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叹一口气,垂着头不说话,处置了自己的儿子,似乎让他身心疲惫。众人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应对。
胡赫鲁老虽老矣,头脑却很清醒,他掌握着巴彦的大部分兵权,纵使这些王公贵族胆敢谋反,王也有平叛的资本。且王的直属军队驻扎在各个贵族们的封地中,,守卫边境的也是王十分信任的属下,更何况暗中还有无数密探、暗卫誓死守护,贵族们的一举一动均逃不过王的眼线。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王也在暗中观察、试探,最终的结论,五个儿子里,堪继任者唯有白连。
金帐中一片静默,胡赫鲁微微抬起眼皮,瞳孔猝然一缩,发出一声鼻音浓重的嗤笑,“……呵呵呵……”声调渐渐挑高,“哈哈哈哈哈哈……”
犹如天降惊雷,众人听见王的笑声,均是悚然一惊,胆小的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北疆东部草原,名叫青龙的男人威名赫赫,他的胆识他的手段他的绝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积威之下,惧意深刻入骨,王子的支持者们开始流汗,腾腾汗气晕湿了他们的皮帽貂裘,但是他们一动不敢动,谁知晓哪个倒霉的会被王训斥责罚?毕竟灰城是谁都不想去的地方。
笑毕,王看着这群人,心中还在冷笑:一群蠢货!老鼠!小人!这些年,自己究竟养了多少蛀虫!巴特尔,孬种一个,只敢在自己封地作威作福的蠢猪!
王以探究的目光看向巴特尔,大王子身边的一名胖子,座椅在他身下呻吟颤抖,仿佛下一刻便要散架。可惜了这样的好名字,英雄?呸!做狗熊都不配!
王将目光转向下一个,与巴特尔隔着一人的高壮汉子,作东洲人打扮,华服外披着白狐裘,三缕长须飘在胸前,乍看下是个博学多才之士。
哼!道貌岸然!有才无德!额尔德木图,祸害了多少少男少女,禽兽不如的东西!
王在心中将在座的王公贵族骂了个遍。只有少数免遭痛骂,那是王认可的为数不多品行端正,曾为巴彦部出生入死的真正的英雄。
“巴特尔,幼熊的熊掌十分美味吧?”王徐徐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完全没有适才教训王子们的盛气凌人,仿佛话家常一般和煦。
听到王唤他,巴特尔浑身上下的赘肉明显一颤,抬手摘下了帽子,擦擦顺着额角流下的汗,讪笑着道:“回王的话,美味,十分美味……”
前日他刚刚吃过熊掌,捕熊的奴隶们中有一个倒霉蛋掉到悬崖下摔死了。为此,他还哀伤了一阵,心痛损失了一个捕猎的好手。
王恢复了许多奴隶的身份,禁令养奴。捕熊的奴隶猎手又少了一个,想抓到熊,越来越不容易了。唉,熊掌是那么美味诱人,巴特尔不禁惋惜。
王用羡慕的语气道:“我的亲家,多日不见,你的身材保养得更加丰润了。”
大王子听到父亲的话,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跳,面无表情,实则心中打鼓。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怒意越盛态度越是温和,后果也越严重。
二王子那里同样心颤,早年不到十五岁便同父亲一起征战沙场,胡赫鲁王的铁血手段记忆犹新。巴特尔这只蠢猪,你也有今天!二王子心颤的同时也很兴奋,巴特尔一倒,大兄便失了最大的靠山,哈哈哈……
他心里兴奋,耳听巴特尔结结巴巴,虚弱着小声道:“哪里,哪里,王说笑了……”
“本王哪里同你说笑!”
