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了问尘台的繁文礼节后,喻怀幽的第一要事就是沐浴。
清心峰毕竟是座山,与寻常房屋的构造不同。仆从也算机灵,没等喻怀幽开口就向领路的道童讨要了浴池的位置。
那道童当然不知道喻少爷那神奇的洁癖,便以为这位新来的小师叔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修炼了,“三师叔问的是灵池吧,后山那边便有一处。”
喻怀幽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便没有也在意细枝末节,领着大队的人马摆驾后山。在他眼中,灵池与浴池都是一池子的水,没有区别。
不过事实证明,喻少爷眼睛所见与他心中所想还是存在着很大的落差。
那灵池名为“甘泉”,池边桃树环绕,风拂落花如雨,点缀着池水晶莹剔透,此情此景,恍若人间仙境。
但我们的喻少爷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惊艳,只是对这池子建在露天处有些不悦,那简直是跟在大街上裸奔一样的感觉。不过现在条件有限,喻怀幽也难得没有计较。
一干仆从们手脚麻利地开始浴前准备工作,熏香,撒花,备衣……直到那灵池被捣鼓成一个大香炉,喻怀幽才在仆从们的服侍下心满意足地下了水。
而仆从们知晓自家少爷的脾性,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
灵池是名副其实的灵池,似乎真的能通筋脉,净铅华,再加上因为有了喻怀幽繁而不简的准备,池水香气盈盈,冷暖适宜。由是喻怀幽置娇生惯养,置身其中也不免有些惬意,“啊,舒坦……”
花池丛中坐,快活赛神仙。
然而这份难得的惬意还未持续多久,就有一不明物体从天而降坠入池中,吓得喻怀幽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护住下身,“嗖”地一声像受惊的鱼一样窜上岸,捞起衣服裹着住自己的玉体。
险些贞操不保。
喻怀幽心有余悸地张了张眼皮,试探性地望向池中,看看到底是何方妖物惊了圣驾。
这才发现那罪魁祸首原来是小孩儿,那小孩儿长着一张包子脸,眼睛跟他的脸蛋儿一样圆。他对上喻怀幽那嫌弃又探究的目光,又看了看被花瓣铺满的灵池,顿时被吓的嚎嚎大哭,声音响彻山谷,
“哇……师姐!……桃花成精了……!”
守在外边的仆从们闻声,一边忌惮着喻怀幽的脾气,一边又唯恐自家少爷被歹人推倒,在经过漫长的挣扎后,还诚惶诚恐地猫了进去。一见形势十分缓和,大伙都松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喻怀幽穿衣。
可是这位平时穿衣慢都要训斥几声的喻少爷如今不知被什么附了身,一反常态地说道,“不着急,等会儿……”
仆从们目瞪口呆地停了手,心里暗暗窃喜,为了自家少爷转了性子感到十分欣慰。
但说到底他们对自家傲娇少爷的秉性还是不够了解,不然就会知道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喻怀幽当了十多年的纨绔,性子哪能说变就变。他现在根本不是什么大发慈悲,而是在守株待兔。在那小屁孩喊出“师姐”这两字后,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笃定了来人必会是他的神仙姐姐。
而此时他衣衫不整,白瓷似的肌肤若隐若现,这般活色生香,他就不信神仙姐姐能把持的住。
时间一点点流逝,喻怀幽任凭桃花落到他的后颈,也保持着骚气的坐姿,不肯挪动半分。然而喻怀幽等着脖子都长了,想象中的画面还是没有出现。看着还在哭嚎的小屁孩,喻怀幽的心情很是烦闷,感受到了一种“纯情少年被始乱终弃,独自一人带娃漂泊”的凄凉。
老天仿佛是窥探到了喻怀幽这等荒唐的想法,猛地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个沉重的打击——一个小白瓷瓶在砸中这位“纯情少年”的脑袋后轱辘轱辘地滚到了他面前。
喻怀幽吃痛得闷哼一声,冷冷地看了身旁的小仆从一眼,朝着他伸出一只手,那小仆从立刻会意,连忙拾起那小瓷瓶用帕子擦了擦递到他的尊手上。
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小药瓶,但吸引住喻怀幽目光的是贴在瓶上的纸条,上边的字体落笔如云烟,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定魂散——专治神志不清,智力低下,容易出现幻觉等症状,赠元石师弟——”
喻怀幽眼角抽了抽,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个叫元石的小崽子似乎以前干过不少蠢事,现在好了,被人当作智障了。
看来师姐是不会过来找他了。
得知希望落空,喻怀幽也不再扭捏作势,一把将那药瓶往元石怀里抛去,然后便唤人过来更衣梳理。
喻怀幽很难得没给元石甩脸色,也十分大人有大量地没去计较他方才那般“大逆不道”的罪行。
一方面是因为他真的很佩服元石能哭这么长时间都不带停顿的,这小子的肺怕不是铁做的。
而另一反面呢,就是喻少爷在这世上只会给两种人好脸色,一种是他喜欢的人,另一种是智障。元石目前明显是属于后者。
这时,一位听闻哭声的道童姗姗来迟,“二师叔,您快别哭了……”
喻怀幽的眼角又抽了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爱哭的小智障,竟然算是他的二师兄!
