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粗的黑皮长鞭抽下来,啪的一声闷响,声音很大。纤白的肌肤立刻红肿起来,不一会儿就沁出血丝,看着分外凄惨。
但棠觉叫都没叫唤一声。
毕竟练的外家功夫,差不多是钢筋铁骨了;表面看着伤痕重,内里一点事儿都没有。简而言之:耐打得很。
棠觉一边挨抽,一边还能分心去看别人。
她们一共八个人,两个两个地来。也是起个威慑作用,排队等抽的光看到被抽的痛苦,就吓得要昏过去了。
棠觉观察她旁边那叫紫兰的姑娘,虽说叫得很大声,但她观她伤痕,再观抽紫兰的嬷嬷捏鞭子的动作,再再对比抽自己的那位,总觉得……是不是有区别对待啊?
棠觉恍然。看来这些嬷嬷是被特别交待过了,抽别人意思意思就行,抽自己那是下了死力气。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下的令。她就说嘛,小惩大诫,才是身为宫正该有的下马威。鞭刑,是立规矩;留手,是送人情。
这后宫风起云涌,谁知道你今天抽的小小宫女,明日会不会是哪位宠妃身边的红人。有规矩也有人情,才能把这份容易得罪人的职位坐稳了。
那么,林欣若就不怕她的主子虞词有一日飞黄腾达,她有一日回来找她算账么?
棠觉眯了眯眼。除非……林欣若得到了比较确切的消息,知道虞词不大可能会出头。这就表明,有某个、或某几个有权有势的人已经打算对虞词下手打压了。
她转头看向干嚎的紫兰,就像自己一来就莫名其妙被人针对。
能被挑作心腹婢女的,哪有蠢货。怎么可能上来就挑衅树敌,一看就是故意的。
比她先到,先笼络同舍人的感情;虽说是对方出言挑衅在先,但因着后宫之中动口不动手的约定俗成,加上言辞中有意无意把被罚的责任甩锅给她,让众人主要把怨愤对准她。
初来乍到,她怕是已经被所有人孤立了。
孤立了更好,方便她做事。
要是有人想欺负她,她也有法子对付。
比如对紫兰,她当时并非不冷静,只是不想吃这个亏。这回不成这人以后也会有别的法子针对自己,还不如你来一次我拉你下水一次,就算都要受罚,也得在这之前亲手给你一巴掌爽一爽。
你总会有被打怕了的时候。
所谓凶的怕贱的,贱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论不要命,那她可太擅长了。
鞭刑罚完,众人穿好衣服,互相搀扶哭哭啼啼地去掖廷门口跪下。
今日人多,来来往往的人,各种目光扫过来,指指点点。
这要脸皮薄一点的女子,回去就要羞愤自尽了。
丢人。特别丢主子的人。
身心都是伤。
棠觉孤零零地跪好,其他人不约而同都跪得离她有段距离。
下午的日光直直罩下来,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可是她受过的训练比这艰苦得多了,这点小磋磨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她甚至有些惬意,闭上了眼睛。
此时,有一个人比棠觉还要受苦。
周虞宁不明白为什么就一会儿工夫,自家马车就不见了。不应该啊,没有主子的命令,车夫是不能随意走动的,就算她们耗上一整天,车夫也得等上一整天。
不然,主子养你何用?
但是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原地站了会儿,只得自己走回去。
从碧湖到周家多远啊……她们这些鲜少出门的深闺少女都一个样,体力不行,脚小又无力,走一段就得歇好一会儿。等走到人多一些、能叫到马车的地方,脚上已经全是水泡,痛得完全走不了了。
加上饥渴交加,她一阵头晕眼花,没等招呼路过马车停下,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辆马车不是空的,但车里人吩咐了一声,车夫还是停下来了。
一个眉眼端正、瘦黑的年轻人从车里出来,连忙跳下车去,把周虞宁横抱上来。
他把她放进车里,想了想,自己坐到外面车夫旁边。
“驶到前面茶水铺。”
“是,公子。”
日头很快就西斜,跪在掖廷外的棠觉正闭目养神,顺带利用这时间呼吸吐纳,修炼功法。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哎呀”,紧接着后背就湿了。
她回头,是一个陌生的宫女,手里端着个盆。
棠觉:……
怎么每个人都来这一套?还有没有点新鲜的了?
