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虞词早早醒来,翻来覆去睡不着。等鸡鸣第二遍,忍不住翻身起床,把棠觉从被子里挖出来。
棠觉睡眼惺忪地服侍她洗漱穿衣,抱怨道:“姑娘着什么急呢?”
“我,我紧张!哎,你插歪了,再往上一点。”虞词摸了摸头上的玉簪。
镜中美人儿红妆点就,比往日多了些鲜妍活泼的感觉。钗环珠玉相衬,华裳清新端庄,掩去了原本单薄的气质,透出三分文雅含蓄的韵味。虞词呆呆地看着自己,“这……这是我吗……”
“是啊,所以自信一点。”棠觉打了个哈欠。
用过早饭,最后补上口脂。
虞词带着棠觉推门而出。也许因为这个重要的日子,也许因为人靠衣装,原本畏畏缩缩的姑娘也挺起了胸膛,终于拿出了千金嫡女的气度。
到得堂前,家里几位长辈都在饮茶以待了,几位婶婶、兄姊在旁候着。看到虞词款步而来,都微微颔首表示赞许。周三爷愣了愣,竟然第一次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亡妻的一点影子……
众老爷们儿不懂后宅的事,还以为是周三爷屋里那位管教得好,纷纷称赞起那位姨娘来,夸得周三爷都有些脸红。
虞词张了张口,棠觉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角。虞词回头看到那双淡然的眼睛,默不作声垂下了眼睫。
周太傅咳了一声,“时候虽早,七女郎也出发罢,宁早不宁迟,才显我太傅府的家教。”
虞词俯身拜别,“是,祖父。”
到了门口,马车已经备好。掀开门帘,却见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
周虞宁做一身丫鬟打扮,妆容却颇为心机,看起来比虞词还要娇艳可爱。她仿佛忘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似的,柔柔笑着道:“今日当一回七姐的丫鬟,也让妹妹去见见世面。”
虞词警惕道:“不用,我有婢女。”
周虞宁转头平静地看着棠觉,“你的婢女生病了。昨夜不小心掉进花园池子里,半夜发起烧来。”
虞词:“她没有……”
“小弟也是。”周虞宁特意把小弟念得很重,“他一个男子,落水后都染上风寒了,今早还在喝药,床都起不来。玫儿打算把病气过给圣上么?”
棠觉挑眉,大概懂了。如果她现在不答应,恐怕周虞宁一嗓子就把还未散去的周家爷们儿都喊出来,让他们知道昨晚她把周虞阳摁水里。
“没关系,”棠觉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你去吧。”
“玫儿……”
“别怕。”棠觉使了个眼色。
虞词心慌意乱,依依不舍地上车走了。
马车刚拐过弯看不见,周府边门冲出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二话不说朝棠觉冲来。
棠觉轻笑,转身撒腿就跑。
没用任何武功技巧,就光用跑的,把那两个婆子远远甩在身后。
周虞宁做事确实周全,这要被抓住了,估计就是柴房关到死了。
既然如此,她怎么能不回给她一份大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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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碧湖,路上往来行人越多,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等周家的马车靠近碧湖旁边专门用来停靠马车的场子,已经是举步维艰了。偏偏今天来此地的都非富即贵,不仅不能催促,还得小心赔笑脸,就怕把哪位大人得罪了。
当然,也有那种平日嚣张惯了、不长眼的下人,不耐烦地吆喝。若堵着的同样是个纨绔,两边免不了争执推搡一番。于是变得更加拥堵,进出都不方便。
招呼声、议论声、叫骂声,好不热闹。
众人蜂拥而至,为的自然是在碧湖举行的春选。
碧湖是帝都的内湖,分割为数块,岸线蜿蜒曲折。
最大的一块水面广阔,绿烟袅娜。岸边白石垒成长堤,上栽垂丝杨柳,落在水中顾影自怜。风过,便撩动一湖春水,别是一番脉脉含情。
小湖间则有乌木鹊桥相连,高高拱起,下方可供小船驶过。
碧湖分两个部分,半边是皇家园林,半边是平民百姓玩乐场所。当然,两边并不相通。
皇家园林的半边,临湖建有一座很大的台榭。四方通透,站在平民的这边也能望见。
这样,每当皇室在碧湖举办什么活动,请出宫中歌舞、杂技、戏剧等等表演;或者太学院召集士子、学子举办“辩学会”,平民就能一起观赏。
这个想法是烨的开.朝太.祖所提,为的是“与民同乐”。有水这个天然屏障拦着,也总比出行时铁甲开道,硬把看热闹的百姓推开,更安全、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是以,每三年的春选,不在宫中举行,而是在碧湖。
当做一场盛会,供百姓们瞧瞧热闹,展现一下帝都之花们的风采。
停靠马车的场子在两边园子的交界处,下来以后还要走上一段路。
虞词怕生,在人这么多的场合,忍不住要往妹妹后面躲。虞宁则从容许多,落落大方。两个人站在一起,更显高下。
旁边的人看到了也觉得有趣,悄悄议论,是不是又是一出主仆互换的好戏?
