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狱,横着一转青影,奄奄一息,目色灰暗。
虽然眼不识人,力不从心,可他依然能嗅到,那股子熟悉的甜香味儿,是她,是他日盼夜望的她,终于愿意来看自己了。
只听衣裳在地上拖过的窸窣,她一点点靠近他。
不时她且蹲下身来,凝着他如死灰的眸子,“我问你,谁是芷韵?”她迷蒙的忆中记得,夙茗境中,两位仙君见过自己时,都惊叹出的这名字,还有她探寻淋痕慧根之时,亦是听到这个名字,淋痕更是称芷韵为嫂子。
这个名儿好像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怎么也探不清,说不明。
“她是我一位很重要的故人。”他的回答与夙茗境中不无差别。
她冷笑,“你那一刻也离开身的玉佩也是她送你的,对吗?”
“是。”
花颜讪笑,面上却是无可奈何的悲哀,“其实你压根不喜欢我,只因我长得像她,才会对我生出别样的情意。”虽然淋痕的忆中景象模糊,看不清吗芷韵究竟是谁,但大概的轮廓,身形还是能瞧清的,与自己确实很相似。
“不是的……”芷韵就是你啊!
“那是什么呢?”她气恼他总是这样吞吞吐吐,凤羽台如此,现在如此,好像他瞒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却始终不愿意告诉自己。
到底是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还是压根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她刚想启齿问他,恍然心里一阵发疼,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着桃园众生惨死的面容,还有那一方破败不堪的绝境——
也就是在昨天吧,暮林带着她潜到下界,来到了她生生活了三百年的故土。
昆仑山下,清幽缓迹,万年不改。
才入一脚,踩在松软的泥里,深深地,她能感到一股浓厚的戾气顺着她的足底传遍她的全身,仿佛万人嘶吼咆哮,啼哭而憎恶,让她不禁一颤。
“花颜师妹,你还好吧?”暮林一手轻轻担在她的肩上,多少给了她点勇气。
她这才得以落下双脚,静静地扫视四下。
昔日,本是繁花似锦,如梦如华,现下,却是死寂沉沉,枯树老鸦,百里桃园被烧得一无所有,唯留千千万万去不得鬼界,又脱不开境地的亡魂,在此地来回纠结。
她心里空凉凉的,想来这么三百年的依托,此时烬为无有,多年常伴的姐姐音信杳无,养育自己的老桃树身死魂亡,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韩羽殇竟连死后成了只鬼魂都逃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更别说这千百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小花精了……
花颜哭了,跪在地上一声接着一声的哭泣,“对不起,对不起……”哽咽在心里疼得叫她翻来覆去。
暮林冷然在旁,不劝也不扶,他的目的,就是要花颜生生世世铭记着这些悲痛,他知道她愈痛,她就愈恨。
……
无论是不是苦衷,此刻都显得毫无意义可言了,倘若一切都是假的,但她确实亲眼目睹他杀害韩羽殇并不假,她收回了所有的顾虑,选择相信后者,这一切的真相不过是他不愿承认的罢了。
想到这,她心里一横,“原以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你对我的爱,尚且对你有一番怜悯,看来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心里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没错,她是来求个答案,但是她却深深认定她心中的答案,只不过是找个由头,无论他说什么,她只为与他彻底断情做个了断罢了。
她轻笑两声,欲要走,忽而顿住脚步,落下一句,“从今往后,我花颜若是再对萧宇尘动有一丝一毫的情意,我便魂断魄离,不得好死!”