王一声暴喝,打断了巴特尔,随即温和道:“前日,为你猎熊的奴隶摔死一个,重伤一个。上个月,你的护卫强抢平民家的数十只羊烤了吃了,分文不付!。再上个月,为你歌舞的女奴风寒哑了嗓子,唱得不好,你不由分说将人打残,送到羊圈等死。再之前,你的小儿子瞧上嫂子,虽说是个妾,可你硬逼着她伺候兄弟两个,这小妾孤单一人,被逼不过吊死在你小儿子的帐中……”
巴特尔面色惨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沉重的身躯压垮脆弱的膝骨,只听两声脆响,似乎骨头折了。疼得他面色更白了,强忍着不发出一丝痛呼。
“呵呵……”王冷笑,语气欲加温柔,道:“再有,半年前,为满足你的口腹之欲,你驱赶大批奴隶进入天斩山脉,去寻传说中的,只在初春时节才生的名为升仙的菌子,对吗?”
“天斩山脉,那是什么地方?北疆东部最险恶的深山老林!凶残野兽的老巢!即使是本王,巴彦第一的战士,也轻易不敢涉足的地方!那些奴隶手无寸铁,进了深山之中。八十人,回来的仅有十几个,余下的,你说说,去哪了?巴特尔?”
“呃……王,我不知啊……”肥胖的巴特尔吓得只敢自称“我”,匍匐于地,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春天,山里的野兽正饿着肚子呢。回来的那十余个,无人带回升仙,你是如何对待这些幸存的奴隶呢?”
“……”巴特尔说不话来,他怕极了,他不敢说出实情,只能继续磕头。
坐在他身旁的大王子终于忍不住了,低低唤了一声:“父王!”企图为自己的岳丈求情。
白灵骏的正妻是巴特尔最宠爱的女儿,貌美如花,心如蛇蝎,让他又惧又爱。巴特尔拥有雄厚的财力人力,他有如今的实力,妻子、岳丈功不可没。
大子的呼唤,王置若罔闻,继续柔声对巴特尔道:“你不知晓?本王替你来说。没有尝到美味的菌子,你迁怒于那十几个奴隶,每人三百鞭刑,不给药不治伤,扔到封地西部的沙城挖井,半个月,十几人死绝了……”
大王子低声唤道:“父王,只是区区几个卑贱奴隶而已……”
胡赫鲁王掀起眼皮,终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狠绝的目光一闪即逝,微笑道:“儿子,你说得对,卑贱的奴隶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一点你可能忘了,你的父王我,便是一个卑贱的死不足惜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奴隶的儿子!”
“你的祖父,他姓白……”
闻言,大王子神色一凛,嘴唇哆嗦着,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冷着面转过头去,不再看自己的岳丈。
“卑贱的奴隶?难道他们还不如牲畜吗?!想杀便杀?”王喘口气,将心中那股抑郁不平之气压下,低声道:“巴特尔,好好想想,巴彦乌拉的律法你触犯了多少条,该论何罪?给本王讲讲!”
巴特尔汗流浃背,肥肉已然摊成一滩烂泥。半年前的事姑且不论,王竟然知晓前日猎熊的事!这两个月,王卧病在榻,多少人蠢蠢欲动谋划前程,恐怕全没逃过深不可测的王的耳目……
惶恐不安中只听王又道:“巴特尔,难为你了。当年同本王反出王城,手中只有一把砍刀的你,何等英勇!我们出生入死多年,才造就今天的巴彦乌拉。看看如今,你的豪言壮语去哪了?你活成了被你砍掉头颅、砍掉四肢的废物奴隶主!你还有英雄的样子么?!”
王心中大痛,闭目不语,心道:够了,够了!曾经的奴隶最终变成了奴隶主,奴役欺压打杀由心,算什么英雄?!你不配!
