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管八妹吗?”这是虞词第六次忐忑不安地问棠觉。
棠觉知道她只是紧张,在没话找话,偷偷翻白眼儿懒得理她。
春选还要一会儿才开始,此时两人站在众多待选女子中,等待“花鸟使”过来。
方才,虞词是看到远处的树上挂着的纸鸢,才丢下虞宁跑掉的。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棠觉的纸鸢,经常做给她玩儿的。
白白一张纸、几根树条扎成,粗糙又简单,玩不了几回就要坏。
可她很喜欢。
除了棠觉,从没有人送给过她什么礼物呢……
跑到树下,就看到树后面露出的衣角。棠觉抱臂靠在树后,看到她来了,拉着她往人群深处走去,最后拐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你,你怎么来了?”
“你要我陪你,还是你妹陪你?”
“你。”
“那不就得了。”棠觉脱下虞词穿着的蓝色外衣,把背着的包袱抖开,把里面那件杏黄的褙子给她换上。又拿头巾给她大半个脸和头发都遮住了。
棠觉自己来之前就准备好了,跟虞词同色系的衣裳外头一件月白锦披,头发挽起,面巾遮脸,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
“一会儿你低着头,跟在我后面走。跟紧一些,我快你就快,我慢你就慢。”
“哦……”
两人绕了个与来时不同的方向,往入口处走去。
在旁人眼中,就是位气场十足的贵夫人,带着个卑微的小婢女。
往日虞词在府中的存在感太低了,虞宁对她的体态并没有很熟悉;而棠觉作为新来的婢女,她更是没打过几回照面。仅有的那几回,大多是棠觉收敛了气势,默默站在虞词身后。
现在棠觉大小姐的气场全开,完全掩盖了身后的虞词。再加上变装,三人都快碰面了,虞宁也毫无所觉。
忽然,虞宁的目光往她们这里扫来!
虞词偷眼看见,赶忙垂下眼不敢再看,吓得要叫出声。而棠觉则忽地往右迈了一步,她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才注意到,她们一直走得时快时慢。
虞词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暗门研究出的一种步法,一种障眼法,专门用于在人群中躲避目标。调整步速让自己与目标动态视线之间,始终有路人挡住。通过视觉的死角、及借位遮挡,达到瞒过目标的效果。
就这样,她们与虞宁擦肩而过。
进了园内,两人换回装扮,去签字处应了个卯,拿到代表待选身份的腰牌。一块长条形的小木牌,上面雕花刻鸟,故待选的女子又被称为“花鸟姬”。
拿了腰牌,便有一小宫女引领,穿过缠花游廊,到达临水台榭附近的一处大院子。花鸟姬们聚在此处,要等春选正式开始了,负责检查身体的女官嬷嬷和负责初选的“花鸟使”才会来。
虞词道了谢,按照棠觉事先交待的,偷偷塞给小宫女一颗银豆豆。
小宫女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对着她笑了笑,施礼退下了。
她们来得不早不晚,院子里已经满是环肥燕瘦、各有风姿的女孩子们。有的三三两两靠着门廊说笑,有的吆喝使唤送水沏茶的宫女,有的独自站在树下沉思,神情忧郁。不过她们共同的特点是:穿金戴银,锦衣华服,无不贵气逼人、艳压……反正互相艳压就对了。
看了一圈,没有能坐的地方了。
石凳上坐着的是最贵气、矜持的姑娘们,团扇掩嘴,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身边多带了几个婢女在给她们捏肩、扇风。
廊椅上是几个姐妹团,看起来是平时就交好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像虞词这样低调、或者是出身门第不高的,都是站着的。
棠觉拉了拉虞词。
虞词在歆羡中回过神来,回头:“?”
棠觉从身后掏出一张小巧的折凳。
虞词:“!!!”
众人侧目。
虞词目瞪口呆:“你你你从哪里掏出来的?”
“刚才就背着。”棠觉一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样子。板凳作为江湖十大武器之首,暗门对怎么藏在身上很有研究的好吧。
虞词不好意思地坐下,“那,那你呢,要不要也……”于是又收获了一个看白痴的眼神。她皱皱鼻子,对着棠觉吐了吐舌。
虽说棠觉一直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对谁都点头哈腰,她却下意识觉得,对待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婢女没有办法做到俯视。甚至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冲她撒娇,就像对姐姐一样——不是周四女郎那种姐姐。
坐了半晌,日头逐渐升高。
眼看春选快开始了,棠觉注意到虞词时不时舔唇。“口渴了?”
“嗯……有点。”
棠觉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顶丝织白色幂篱扣在她头上,遮阳。
又掏出一块丝巾包着的小点心放在她手里。
最后掏出两个小陶杯,看了看石凳石桌那边,过去倒水。
众人纷纷侧目。
而虞词从震惊到麻木已经不想说什么了。棠觉现在就是掏出一艘船拉她去游湖她的内心都不会波动了。
水壶就摆在石桌上,原本是供大家饮用的,远处立侍的几位宫女偶尔过来添水、换茶。但现下基本由几个最贵的贵女承包了,旁边机灵点儿的其他人的婢女都不会过来。
棠觉却觉得,倒个水而已,不至于……
“喂!你哪家的啊!一声不吭就过来倒水,有没有点规矩!”
