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关是个小城,将军府很快就到了。
三进的院落,砖瓦砌成,院子里花草欣荣,门口蹲着两只石兽。在条件艰苦的边.关是最豪华的宅子。
司徒夜叶把她拉到偏僻的墙角,道:“来这边,爬房顶比较容易。”
棠觉看了她一眼。
司徒夜叶:“怎么了?”
棠觉绕回正门,抬手敲了敲。
司徒夜叶:“……”
特么的,原来刚才那个眼神是鄙视的意思。
她有些不安地搓腿,“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原以为不是来打架就是来抢.人,怎么看起来像做客一样……
“他家有夫人么。”
“这倒没有,女眷只有幼锦一个。”
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谁啊?”
棠觉有礼地拱手道:“王将军家眷的故人,看望姨娘,还望通报一声,谢谢。”
小厮上下打量,道:“成吧,你们等着。”
幼锦听闻“两个像是侠客的年轻姑娘来见”,差点失手摔了茶盏。
她猛地站起,惊疑不定,拧着帕子来回走了两圈。她没有家人,又被王贺拘在后院,能找她的肯定是……
“老爷人呢?”
“老爷在军.营,估计还要好一会儿才回来。”小厮问道:“小的去回了?就说姨娘现在不方便见客?”
幼锦蹙眉,叹了口气,虚弱地坐下。“不……请,请进来吧……”
不多时,棠觉和夜叶出现在她面前。
她示意小厮退下把门关好,哆哆嗦嗦地倒了两杯茶,“花门主……请坐……”
棠觉不动声色,这姑娘是寄雪近卫中年纪最小的,此时却梳着老成的妇人发髻,衣着也宽大别扭,像小孩子强撑起大人的衣服。容色有些憔悴,好像比原来瘦了很多。
不过棠觉也记不大清她原来什么样子了。
她太没有存在感,内向胆小,经常吭哧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武功也是最差的,连工门的人都打不过。
但是,好像越胆小的人,越容易活下来啊……
她把念头抛在脑后,开始正题:“我们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是寄雪姐去世了,我打算回来做些事,缺人手,不知你能否帮我?”
“啊!雪姊姊……”幼锦红了眼眶,拈起帕子嘤嘤低咽。好半天才收拾好情绪,忧郁地问道:“您想让我做什么呢?我现在武功被废,而,而且,已经嫁作人.妇……”
棠觉神色转厉,“不错,你已为人.妇,还是战门仇人家的妇。”
“我,我是被迫的……呜呜呜……”幼锦被她吓到。
司徒夜叶赶紧打圆场:“嗨……都是昔日姐妹,幼锦也吃了很多苦,你别这么凶。”
棠觉闭了闭眼,心想,各种人都有,战门也不例外。很快平静下来,道:“寄雪向来宠你们。你能活下来,不管怎样,她要知道了也只会开心。”
“雪姊……呜呜呜,对不起……”
幼锦这性格……棠觉在心里叹气,刚被俘的时候肯定意思意思反抗过,但总之是苟活下来了,毕竟她的意志从来都不坚定——不管是叛.教,还是寻死。
叛.教,只是因为教王血洗战门的势.力,教.内没有容身之地,大家整个走了,她就跟着走而已;作战,只是因为大家都一腔热血,她也就跟着冲……
性情又单纯,估计那个男人施.虐之后随便哄哄说两句好话、歪理,她便听了。
棠觉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那便谈第二件事。你男人王贺在哪里?”
幼锦猛地噎住,惊恐地看着她:“花门主,你,你要做什么?”
“幼锦。他手上沾着战门人的血,你说我要做什么?”
幼锦动了动唇,说不出话。苦着张脸。
司徒夜叶有点惊异,她没想到幼锦对仇.人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说血.仇,单说王贺把她俘回家后也没对她多好啊……毕竟是个妾,想打骂就打骂了。她离得近,这些事还是知道的。
现下有个脱离火坑的机会,她却……
棠觉却能理解。
人啊……是多么复杂的存在。对她不好又如何?反正已经强.占了自己的身.体,是夫君了;反正自己已经没有武功,没有价值了,离开他也活不下去。以夫为天……
三人相顾无言。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个大嗓门:“婆娘!家里来客了?怎么关着门!”
幼锦吓得大叫:“不要进来!你快走!”
