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几年过去,仓惶逃出南烨的二人,已在大漠里安了家。
曾经瘦削的黑衣少女,已渐渐长成,只是比少时更加沉默寡言。
相依为命的姐姐寄雪,受不住这大漠风沙,像一朵白莲日渐枯萎。
棠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却无法可想。
只因寄雪这是心病。
饶是深入大漠求取灵药,也救不回一个一心求死之人。
这日,戈壁里下了一阵冰雹,等天色暗下,又落了大雪。
二人的陋室位于几座低矮的岩山间,其中一座山坡的半腰。
不知是风化出来的,还是人工所凿,几个洞穴歪歪扭扭地嵌在山壁上。
棠觉无意中发现的此处,看到门板、桌椅、床炕、水缸、壁炉……挺齐全,只是落了厚厚一层灰;再加上崖下背风处有一个未干涸的水井,便决定暂时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料想应该是一处无主的被遗弃之所。
这种居所在大漠中很常见。
毕竟大漠危机四伏,生死无常,有时候也许早上出门,晚上就回不来了。
寄雪咳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几欲昏厥。
棠觉赶忙把她抱到炕上,取来床头的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一粒回生散,塞.进她嘴里,又好生掖好被子。
做完这些,棠觉就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好了。
壁炉里的火升好了,水壶挂在火边热着;大漠干燥,衣服倒不用勤洗,再说水也得省着用……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屋子,把琐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叹了口气,拉开门,托腮蹲坐在门槛上。
外面风已经停了,冰雹也落完。此时正无声地下着大雪。
那一夜,封.锁天地的大雨,血流成的河,身后的追杀……仿佛还在昨天。好在,终于,她和寄雪活了下来……
虽然得到了暂时的安宁,寄雪的身子却每况愈下。除了旧伤和暗疾,她心里装了太多人和事,终日郁郁的。
而且大漠的日子枯燥又无聊,只有偶尔商旅或者游匪路过,来这儿借宿,算是难得的点缀。
他们带来了关内的些许消息。
比如雪神.教终于一统北地并建.国,国号为邶。教王年纪轻轻便登基为帝,是为邶帝。
比如南朝烨的皇.帝在前皇后薨逝之后,很快又立了位新后,甚是宠爱。
比如南方近日闹旱.灾,地方时常有灾.民起.义,不过很快又被镇.压。
比如从来上下团结一心,铁桶般坚固的关外马匪帮.派也出现了嫌隙。“明王”手下的好兄弟近日频频搞事,大有对“明王”不满的意思……
寄雪总是微笑着静静听着,时而附和两声。到了深夜,却埋在被子里咳血。
这些消息不能不听。还要有心去收集,去旁敲侧击出更多。
然后两个人推演天下局.势,过去和未来——如果当时这步棋没走错,如果当时有察觉到对手的意图……将来回去该如何报.复,该怎么跟教.内残余的势.力接触而不被发现……当年布下了多少暗桩,还有多少人可用……
寄雪本是开朗洒脱之人,现在思虑如此深重,整夜整夜难以入睡,身子折.磨得更加羸弱。
眼看快要撑不住了,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有消息。
棠觉当然知道她在等谁。
“唉……棠棠。”身后传来微弱的招呼,棠觉转头去看,看到寄雪醒了,精神很不错。
寄雪在看屋外,那片干干净净的银.白世界。清寂逼.人,气势浩然。
“阿姐,你看起来好多了,你的病是不是快好了?”
寄雪笑了笑,眼神里有她不懂的东西。
棠觉心里察觉到了什么,越来越不安。
“棠棠……对不起。”寄雪平静地说道,“我好像快不行了。”
“不要胡说八道!”
“以后你就是独自一人了……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我不。说好一起回去复.仇的。”
“噗~”寄雪失笑,“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的啊……”
“是你的心愿,我自然要帮你实现。”
“可我关于你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自.由,安宁,幸福……棠棠。”寄雪叹息,“不要再成为谁的‘剑’。这么多年,真的辛苦你了……”
“……”
“真美啊……”寄雪万般留恋地看着屋外广袤的雪原,漆黑而浩瀚的夜空包拢着。“这里是我长眠之地,也挺不错。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最遗憾的是,走之前没能等到他最后一面……”
寄雪说着,声息渐弱,缓缓闭上了眼睛。
寂静。
棠觉不敢回头看。她僵硬地坐在那里,只觉外面的冷意灌进来,彻底把自己浸.透了。
——从此以后,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样的念头忽而占据了她整个大脑,让她无法思考,只有这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
心中的悲怆无处可发,她踉跄地站起来,撑着门框,怔怔看着宛如素帐的大地,寂寞零星的飘雪。
她沉浸在庞大的寒意中,就这样站了许久,许久。
棠觉跪在墓碑前。
不知有多久,思绪浑浑噩噩,一会儿想到小时候,一会儿想到在南烨皇宫中的生活。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她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迷茫地转过头。
“喂?你还好吗?”来人问道。
听到他的问话,棠觉像玉山倾倒一样颤抖起来,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泣。
“阿姐,阿姐……”她嚎啕大哭,双拳一下一下,砸在墓前。寂静辽阔的雪原,悲切的哭嚎传得很远很远……
那人傻站在旁边看她哭到声哑,才想起,笨拙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结果摸完她哭得更伤心了。
陆城锐:“……”
等她哭够了,轻轻抽噎,他伸手拽了拽:“起来吧……”
棠觉跪了太久,地上身.上又冷,腿脚早就动弹不得。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
陆城锐正想跟她商量商量今晚借宿的事,就见小姑娘两眼一翻,直挺挺昏倒过去。他赶紧一把接住,伸手去拍脸,才发现她脸颊发烫。应该是冻得太久,发烧了。
他瞥了眼新坟,里面是她的什么人呢?是姐姐?这样伤心?