他原以为被伤的多了,心就会麻木了,未想,此话一出,还是叫他幡然痛绝,他的心被花颜握在手里,她想什么时候捏碎它,就能什么时候捏碎它。
无论多少次,同样痛得根根分明,刺激着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
“对了,午时便是你萧宇尘的处决结果,我拭目以待,倒想看看你这么个无情妄杀之人,究竟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没有一点同情再留给他了,他紧闭双眼,尽量不去听也不去想。
似是当做刚刚她什么也没说,浅浅回了句,“淋痕的魂魄还需仰仗真元养护,麻烦你代为照顾了。”他是那么客气的,一时间,他清楚了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谁也跨不过去,谁也退不回来。
花颜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话她一字不差,都听着呢,淋痕也算自己的半个朋友,她自然不会不管不顾。
说到午时众仙会审,就不会耽搁,萧宇尘颓丧着,硬生生是被天兵一路拖到天庭上的,裤上不少灰尘,险要破出个洞来。
“罪神萧宇尘,因偷习禁术,祸乱三界,此念初犯,经锥骨之刑七七四十九日,重铸仙骨驱出戾气,再投凡间,历三世劫难。”终审已出,众仙家无一人反驳。
芸芸应声,他对判决的结果并不关心,回视一周,只想瞧瞧有没有她的踪影,可惜,她不在。
“呵,不是说拭目以待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你怎么能不遵守自己说的话呢。”他心中嘲讽,却是在嘲讽自己。
二十四根削骨锁旋即亮出,每一条削骨锁上端,皆带有锋利倒长的钩子,这钩子足有一个巴掌那么大。
所谓锥骨之刑,便是以这二十四股削骨锁,生生扣进受刑之神的肋骨中,一锁扣一骨,将其吊之,每日受尽二十四根削骨锁引来的天雷,往复消磨,来一点点斩除身上的煞气。
也就是说七七四十九天以后,萧宇尘所习得的矢隗禁术便将一无所有。
萧宇尘被一点点升上刑台,两根细纹青云雕龙石柱直入云霄,立在他的两侧,二十四条削骨锁同时而出,直入萧宇尘的身子,不给他丝毫的喘息之机。
血肉和着白森森的肋骨,已辨不出是骨是肉,锥骨之痛,剥肉之苦,一瞬间由两边传来的剧痛,致使他惨淡无还,痛彻喧谷。
“啊——”凄厉的惨叫声后,整个天界都仿佛被震了一震,闻者叹惋悲怜,转而,萧宇尘脚下却是一片鲜红,随着血液一点点丧失,他全身到头犹如坚冰,凉的渗人。
哪有这么容易叫他半梦半醒着来受罚,以为疼到麻木就能收手?便有专门的仙者在旁看护,一来是为保他一点活气,二来,则是为了让他不得昏厥,以强大的法力将其唤醒,继续承着这一干的绝望。
萧宇尘神识不清,疼得死去活来,只能透着那黯然的眸子,瞧着一系渺然无情的众仙。
此番痛,又怎抵得上他心上的难受,他轻笑,傲然而不懈的笑,好像是在挑衅。众神都觉他是疼疯了,怎有人知道,比起他百年思念,花颜对他的不闻不问,冷眼相待而言,这算得了什么?
如果他所受的这一切,能够重新换回他在花颜心中的位置,哪够让她相信自己,他宁愿来个百八十回。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忍受着身心俱痛,在绝望中苏醒,在苏醒中惆怅……
今日之刑已完,待众人散去后,宁儿才哭丧着脸一路跑到萧宇尘面前。
“宇,宇尘神君……”她吓傻了,站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啼哭,像是这二十四条削骨锁,锁在自己身上,她觉得疼,很疼。
“花颜……”
“宇尘神君,你说什么?”宁儿踮起脚尖来,想听清萧宇尘究竟在说什么。
“花颜……”
是花颜,还是花颜,为什么她伤他如此之深他还要念着他,她有些不甘,有些嫉妒,可是萧宇尘如此情形容不得她这一点小心思。
既然他想见花颜,那她一定要去找花颜,她只希望他心里能好受一点点,别的什么她也做不了。
“颜儿,你真的不去看看他么,你可知那锥骨之刑是何其残酷,算我求求你,求你去看看她吧,好嘛?”宁儿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求她了,但无论是一次还是无数次,她依然还是会如此选择。
“残酷?有杀害桃园百万生灵的命残酷么?有让姐妹失散多年是死是活都不知晓残酷么?有让生魂灰飞烟灭残酷么?有欺骗一个人的感情最后告诉她,她只是一个替代品残酷么?”她心下如冰,早些的柔软已被寒意侵袭,没有一块地方是用来装他的。
“可是,颜儿,颜儿你看在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上……”
“情分?如果我们真有这么浓厚的情分,又何须你来逼问我,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现在来和我说情分,不是显得太过分了么。”力压众语,气魄鄙人,使她心里一颤,反驳不出一个字来,这,这还是曾经那个花颜吗?
怎么忽而感觉她很陌生,陌生的叫人望而却步。
“如果我们还算好朋友,也请你尊重我,不要再逼我了……”花颜轻闭双眼,深吸一气,终换做相对平静的语气来对她。
“颜儿,颜儿……”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花颜挥手间,便将房门带上,不给宁儿说动自己的机会,更不想听见一点关于萧宇尘的消息,她只想逃避他,远离他。
她只想骗自己,他的爱出于如何自私,出于如何错位,并极力说服自己,他只不过是将自己当成他娘子的替代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