巴特尔在地上躺了一会,渐渐精神起来,挣扎着起身道:“王,奴知错!”他自称奴,把姿态放到最低,但这分毫不能让王动容。
“奴知错!”他又喊了一嗓子,周围的贵族们沉默着,默默看着巴特尔滚了一身土,貂裘上沾满灰尘。
“住口!”王的声音比适才处置自己两个儿子时还要疲惫。他伤心,今天的集会让他想起过往。
年轻时为自由奔波杀戮不止,那时发过的誓,饮过歃血的酒 如今都走了味,最后的最后,敌人的奢靡颓废如附骨之疽感染了他们,甩不脱,治不好了。英雄追求的不该是这些东西,英雄追求的该是什么呢……胡赫鲁一片茫然。
“拥有无尽的财富、权力,如今的一切还不能满足你饕餮般的欲望么?!竟敢煽动本王的大子谋反!巴特尔,你向腾格里借了多少胆子来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嗝……”巴特尔喉咙一紧,面部涨成了猪肝色,晕了过去,他已经无法回答王的质问!随即一股屎尿臊气四散,众人忍受着,大气不敢出一声,更不敢掩住口鼻,生怕王迁怒于自己。
王身后的护卫们纷纷露出作呕的表情,以手捂鼻,嫌恶的看着地上那一滩烂泥一样的肉山。
虎皮座椅里的王自然闻到了,皱皱眉,道:“弄醒他!蠢猪!敢做不敢当的废物!”
护卫取来冰水,兜头盖脸浇向巴特尔。恍恍惚惚中,巴特尔悠悠醒转,吃力地爬到王脚下,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泥渍。灰泥指印清晰明了,脏污了王的铮亮战靴。
“王,奴错了,留奴一条老命吧,看在,曾经出生入死的,情分上。”巴特尔涕泪纵横,语不成句,虚弱地为自己求情。
“你要本王饶了你?”王柔声问道。
此时巴特尔顾不上琢磨王的真实想法,保命要紧,回道:“是……”
“死在你手下的奴隶呢,是否也曾这样求过你?你是如何待他们的呢?”
“……”
巴特尔闻听,抱紧王小腿的手臂立时僵住,泥画的胖脸上一副惊吓过度的表情,大张的嘴吐出半截舌头,眼一翻,头一垂,又晕了。
“哈丹!”王唤他的大司寇,刑部尚书,他的少数拥护者之一。
巴彦乌拉仿效东洲官吏制度,设三省六部,各司其职。遗憾的是,在信奉天神至上,大巫、贵族的权力高于一切的部族旧习俗面前,一切律法犹如虚设。有些事即使是王也不能擅自作主,必须通过大巫及贵族们的议会才能决定。贵族们的算盘打得非常精明,限制王权,才能为己争取更多利益。
所以,胡赫鲁王先发制人出手狠辣,一露面便先惩戒自己的儿子,接着判处有罪的贵族。短时间内震慑住众人,以防生变。
他绝不能给这些贵族们转寰的余地。他的态度越明确,这些贵族们越不敢轻举妄动。疑心病人人有之,轻重不同而已,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一身黑袍的哈丹走至巴特尔身前,用鞋尖碰了碰他,人一动不动。哈丹蹲下身,探了探鼻息与脉搏,用一丝不苟的语气道:“回王,以属下多年的掌刑经验来判断,巴特尔死了。”
巴特尔本就肥胖,年岁与王相当,连惊带吓,心痹的暗疾发作,当时便死过去了。
猛然,一片吸气声响起,惶惶然中,不知是谁颤抖着声音道:“死了?!他便这样死了……”
余下之人再无声息,均默默垂头不语。谁敢在这种时候发言?那是找死!避之唯恐不及!谁心里都明白,王这一手杀鸡儆猴当真是心狠手毒。
“死了?可惜,可惜,那些奴隶受的罪该让他尝个遍!便宜了他!”王慢条斯理道,“拖出去,挂在王城城墙上示众,日日鞭尸,明年初春再允家属收尸!巴特尔的封地收回,家产充公。他的两个儿子褫夺爵位,贬为庶民。他手下的私兵分发粮饷收缴武器,全部解散。”
“是!”哈丹打个手势,立即有侍卫过来处理巴特尔沉重的身躯。
听着王的决断,无人求情。巴特尔的女婿,大王子面色青红不定,强忍着暴烈的脾气不发一语。死了也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刚愎自用的父亲啊,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吧?巴特尔属下的军队早已是我的了,此刻就埋伏在呼伦城外。他不无得意地想,隐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