“手滑?”她冷漠地问那宫女。
那人掩嘴一笑,连理由都懒得找,径直提着盆走了。旁边传来窃笑,棠觉扭头,跪在另一边的同舍有的立刻扭开头,有的得意挑衅地回视。
棠觉懒得理她们。身后的伤口被浸湿,原本麻木的感觉一下变得刺痛。
这是盐水吧……棠觉冷笑,好,不愧是你!林宫正。
天色暗了下来,时辰到了,同舍们又相互搀扶着回去。其中一个看着这边犹豫了片刻,还是一瘸一拐地过来了,对棠觉伸出了手。是被罚时率先看清形势,向林宫正低头的那个女孩子。
紫兰那几个见状立刻不满地叫道:“露珀!离她远点。”
棠觉看了看她,自己站了起来,转身走开。
“看吧!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紫兰冷哼。
露珀笑了笑,“没事。我们回去吧,又渴又饿又累的。”
她这么一说,众人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肚皮上去了,一心要回去吃喝。
而另一边的周虞宁,也在咕咕叫的肚皮声里醒过来。四周很黑,她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这是哪里?
刚这么想,眼前就亮了,是有人掀开了车帘,黄昏仅剩的一点天光落在身前。
“你醒了?”那人问道。
“嗯……请问……”
“这里是宁正街,你昏倒在路上,我又不知你家在何处,只好停在附近等你醒来。”
“多谢公子……”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虞宁拭了拭泪。
对方好像没有多少应付女孩子眼泪的经验,递过来一杯水,坑坑巴巴地问:“那,你,要不要,喝点水?”
虞宁默默接过,一口气喝下。
“我,我再去帮你倒一点。”
车帘很快又放下,虞宁在黑暗中怔了须臾,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这人……看到她哭递水不递帕子,在想什么啊?让她补补水,然后多哭一会儿?
那人很快又回来了,这回除了水总算想起来添个帕子。“新的,你别介意……”
“不会,谢谢。”虞宁接过东西。
“你家在何处呢?”
“西市北,太傅府。”
“你是太傅家的婢子?”
这下虞宁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了。
那人赶忙补充,“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就算是婢子,也没有随便把一个弱女子丢在半路的道理。我这就送你回去!……哎,你别哭了。”
马车慢慢跑了起来。
虞宁想了想,凑近车门,对帘子外的人轻轻说道:“我不是婢子,是周府八女郎。”
“哦,我是户部林巡督的族弟,我姓林,字端安。”
“改日一定登门答谢您的相助之恩。”
“客气。”
帘外传来一声轻笑。
马车应虞宁的要求停在周府侧门。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就想凑凑春选的热闹。”虞宁羞赧地说道。
林端安憋笑,“看出来了。不过下回可要小心,别再一个人。”
两人道别,虞宁手里握着林端安的手帕,一直等马车走远,拐过街角不见了,才叹息一声,转身回家。
走远了的林端安,也还在想今日救助的这姑娘。
想到她落日余晖里掉下的泪,想到她轻柔的嗓音,想到她柔弱易碎的姿态……想到刚才告别时的青涩。
他不由自主念出声,“周府……八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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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宫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一点点把庞大的宫阙填满。
可是这么空旷,哪怕宫灯长明,也显得那样寂寞。
浮灯罗扇画屏,银钩春酒桂堂,热闹都是假的。烨帝醉卧的歌舞宴会如是,妃嫔们银烛朦胧的香闺亦如是。
唯有的真实,在那些宫灯稀少照到之处。
掖廷,作为整个皇宫最下等的奴仆们生活的地方,对灯烛自然也是能省就省。
劳累了一天的奴仆们也提不起精神做些别的事,早早就熄灯睡下了。日复一日,还得早早起来干活。
白天热闹的宅院很快冷清下来,只能听见风吹动墙草的声音,昆虫在树叶间的鸣叫,和若有若无的鼾声。
更声敲第三遍的时候,宫墙间闪出一个人。她扛着一个大桶,悠哉信步穿过一排排宅院,恰好地躲过巡夜兵的视线,最后停在一处院门前。
晚上领饭的时候,她特意找到泼水的那位宫女,跟踪她找到她的住处。
这个宫女早她们一年入宫,是浅青衣宫服的前辈,所以住所比她们好一些,是四个人一间。
屋里黑灯瞎火,在门外听了半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应是都睡了。
棠觉看看头顶上被云翳遮了大半的月亮,心说月黑风高,正是极好的杀人夜。
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