这是有先例的。
当朝左相萧桐书,还是个小官、尚未发迹的时候,那年他年芳十四的女儿也要参加春选。她是个聪敏灵动,很有自己主意的女孩子,一点儿都不愿入宫为妃。
为了防止自己被先帝看上,在马车里跟贴身婢女换了行头,由婢女代替自己参选。
果不其然,婢女落选了,而躲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她,却让一位高门贵公子一见钟情。
萧家人一方面着实疼爱这个在四个儿子之后终于得到的小女儿,一方面家风本就开明豁达,行事颇有江湖气,并不阻拦姑娘与那位贵公子交好,甚至支持二人一起去上太学。
二人接触之后,贵公子更为她倾倒,非她不娶。
事后,虽然当初换人的事暴了出来,萧家这是欺君之罪,但萧桐书自请贬谪,贵公子也力争轻罚;最后,先帝看在贵公子背后的家族的份上,将此事轻轻放下了。
不放下也不行啊,那二人的故事都在帝都传为佳话了。再重罚,岂不是显得自己歹毒,棒打鸳鸯?
事已至此,倒不如成就一个成全臣子的美名。
在这个先例下,众人此时见虞词虞宁这般表现,便颇有兴致地猜测起来。
眼看园子入口就要到了,虞词忍不住回头望去。
如织的人群中,没有玫儿的影子……
“七姐,该进去了。”虞宁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我……”虞词转头瞬间,仿佛瞥见了什么东西,那是……
她眼睛一亮,“稍等!我过去看看。”说完,不等虞宁回答,匆忙往那边跑去。两三个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了。
虞宁皱眉,垫脚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她也不着急,皇室园林的入口只有一个,她只要守在这里就好。只要虞词想参加春选,她就必须回来。
日头渐高,大多数人都进场了,春选开始的时间逐渐逼近。
虞宁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里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难道真不参加了?不可能啊,那么期待,处处炫耀,还拿出全部积蓄准备了衣服首饰……
她很清楚虞词在家里的处境。入选,是她唯一能改变命运的一步。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竟比自己的未来还重要?
难道宁愿放弃春选,也不想让自己得逞?切,不说她有没有那个智力能猜到她装成丫鬟的目的,虞词可没有玉石俱焚那种烈性。
虞宁闪过很多念头。直到园里传来春选开始的梆子声,虞宁闭了闭眼。
她向入口处走去。那里站着六个既负责看守,又负责查验身份的官兵,她走上前,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
官兵奇道:“小娘子可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很平稳,目光坦然。“奴家是太傅府的婢女,与自家姑娘走散了。我们姑娘是来参加春选的,奴家不知她是否已经进去了?烦请大哥通融通融,放奴家进去找一找,可行?”
“这……”官兵大哥犹豫了。这女孩儿的礼仪和气质的确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说话也有条理,看着不像个可疑分子。再者,刚才她在那边站了很久,也的确是等人的模样。
再再者,从圣上安全考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刺客……
“求求你了,大哥。”虞宁放柔了声音,眼角红了,眼神中带着哀求,更显得楚楚可怜。
“唉……好吧。”官兵大哥同意了,侧身让过。
虞宁做出感动欣喜的模样,正要道谢。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窜出两个粗鲁婆子,一人一边揪着她大骂:“好你个小贱.蹄子!你个千人.睡万人尝的,又想混进去攀高枝!我呸!”
“惯会装的小贱.人,成天就想钓个金龟婿!”
“入了这行你还想个屁,乖乖回去接客!”
虞宁再聪明沉静,毕竟是个养在深闺、年纪小的姑娘,哪儿见过这阵仗,慌乱得只会磕磕巴巴地辩解:“我,我没有!我不是!你们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她声音小,轻易就被两个婆子的声音盖了过去。
门外闲逛的人都围了上来,对她指指点点。刚才那个官兵大哥跟同僚对视一眼,默默站回原位,不再看她。
两个婆子一个揪住她的头发,一个拽着她的衣服,硬把她拖到外边去。疼得她眼泪直往下掉。她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狼狈过,从没受过这种委屈……
俩婆子骂骂咧咧地把她拖出很远,边骂着“哭什么哭”,边把粗糙的大掌往她刘海上一撸,然后愣住了。
“咦,你……不是翠儿?”
“什么翠,翠儿?”虞宁哭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啊呀……真是对不住。”俩婆子瞬间换了副面孔,低头哈腰。“刚才我们瞅着你背影也太像了,给认错了!”
“翠儿是我们青楼里的小姐,整日爱发傍富翁的白日梦,今儿一早跑没影了,妈妈就打发我们俩出来寻……”
“实在抱歉……”
俩人尴尬地互相瞅瞅,道完歉匆匆跑了。
虞宁头发也散了,衣服也歪了,在原地哭了好一会儿。等眼泪渐渐收住,平静下来,才稍加整理自己仪容仪表。
再回去跟官兵大哥说明,恐怕不会相信她;又看此处离停马车的地方不远,干脆先缩回车上。
她现在有点怕,只想躲在熟悉的地方理理思绪。
马车很多,有的车夫聚在一起闲聊,有的靠在马背上打盹儿。
虞宁回到原本停放周家马车的地方,愣住。
自家马车,连带车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