按逍遥门的规矩,新弟子刚入门须由师父安排住处。
喻怀幽上山至今连元既亭的毛都没见着,住处自然也是还没有着落,但他却丝毫不慌。喻怀幽望向还在舔着糖的元石小师兄,勾起了一抹邪笑,心里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元石毕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分辨世间万物孰是孰非。他第一眼看见喻怀幽赤身裸体,就想起了师父对他说过,“世间万物成精时都是不穿衣服的”,便也以为他是个妖精;但孩子也还只是孩子,在喻怀幽赏了他一根小糖人后,妖精就摇身一变,成了他眼中的好哥哥。
“师兄可知师姐住在何处?”喻怀幽笑意吟吟地问道。
元石在卖力的吮吸中腾出嘴来,很是懂事地回答道“师姐住在轻白居,哥哥可是要过去?”
喻怀幽笑意更深,“那就劳驾师兄带路了。”
轻白居位于清心峰的南面,离方才的“甘泉”并不远。到此处,便能瞧见一道古朴的木门,上面写着“轻白居”二字,字迹同那张纸条上的如出一辙。门檐之上还挂着竹制风铃,风过有声,与屋内的琴音相交呼应,悠然悦耳。
元石一到就撒开腿跑了进去。但喻怀幽却没有动,他吩咐仆从们绕了“轻白居”转了好几圈,像是在打量哪一寸土地能有幸被他踩在脚下。
过了许久,喻少爷终于挑选完毕,抬起尊足踏在地面上,宣布道,“本少的新住处就建在这吧,要建的跟师姐的一模一样。”扫了呆若木鸡的众人们一眼,“还愣着干什么?”
众仆从虽心下诧异,却不敢多言,纷纷作鸟兽散。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门被推开。
喻怀幽转身,正好撞上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眼,还有冰似寒泉的声音,“清心峰内不得伐树!”
喻怀幽对上她的目光,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继而模仿着从戏台上偷学来的方式笨拙地向她行礼,“小生喻怀幽,拜见师姐。”
少女眼中没有波澜,不见意外,也不见再度相逢的喜悦,“阮慈。”
阮慈。
喻怀幽像得了稀世珍宝般窃喜,将这毫无温度的二字掰开揉碎,暗暗地藏进自己的血肉里。
赞叹道,“师姐的名字真好听。”
明明是年仅十四的少女,心却如磐石般沉稳。面对喻怀幽的奉承,她仍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地将递给他一本书,“这是逍遥门的门规,上边一共一百三十七条,其中第四十三条明确规定了逍遥门弟子禁止擅动门内的一草一木。”
听了这般机械式的话语,喻怀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是一副嬉皮笑脸,“师姐你叫我什么?”
阮慈皱眉,“师弟看来并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其实门规什么的先前白翊臣领他进来时就已经粗略同他讲过,但都被喻怀幽当做了耳旁风。所以现下他十分惊奇,没想到逍遥门竟还有如此奇特的门规,难道这仙山之上万物皆有灵?这些树还会是妖精不成?
喻怀幽道,“师姐不要这么无情嘛,常言道,同门之义胜于手足之情。往后,我与师姐便是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的人了,要友好相处才是。”
“门规不可违,现在叫你的人立即停下。”
喻怀幽脑瓜子一转,眨巴着眼睛开始卖惨,“可是师父至今未归,师姐难道忍心我风餐露宿,在这荒凉的山头上受苦。”他偷瞄了阮慈一眼,发现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些动容,便得寸进尺,“还是说,师姐愿意收留我小住几日……”
喻怀幽的话还没有说完,树林那头就传来了元既亭老头杀猪般的吼叫声,“啊!!!我的紫檀木!我的百年老槐树!我的千年银杏!!杀千刀的!!”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而阮慈则是丢下一句“师父回来了。”便又转身进屋,走之前还将那本门规留下了。
喻怀幽的阴谋还没开始实施就胎死腹中,很是郁闷,没好气地瞪着眼前暴跳如雷的白胡子老师父,安静地听着他鸡叫声般尖锐的抱怨。
“你这个孽徒!你知道你那些树多贵吗?那可都是钱啊,白白被你给糟蹋了……”
喻怀幽边听着边露出了鄙夷的眼神,心想,那一道可恶的门规说不准就是这贪财老头添上去。
“这些够了吗?”
喻怀幽还是没耐心听公鸡打鸣,手一扬,故技重施打断了他的话。
元既亭一摸到银子,立马闭了嘴,像变戏法似的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够了够了,好徒儿可安顿下来了?清心峰有一处银粟阁,那儿采风极好,也够宽敞,徒儿若是想住,为师立马让人去收拾收拾。”
喻怀幽想着新居的建成还需些时日,如今“轻白居”是混不进去了,总不能真的席地而睡吧。他虽然心有不甘,但他骨子里尊师重道的教养还是在的,即便喻怀幽并不认同元既亭这个师父,可是名义毕竟摆在那里。
于是他闷声闷气地应道,“也好。”
元既亭没有像其余的长老一般有那么多的规矩,见了面就算拜师完成了。其实从某种层面上说,喻怀幽更像是他的摇钱树。那“摇钱树”看着就非富即贵,脾气还大。为了后半生的富贵生活,他可得好好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