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觉很早就醒了，瞪着天花板发呆。
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就记得自己似乎，好像，可能，说了好些胡话，还哭了，颇为丢人。她打出生都没哭过，结果不仅哭了，好像还被人看到了……
她僵硬地扭头望着炕.上睡得正香的某人，考虑是不是该趁其不备灭个口……
算了，反正马上就入关，再也不会回来了。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此人。
烧退了，但身.子还有些疲.软。她叹口气，挣.扎爬起来，轻手轻脚地随便收拾了些东西，准备离开。
出门前她瞥了眼男子，心说还帮.派的人呢，也太没戒心了。
棠觉走后没多久，被小看了的陆城锐很快醒了过来。
难得睡了个好觉，有些怔忡，缓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身在哪里。
再一看屋内，生活用具都被收了起来，地铺卷好放在床尾，只桌上余一壶一盏；小姑娘不见了，床头的重剑也不见了。
这是……不会回来的走法？陆城锐摇摇头，不再去想。他自己还有要事急着去办。
—————————————————————————————————————
棠觉打马跑了两日一夜，终于看到千钟关的影子。
低矮的黄土墙伫立在卷沙而起的风里，沧桑又敦实。关口，人群与驼队交织。
她喝掉皮囊里最后一口水，拉低兜帽，遮住了眼里的阴翳。
这是她们的折戟埋骨之地啊……这笔账，她记下了。
她拍马过去，融入入关的人群中。
城门里有三四个官.兵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做做样子地随意盘查。
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关外又没有成气候的外.敌不用严加防范，纪律几乎等于无。要说油.水吧，倒是很可以捞一捞，这些商队只要能活着回来，做一趟生意就是暴.富了；但人家为了保命，重金聘请护镖高手，那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哪个官.兵敢伸手……
他们打着哈欠，眼睛只在人群脸上打转，看着像是在认人。
棠觉无所谓地走过去。
她知道，这些官.兵是教王君越安排的眼线。
就为了只要她们一回来，他就能知道。
知道又怎样呢，棠觉轻哼，我不仅大摇大摆回来了，还要当着你眼线的面找我们的暗棋。
这枚暗棋是早年寄雪无意中布下的一手，原本并没有要怎么用的想法，不重要之程度让教王君越也没放在眼里，抬抬手就放过了。
此人当年……是真的很废。
棠觉信步走到一处客栈前。“福源客栈”四个大字很随便地写在破木匾额上，要掉不掉。
此时距离开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大门敞开，大堂内人声挺熙攘。
有抱着酒坛子哭的，有一言不合把武.器往桌子上拍的，有刮骨疗毒的，有钻火圈转盘子的，有头插飞刀边血流满面边谈笑风生的……
咳咳，略夸张，略夸张。
柜台后面坐着位老板娘，冷着脸在算账。看起来双十出头的年纪，秀丽的脸蛋受边塞烈日劲风的洗礼，添有三分成熟沧桑的风姿；但神情透着一股少女的机灵和矫情。粗制朴素的布料下，是丰.满的胸.脯和窈窕的身材……
气质上变了很多啊，差点认不出来。棠觉心想，径直走过去敲了敲桌面。
老板娘以为又是哪个小混混来调.戏，不耐烦地抬头。
看到是棠觉，猛然愣住。
“几年不见，不认识了？”棠觉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司徒夜叶？”
“卧槽！”夜叶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你，你你……”
“我回来了。”棠觉点点头，“有些大事要做。但人手不够，过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帮我？”
“这，这太突然了……你得容我想想……”司徒夜叶紧张地绞着手，慌张低头道。
“没关系的，”棠觉挥挥手，“当年雪姐把你打发到这里来，就是不想让你蹚这个浑水。”她看着夜叶的眼睛，“说不定你还恨我们呢。”
“怎么会，我很感激她……如果留在雪神.教，我早就跟其他姐妹一样，被教王……”瞥见棠觉眼里划过的痛色，她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心里都不好受，相顾无言半晌。
有酒客注意到夜叶脸色不对，大声问道：“老板娘？怎么了，有人找麻烦？”
“喝你的酒！”夜叶杏眼一瞪，那人反倒来劲儿了：“别怕，兄弟们给您撑腰呢。”说着拿起兵.器站了起来。
夜叶在这里经营了几年，人漂亮又会武功，人缘自然很好。有些不明所以的客人也跟着望过来。
“呵……”棠觉扫过人群中撺掇起哄的几个人，“看来，教王不肯给你考虑的时间呢。”
夜叶定睛看去，也注意到那几人并非她酒馆的常客，咬牙道：“他的人？”
棠觉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后退。没想好不要出手，否则他……”说着，她信手拈来旁边桌上一根筷子，比划两下。
司徒夜叶犹豫片刻，后退几步。
堂内众人看情况似乎不对，有谨慎胆小的，放下钱默默溜走。也有艺高人胆大的，反而退到角落，兴致勃勃准备看好戏。毕竟这种地方，打.架斗.殴什么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那几个大汉做合围之势，互相对了眼神，一起攻来。
