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觉像猫儿一样迅速而无声地溜了出来,把尖叫声和怒骂声扔在身后。
春夜还是挺冷的,那一大桶冰淩淩的井水浇下去,连人带铺浇了个透心凉。
如果寄雪还在,一定会笑骂她幼稚。
虽然寄雪也并非什么善人信女,对这类为虎作伥者却十分懒得搭理。只想着,等主恶倒台,底下这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惜,她们是输家。
这些小人跟着上面的鸡犬升天。
所以棠觉不想什么八百年后再算账,既然你恶心我,那我也立刻恶心回去,管它手段幼不幼稚。
她哼着小调,上下抛玩手里的夜明珠。
这东西是棠觉绕到位于掖廷东南角的冷宫找到的。
烨帝之前的一位妃嫔,被贬入冷宫后央求好心的宫人替她藏些私人财物。其中就有这颗夜明珠。可惜像寄雪一样,没能等到东山再起,就香消玉殒了。
棠觉混迹宫廷三年,看过她几次,知道她死后东西都放在哪个暗格。
要在四个人里认出谁是要找的那个,只能拿夜明珠照明,既不会惊醒对方,确认了以后藏起来也方便,对方醒来就不会看到她的脸。
等她们点蜡烛,她早跑了。
木桶,就随便丢在院子里,反正也是路过某个院子时顺手拿的。
时间还早,她还得跑场。
掌刑的嬷嬷住得更远,能混到这岁数,资历自然是没得说。带品阶的女官往下数,掖廷就她们最大了;又因掌着刑呢,宫人们为了未来不小心犯错,落在她们手上时能少吃点苦头,还要巴结她们。所以嬷嬷们基本可以横着走。
横着走的嬷嬷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半夜出门会被套上麻袋一顿狠揍,拳拳到肉,揍得她只有出气没了进气。
干了一辈子粗活的嬷嬷仗着力大无穷,打遍掖廷无敌手,一开始还反抗了一下,奈何对方比她气力还大。一脚把她踹跪下了。
奄奄一息之时,听见对方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下回林宫正再叫您给庚壬的宫女行刑,烦请您手下留情;您若不愿意,就请想一下现在身上有多疼。”
压着自己的力道松开了,嬷嬷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掀开麻袋,周围哪还有人影。庚壬……庚壬,是今日宫正交待过的那位?
棠觉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住处,有人已经在院子里等她。
紫兰抱臂站在房门口,冷笑道:“不知玫儿夜半出门,所为何事?”
就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出手,单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压在旁边的墙上。朦胧的月色下,对方那张鲜少有表情的脸突然凑近,一个极邪恶的笑在她的瞳孔中放大。
那一瞬间,恍如恶鬼。
慌乱和恐惧向她袭来……
脖子上的力道一点点加大,仿佛没有极限。呼吸完全停滞,喉管痛得像要碎了。她想叫,可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她捶打,但对方仿佛没有痛觉。
真的会死。她是真的要杀了我。
这样的念头猛地浮上紫兰的心间,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眼睛上翻,正好越过对方头顶看到那棵歪脖子树。
树影扭曲了,像张牙舞爪的鬼,向她索命……
就在她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忽地松懈了。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却又马上被人捂住了嘴,强行拉起来。
“如果现在杀了你,拿你的衣带把你挂在那棵树上,你猜别人会不会为一个最下等的宫女讨说法?会不会有人在意你是被人杀掉的,还是因白天受罚羞愤自尽的?”
轻柔的声音像在闺中密语,说出的话却让她不寒而栗。
她是真的怕了。
等她咳嗽平缓,拉扯的力道松开来,但对方依然与她凑得极近。
“你若明日去告发,那我也可以颠倒黑白,我也可以说我看见半夜出门的人是你。在这掖廷,人证不算什么。”
紫兰挣脱开,后退了两步,“咳咳……我知道。而且同房连坐,你被罚我们都跑不掉。”
“对嘛,这不是很理智吗?”棠觉摸摸下巴,“所以故意做出那副没脑子的样子是想干嘛?”
紫兰不说话了。
“有人让你打压周采女的侍女?”
“嗯……”紫兰不甘不愿地应道。
“那你不用再对我多费心。”棠觉勾起嘴角,“我不是周采女的人。”
“……啊?”
“你等着看吧,不用你出手,我会自己作死的。”
她这话说得很发癫,紫兰抱着怀疑,乖乖跟她回房中歇下了。
等第二天,当宫规教习课快开始的时候依然没看到玫儿的身影,她心里产生了预感,玫儿说的作死,大概,可能,也许,是认真的……
学堂陆陆续续坐满了人,余下的都是最差的位子。紫兰旁边、跟她要好的小姐妹悄悄捅了捅她,“我刚才过去看过啦,那边那个位子桌角是瘸的,椅子边上还有几根木刺儿,一会儿咱们撺掇那个玫儿坐那边去!”
紫兰木然道:“不用费心了。”
“啊?什么意思?”