棠觉默了一默。她真不应当高估大家千金们的秉性。
她抬眼看向出声的女子,是个矜娇的姑娘,年纪不大,是能坐石凳的身份,瞪眼的样子奶凶奶凶的。
“万分抱歉。但我家姑娘渴急了,还望女郎行个方便。”
那妹妹得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
棠觉谢过要走,旁边传来一声讶异的招呼:“是你?”
那是石桌边另一位贵女,还真见过的,就是上次让她们搭便车去西市的千金。
棠觉点点头,“没想到您也来参加春选。”
那女郎轻笑,“当日你说有缘再叙,现在可是叙的时候了?”
棠觉那日就觉得此女面善,既然遇上了便大方道:“婢子是太傅府的,贱名玫儿。敢问女郎?”
“家父山南道太守,鄙姓方。”
棠觉心下沉了沉,面上却不显,笑着施礼。
左相的人。
而且是萧家的姻亲。
怪不得有股熟悉的感觉……可不肖似宫里那位方德妃么。
当初方德妃特意跑到刚小产完的寄雪面前,拿出小孩子的衣服刺激她时,也是笑得这般温婉模样。
方家还真是野心勃勃。
送了一个女儿进宫还不够,还要再送一个。
就是不知道这俩姐妹是亲的还是只是一个族里的。
不管怎样,面前这位方女郎在自己心里已经排到敌人那一边了。
棠觉这边要走,却第二次被拦了下来。
还是那位奶凶的贵女,啪的轻轻拍了下桌面,瞪眼道:“小小奴仆,还敢跟方姐姐套近乎了!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货色!”
棠觉一点气都没有,就是看熊孩子的感觉。这孩子……也许适合拿去煲汤。
方女郎轻咳一声,给她解围。“这位是昭文阁大学士的孙女,江女郎。”
她抬眼,浓密的睫毛冲她眨了眨,暗示道:“江大学士德高望重,在朝内有许多门生;所以姐妹们进来的时候都会跟江女郎打招呼、聊两句。”
棠觉了然。是个很缺关注的熊孩子。
她冲虞词那边招招手,把她家姑娘给叫了过来。
虞词在她的暗示下跟江女郎见了礼,那孩子脸色才好看了些。
两人回到原位的时候棠觉就在想,如此情绪上脸的孩子,在后宫那种地方,她尊贵的身份能保护她多久呢……
“玫儿,你又在想什么?”
棠觉回过神,“啊?”
虞词嘟嘴不说话了。空气中又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很快,代表春选开始的梆子声响了。
花鸟使带着一群验身嬷嬷、掌事女官走了进来。
宫女们引导花鸟姬们列队站好,而婢女们要离场了。等自家姑娘确认入选,再给上报要陪侍入宫的婢女验身、教导宫规等等。
虞词不安地扭头去寻,棠觉在离开的人群中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渐渐走远。
不能总是依赖她啊……如果自己能成为宫妃,应该是自己给别人依靠……虞词想着,深深吸了口气,面对花鸟使。
担当花鸟使的,一般是圣上亲近的內监,负责花鸟姬们的初选。
这就要问了,选妃自然是圣上自己来选,怎的还要旁人帮他先挑一遍呢?
这事儿是有原因的。
待选的女子都颇有门第家世,但一般都是养在深闺无人得见。当然也有那爱学江湖儿女行事的人家,比如萧家……这个暂且不提。
且说贵女们姿容如何,其实外人都是没数的,都是听仆从们传到外面,口耳相传的。
有些女子人缘不行,传出去的名声就不太好听,贬称歪瓜裂枣的都有;而有些女子性情好些,或是仆从可怜她,说出去往往朝十倍地夸。
所以本朝专设花鸟使一职,先在小院儿里,把那些实在辣眼睛的劝退了。
免得等真的到外面台榭上给人看时,给自家丢面子,以后也不好再嫁人。更重要的是别冒犯到圣上……
其次是检查身体健康,好不好生养之类的。
那些脸上生疮的,脚下流脓的,一步三咳看起来随时能撒手人寰的……也要被剔掉。
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些不适合参选的姑娘,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概因,春选着实是个盛会。
各家贵女拉出来展示一番,有幸入宫受封自然好,如果实在不行,落选了,但在场权贵子弟有人看上她了,说不定就定下一门好亲事了。
这也算变相造福青年男女的一场相亲大会,各家贵女都以能参加碧湖春选为荣,各家贵子也借此机会相看帝都上流圈子的美人儿。
所以总有人抱着侥幸心理,来春选上拼一把。
虞词,又何尝不是这种拼一把的心态呢?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
却没想到,那位花鸟使环视了一圈众美人,皱眉,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喂,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