棠觉不退反进，仗着自己身形娇小避开钢刀的锋芒，灵巧地侧身从刀隙里穿出，速度极快。
擦身而过的壮汉眼神凶厉，抖手腕变招，钢刀止住攻势横扫而来。
棠觉翻了个白眼，以筷做剑，挡住了。
“好！”看客不嫌事大还叫起好来。就这两个对招，就能看出两人都是高手，而小姑娘是高手中的高手。小小年纪就能练出剑气……怕已经是“手中无剑”的境界了。
局面当然不会停在那一瞬。
短短片刻，那几个壮汉已经围剿数招，刀刀是致命。
而棠觉就像在庭院里散步，踩着桌椅跃起腾挪，轻巧巧就躲过。手中筷寸短寸险，覆着剑气，一旦刺中便伤敌七分。
不多时，几个壮汉伤的伤，倒的倒。
“雪神.教没人了吗？”棠觉不屑地将筷子随手一掷，“就你们几个，连让我拔剑都不配。”
为首的壮汉呸地吐出一口痰血，不甘地对她拱拱手：“谢花门主不杀。”对弟兄们使了个眼色，互相搀扶着撤了。
“麻烦转告君越，我迟早会找他麻烦，别这么着急。”
壮汉背影一滞，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周围众人看了场好戏，又没闹出人.命，重新收拾桌椅坐下喝酒聊天。有的讨论刚才所见武功技法；有的是情报贩子，沉吟听到的有关“雪神.教”的只言片语；更多的目光或大胆或偷摸地落在棠觉身上。
虽说不是什么大美人儿，好歹也是个清秀、白皙、纤细的少女，从她入城起四周就有各种肆无忌惮、不怀好意的眼光。
现在这些人全都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谁能想到区区一介弱质女.流能有这么俊的身手？庆幸没有莽撞找事，否则刚才被打趴的就是自己了。
话说，江湖上什么时候有的这么号人物？没听说呀？还这么年轻，还是个女侠，哪个门派出了这么个才俊，不得往十倍了往外夸？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棠觉不管旁人什么心思，转身正要向司徒夜叶走去。
突然！斜刺里飞来一根短箭，朝棠觉射.来！
夜叶眼疾手快，甩出手里记账的笔将箭打落，旋身抽.出挂在背后墙上的剑，向射箭的那人丢去！
飞剑贯穿了他的脑门儿，把他钉在墙上。鲜血流下，死不瞑目。手里的弩滚落。
满堂寂静。
棠觉看了看她，走过去，抽出剑，拨开那人的衣服。
肩膀上有一个漩涡形状的疤痕。果然……是医门的标志。棠觉挑眉。
雪神教内分九部，其中医门原先只掌医治；后来因为接任的门主是个变.态，慢慢往毒术、蛊术等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医门人武功较差，所以喜欢躲在角落放冷箭，弩基本是人手一个。至于箭么……
不用看也知道，必定淬了巨毒。
棠觉叹气，给夜叶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
司徒夜叶脸色苍白看着她离去。手还有些抖，周围投来神色各异的闪烁的目光。
福源客栈的老板娘，从不插手客人之间的仇怨。
这是不成文的规则，也是福源客栈能在这种地方开下去的原因之一。
司徒夜叶到底还是做出了选择。那个暗箭，她知道棠觉肯定能躲过。但是……这是她所做的选择，也是给棠觉的投名状。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怕事的废.物了……
司徒夜叶让小二收拾残局，自己默默回到后院。
客栈还有几位小厮，并一位武功颇好的管事。她叫来那位老者，将客栈交托给他。随即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提上最好的剑，出门找棠觉去了。
离开的时候，后头看着这间客栈，唏嘘了好一番。
舍不得啊……这几年过得是真开心。
她摇摇头。
寻街去，棠觉就在旁边的巷子里。
她左看右看，忽然想起来，“咦，怎么就你一个，寄雪姐呢？”
棠觉冷淡地看着她。
夜叶强笑，“不，不会吧……”
“她死了。”
夜叶失魂落魄地看着地面，愣了很久，眼泪才掉下来。“怎么……怎么可能呢，姊姊那样的人……”
那样明朗康健的人。喜欢柔柔地笑，喜欢大口喝酒，喜欢跟门人比划拳脚又偷偷让着。
明知道她是君越安插.在门里的细作，还对她好……关心她，保护她。
“是，她那样的人不应当是这个下场。所以我要回去，给她报.仇。”
司徒夜叶擦了擦眼泪，“嗯，我帮你。”
“你经营战门的暗铺这么多年，可知道还有没有幸存的人？”
“北域好像有些人成功逃出来了，东躲西藏的，得回去才知道；这里么……”夜叶犹豫片刻，嗫嚅道：“当时追随你们逃到边关的，有一个妹妹……还活着……”
棠觉眼睛一亮，“在哪里？！”
“……是幼锦。周亦旸他们撤走时留了个人坐镇，那人在死人堆里捡到她还剩口气，就，就私藏起来，废了武功做小妾……”
觑到棠觉神色不佳，她赶紧解释道：“抱歉，但你知道，当时我的处境……不大方便出现……”
“没有怪你的意思。”棠觉挥手打断，“后来呢？”
“后来……等风头过去了，我偷偷去那人家里看过，不知是被调.教的，还是她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她好像……不需要我救了。”
暮色将至未至，风沙弥漫，到处显得灰蒙蒙的；就像蒙尘的废屋，事物轮廓都看不真切。
棠觉的神情，也看不大真切。
沉默半晌，她道：“那人的家在哪儿。”
“城里最大的将军府便是。他叫王贺，后来混到千钟关守将一职。”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