“她……也许打算旷课。”
“有你一手啊!”小姐妹一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出门前在外面挂锁,让她出不去!连课都上不了!嘻嘻。哎,狠,还是你狠啊。”
紫兰:“……”
“行了……以后不用关注她了。她……”昨晚月夜里那张邪恶的笑脸又浮现脑海,吓得她一激灵。昨晚后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做了一宿的噩梦。
俩姐妹窃窃私语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由远及近,看来是冲着这个学堂来的。
年轻的女孩们总归好奇心重一些,不管多守规矩,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去。
窗外,是几个嬷嬷大踏步走来,为首的还背着一个鼻青脸肿半死不活的,嘴里骂骂咧咧些不干净。
“庚壬舍的宫女!都有谁,都给我站出来!”
紫兰几个宫女一脸懵地站了起来。
“姐儿,你认认,是不是她们几个?”她背上的嬷嬷抬起肿胀的眼皮,扫了一圈,摇摇头。
“没关系,”其中一个嬷嬷狰狞地看着她们,“同房连坐,整个舍一起罚!”
“你们在闹什么?这里是学堂,你们像什么样?”内文馆的女先生姗姗来迟,上课第一天就碰上这种事,不满地皱眉。
作为文士,女先生虽没有具体品阶,但身份超脱,远比她们这些靠混混成嬷嬷的宫人高贵。再说两方不是一个衙门,嬷嬷们也不好再堵在课堂上闹事。那就是打尚仪大人的脸了。
遂赔笑给女先生作了个揖,风风火火又走了。
却没走远,就蹲在外面的庭院里,虎视眈眈紫兰她们几个。
女先生蹙眉,没有再说什么,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翻出名册点名。
一圈点下来,然后叫到了玫儿。
“……玫儿。”
底下没有应声。
女先生抬头,“与这位玫儿同舍的在么,她人呢?”
庚壬的女孩们相互看了看,用眼神相互推诿。最后还是露珀站了起来:“报先生,出门时没有注意到她人,不知她现在何处。”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否,可否让学生现在回舍一趟,看看情况……?”
女先生冷笑,“不用了。训诫第一日就敢迟到旷课,我看她是不想留在宫里了。”说完,在点名册、玫儿的名字上画了个粗粗的叉。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先生拉黑、但心里十分有数的玫儿、真名棠觉的某人,此时正在林宫正的住处附近晃荡。
她得从林宫正下手,找找当年巫蛊案的线索。
永熙六年,南烨皇宫爆出一桩震惊朝野的巫蛊大案。
此案缘起左相等人接到线报,称皇后时常在中宫行巫蛊之事,诅咒烨帝和国运,侮辱祖宗礼法。
皇后辩解自己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应是有人造谣污蔑。为证明清白,同意随机挑选女官,组成搜查队,对自己的凌霜殿进行搜索。
结果还真搜出了点东西。
在一个花瓶里,女官们发现了作法的偶人和符纸。
这下皇后百口莫辩,烨帝不得不下令将她软禁。
左相等人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态度,宣称此事蹊跷,作为与烨帝几乎平分权力的一国之后,又深受烨帝宠爱,地位牢固。没理由做出这样的事。
于是御史大夫也闭了嘴,不管是哪一派都埋头苦查巫蛊案的线索。只是烨帝一派接到上头命令,称不许深查,不可为皇后翻案,令底下人摸不着头脑。
后来就知道了为什么。因为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到皇后的真实身份,竟是雪神教的高层之一……
后续左相一派抓住这一点如何造势攻击,如何一步步将帝后二人逼入绝镜,且不多叙。
总之,巫蛊案是烨帝一派衰弱的起点和关键点。
棠觉作为寄雪身边的隐形侍女,虽没有品阶,但因帝后二人的默认,一直是凌霜殿的主管者。她自然知道后宫斗争会有的腌臜,房梁上可都安排了烨帝给的暗卫轮班儿,对物品进出内室一直都严加把控。她可以确定,就在封殿搜查的前一刻,凌霜殿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那么,东西到底是怎么放进去的呢?
她后来反复回忆那时的情形,她留在最后,监视宫人们先行退去。
因事出突然,人心惶惶的,宫人们都有些手忙脚乱。
林欣若背对着她疾走,忽然脚崴了一下,同时另一边有个宫人慌慌张张不小心带碎了一个瓷杯,让她视线转了一下。等再转回林欣若那边,就见她一手扶腿,一手扶着那个半人多高的花瓶。
林欣若并没有停留,很快就随着众人走出宫殿。所以她当时并没有把那个举动放在心上,没想过要朝花瓶里看一看……
而搜出所谓的罪证后,当着她们的面,作证确实经常看到皇后摆弄这些东西的,也是她林欣若。
她们才知道,原来林欣若是左相安排的一枚卒子。
事后棠觉想到了,她可以监控凌霜殿物品的进出,却挡不住人家一直把东西放在身上。而且一定是很隐秘的部位,否则拍打两侧这种简单的日常搜身就会被搜出来。
那么……你跟左相的人联络的信物,又会藏在哪里呢?
棠觉想着,左右瞧见四下无人,敏捷地翻过了林欣若的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