打中了络腮胡飞龙的头,飞龙吃痛,不敢还手,只好可怜巴巴瞅着统领。
统领毫不怜惜他,收起拳头道:“胡说!每天给你们讲的战策记到哪了?和着酒尿出去了?!”
“事关两国和平,我们是秘密行事!不能轻易暴露,不能在人家地盘上随便杀人,不能随意冲突,明白吗?”
谄媚一笑,统领向三公子道:“公子,我说得对吧?”
“……”公子严肃道,“端木将军,你不该打飞龙。打坏脑子怎么办?这可是在北疆,不是鲁国。”
“噗哈哈,哈哈……”
端木将军笑开了,飞龙也笑,公子严肃不起来了,道:“行了!自从来了北疆,你兴奋的了不得,我警告你,不要坏事!”
“属下遵命就是,公子不要责怪我啦。”
嬉笑一通,逗得公子开怀,端木将军心情也好了起来。这三人便是乔装后的清远王祁微,禁军统领端木云,副统领李宸。
李宸奉皇命护送巴彦乌拉部五王子白连回国。浩浩荡荡一路人马由安北郡松城进入北疆巴彦乌拉部,不久便遭到巴彦铁骑拦截,李飞龙指挥手下千名兵士及时撤退,化整为零隐入天斩山脉的深山老林中,聚守一处按兵不动,等候清远王的下一步调遣。
而提前出发来到北疆的祁微与端木云,将巴彦乌拉部的地形地势、城邦分布、兵力部署等等早已打探清楚,准备配合白连平息内乱。
三人在帐中又秘密商谈了很久,祁微、端木云在天黑之前裹紧貂裘御剑离开了。夜半时分,李宸依计划行事,十队人马悄无声息潜入夜色之中。
九月初八。清晨的日光照耀察淦城,白色石墙与净雪交相辉映,极为耀眼。巴彦乌拉部首领胡赫鲁王早早起身,披着狼皮大氅靠在寝殿前的廊柱边,眯起眼睛向金乌升起的方向张望。
“父王,晨间寒冷,您身体刚好,回殿中去吧。”一名年轻男子上前扶住王的手臂,欲带他回寝殿。
见到小儿子,王苍老萎黄的面上露出微笑,道:“灵雨,你说的变革会兴盛北疆吗?会让牧民过上好日子吗?”
“会的,父亲,一定会的。”白连回答得斩钉截铁。
胡赫鲁道:“北疆战乱,中洲、东洲竟然不想分一杯羹?没想到昌隆帝愿意帮助巴彦。”
白连道:“父亲,昌隆帝仁爱宽厚,不愿北疆与东洲生灵涂炭。”
白连搀扶着胡赫鲁王,父子两个缓步往回走。王叹息,白连道:“父亲,在担心集议的事吗?”
“不,灵雨,我不担心。唉,当年我放任塔林·博古德前去东洲肆意抢掠以至战败被杀,致使你做了质子,你额吉伤心至极病重难医。我铸下大错,我对不起你们啊……你恨我吗?”王道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悔意。
十年来,悔恨一直折磨着这位自称为胡赫鲁的男人——半个北疆的主人,历史上东征西讨将领土扩展到最大的部族首领。
英雄暮年,苍颜白发,风霜镌刻进曾经壮阔的胸膛,冻结了那颗火热的心脏。如今他的小儿子归来,英雄重又燃起激情,他总是在想,他的壮志或许他的儿子能够替他完成。
“……”
白连沉默。说不恨吗?当然恨的,恨父王的狠心,额吉那时该多么难过,为女儿一个人踏上未知旅途而伤心,为她未知的命运而日夜担忧。如果我真的是男子便好了,额吉也不用为保守秘密而痛苦。
“都过去了,父亲。我的恨已随额吉一同去了天神腾格里那。”白连坦言,她还能恨谁,她只能恨命运。她的恨是天斩山脉敖尔格勒峰上的雪,终年不化,亘古难消。
在北疆,大部分部族还是奴隶制,女子的地位十分低微,部族之间常年征战不休,女子们常常是部族间掠夺、谈判、结盟的筹码或交易品。白连的几位姐姐均远嫁其他部族,或和亲结盟,或换取土地牛羊,或被当作战利品送给胜利者。总之,她们想要的自由是妄想是美梦是空谈。
白连的额吉是巴彦北部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女儿,名为萨琳娜,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十七岁便被父亲献给胡赫鲁王,以换取两个部族间短暂的和平共处。
成婚后不久,萨琳娜的部族便被巴彦乌拉吞并,首领战死。此时的萨琳娜已怀有身孕,悲痛中向天神祈愿,祈愿自己的生下的孩子不要重蹈她的覆辙。天神似乎遗忘了她的祈愿,当她从分娩的阵痛中清醒,怀中的女孩几乎让她崩溃。她想要的是个男孩啊,希望他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啊。
她立即做出决定,她生的是男孩,绝不能是女孩。为此,所有见过这个婴儿的奴隶与医者,当即被她以服侍不力为由处死。胡赫鲁王对她十分偏爱,并没有过问此事。所以白连作为男孩一直长到十岁才知晓自己是女孩的事实。
胡赫鲁已经六十五岁,在贫瘠的北疆,已经是活得比较久的人了。常年的征战,留给他的是满身伤疤病痛,曾经叱咤风云的北疆青龙也经不住岁月的消磨,他走得蹒跚,皱着花白浓眉,隐隐嘶声。
见状,白连停下脚步,道:“父亲,歇会吧。真不知您是如何从榻上起身的。”
王隐忍着,他有些激动,很是期待道:“灵雨,你一定要继承我的位子!你会吧?!”
白连:“……父亲,养伤要紧。”
随即唤道:“来人!将王的轮椅推过来。”
有女奴应声而至,推过来一辆木制四轮座椅,白连扶父亲坐下,推他回寝殿。照顾王躺好,白连对伺候的女奴道:“去将医官请来,请他来看看王的伤势。”
医官从偏殿之中匆匆走出,身披狐裘,眉目英俊,文质彬彬。他对走在前面的女奴道:“有劳了。王昨夜可好?”
女奴心道:“王子带回的这人好生有礼,样貌更是百里挑一,医术也了得。本以为王已经不行了,没想到他来了竟将王治好了。”
口中道:“回医官,王昨夜睡得还好,今晨是自行起身的。”
“哦。”医官应了一声,眉头紧皱,沉思起来。
胡赫鲁王与白连说了一会话,终于精神不济睡了过去。见医官到来,白连挥退女奴们,让医官安静诊治。
给王的伤口换过药,重新包扎好,医官道:“灵雨,你和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