在他们那里,少有人为生死伤心,也少有人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羁绊。大漠里人.命.贱得很,感情更不靠谱。为了活下去,父母子女都能插.刀,何况夫妻兄弟……
幸好是我啊,陆城锐叹气,你要遇到别的人,现在指不定被怎么了。
他抬头看了看,一簇微弱的灯火在半山腰闪烁。住所在上方。
他今夜赶路,正想找个投宿的地方;远远看到那簇灯火,这才过来看看。没想到碰上这么桩事儿。
这种情况只能不请而入了,他提溜着小姑娘的后颈,提气攀山而上。像捉小鸡仔一样把她带回居所。
壁炉里的火将熄未熄,有些冷。炕下炭火倒还足,被.窝里暖暖的。
陆城锐把人塞.进被子,又去给壁炉添了些木料。摸到旁边的水壶,还温着。倒了碗水先给小姑娘掰.开嘴灌进去,这才坐下,边慢慢饮着,边环顾这间屋子。
转身就看到床上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冷漠地盯着他。
“我没碰。”他举手示意,“你还好么?”
棠觉点点头。
“我是帮.派的人,今晚没找到落脚点,偶然途径此处,可否借宿一日?”
“客请自便。”棠觉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地铺,那是她平时睡的地方。
陆城锐点头表示感谢,稍微收拾收拾躺下了。
帮.派呀……油灯微弱的火光使人昏昏欲睡,棠觉闭目沉思。
关外鬼域,九死一生,总还是有些运气好的或者实力强横的能活下来。活下来的人有的选择做孤狼,但大多数选择抱团,是为马匪、沙匪,模糊地称作“帮.派”。
没有名字,就叫“帮.派”。
听说里头有许多早年间江湖上鼎鼎大名、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比如“八指催命”韩鹏君,“血颜魔”林二娘……之类的。当然,也有一些被仇家迫.害出关的好人,比如“东风主”叶让。
按理说有正有邪,高手众多谁也难服谁;亡.命之徒又多是桀骜凶悍的性.子,这帮.派岂不是一盘散沙,甚至容易闹内.乱?然,西域有一无冕之王,德高望重,受高手拱卫,能号令众贼……众人送他称谓“明王”,既赞他人品好、性情正,又取“明王镇狱”之意。
这个明王就是帮.派的首领。
棠觉没有跟帮.派接触过,不知道明王是个怎样的人。这个男子会是明王么……不大可能,棠觉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传闻说了近日明王遇到不小的麻烦,昔日的好兄弟大有反.目夺.权的意思,这种情况不在老.窝坐镇,还孤身出现在这里?是不要命了,还是不要帮.派了……
而且,声望跟武功不一样,年纪轻武功高是有可能,绝世天才嘛;声望却全靠平生累积,能一呼百应者,怎么想都是位老者了。
看他这年纪,估计就是某个小头.目……
思绪未及深.入,睡意就彻底将她打败。烧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不太清醒,一直在各种旧梦往事里打转。
陆城锐睡得浅,朦胧中就听见小姑娘开始说胡话,又哭又笑的,偶尔一两声小猫儿样的啜泣。
他爬起来查看,只见她烧得满脸通红,赶紧掀开被子散热,又给她灌了碗水。
而他们头顶的苍穹,正有一颗星辰渐渐明亮起来。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北地雪神.教总.坛、占星台,当值的占星官很快注意到这一奇异的天象。“星垂西北,岁冲斗牛;分野井鬼,天剑星色赤而有角,忽而大盛……这,这是神兵现世的征.兆啊!快,快去禀告圣.女大人!”
而南方烨国,天象之兆也被摆上了钦天监的案头:“神兵将出,锋指东南;孤而夺目,气贯明堂。”
一袭银发的年轻监正,一手托腮,一手轻点桌面,半阖的凤眼看起来慵懒欲睡。他悠悠叹道,“神兵……出鞘了……天下将为棋盘,众生皆为棋子……可是,谁能得到你呢?或者说,你会选择谁……”
他望向窗外,正对的是皇.宫的方向。
“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监正起身,绕过惴惴不安、等他判词的监副、监侯等人,信步向外走去。“没有判词,直接公.布天兆。今天起,钦天监全体对外缄默。”
庭外花影朦胧,树影深深。
广袤夜空中,星河清辉溶溶地洒下。
重露凉了他的长衣。
他想,过了今晚,这个消息将传遍大.陆各个势.力。又将掀起多少风雨波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