然而,已经晚了。
门推开的那一瞬,棠觉已经动了。
裹剑的布都没扯开,直接就冲着对方头部砸去。
那人反应极快,抽出佩刀扛住,阻滞了一瞬,立刻虎口用力,反向棠觉斩压。
然而斩击点比他想象得低得太多。
他错愕地看到,对方轻松地往下一蹲,便把大半个身子藏在了大剑后,稳稳架住了他势如破竹的攻势。
一张有点眼熟的小脸在剑后抬起来,毫无表情地望向他。同时,他手里的刀就从下而上被打飞出去。
紧接着,一柄短匕划开了他的脖子……
“啊!!!”幼锦放声尖叫,倒退几步瘫坐在地上。
血……喷洒的血液,男人怒睁的圆目,喉管里发出嘶嘶的气声……一下把她拉入一年多前、经常在梦里回放、竭力想忘掉的场景……
同行的姐妹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很快混着风雪,冻成死不瞑目的可怖形状;她颤抖地抬头,明晃晃的刀光落下……
她大哭特哭,像是在发泄什么;可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哭泣。
司徒夜叶手足无措,负罪般地偷偷扔了匕首,想安慰,又看自己满手血,用眼神向棠觉求救。好歹是昔日同袍……
棠觉不为所动,过去捡起匕首,还慢条斯理地在幼锦衣角擦了擦。
“我要报仇,当然你也可以。今后你若是想为他报.仇,尽管来找我。只要你杀得了我。”说完,把匕首扔还夜叶,“我们走。”
司徒夜叶:???
司徒夜叶:……
她无语片刻,不过也的确不知该怎么安慰幼锦,看来这么处理才是对的?她摇摇头,这都什么事儿啊。
幼锦看两人要走,嘶声喊道:“等,等一下!”
两人回头,她流泪道:“不能……不能这样……你们不要就这么丢下我……我,我该怎么办,我……”
棠觉挑眉,“那就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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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马车在漆黑的荒原上慢慢跑着。
前轭中间挂着一个马灯,堪堪照亮前路。
司徒夜叶从摇晃的车厢中艰难地钻出来,坐到棠觉身边。“她今天受了刺.激,身体又不大好,已经睡了。”
棠觉没说话,手里捏着马鞭把玩。
仗着夜色昏暗,司徒夜叶侧头端详她。
这姑娘好像长得慢,几年前就是娇娇小小的模样,现在依然不比背后的剑高多少。
明明是显嫩的娃娃脸,眉眼却寡淡又锋利,肤色苍白得像补养不良。
还成天拉着脸,认识这么久就没见她笑或者哭过。
有时候司徒夜叶会困惑,她到底有没有感情?
她一直……像一把剑。凌凌的冷光能照进人心里去,让人不由得产生寒意。
她跟在寄雪身边的时候,也许是寄雪自身的气质很掩盖不爱说话的她,总让人忽略她这个人,而恍惚觉得那是寄雪的佩剑。
可现在寄雪不在了,她的锋芒就完全露了出来。
这么一说,倒显得寄雪更像是她的剑鞘……
司徒夜叶东想西想,忽然听到她开口道:“你爱上.我了?”
“……啊?”
“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怎么的,我太帅了?”
“……卧槽!”司徒夜叶卧了个大槽,急忙转过脸去。感觉脸颊微微发烫。
平复了好一会儿,她道:“不是,我是在想。你怎么会同意带上幼锦啊?”武功尽失,人又不利落,能帮上什么忙?
“我自然有计划。”棠觉道,“我入关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雪神.教,君越必然有所动作。探子会告诉他我们的马车往北去,他会以为我要杀上雪神峰找他麻烦。”
司徒夜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实际呢?”
棠觉看了看她,“实际北上的只有你和幼锦,我要先跑南烨一趟,有些事想找那狗皇帝问清楚。”
“就我俩?!”
“是啊,幼锦跟我身形差不多,换上我的衣服和斗篷,装装样子还是可以的。”棠觉毫无良心地拍拍她的肩,“这一路会有很多杀手,你们别露馅了。”
“……棠觉你这是要我死啊!!”
“不会的,君越他对我像猫玩老鼠,不会下死手的。你全力逃命就是了。”
“我不干啦!你放我下去!”
司徒夜叶干嚎了半天,最终还是八卦之心战胜了郁闷。
“那个……你跟君越,你们俩……”
棠觉招牌斜眼。可惜夜色太暗,夜叶表示看不见。
不过想想这长路漫漫,还开夜车,随便聊点能防疲劳驾驶。便开口道:“那时年纪小,能知道什么。而且我们从没互相说过喜欢。可能有那么点意思……吧?”
“他对你的态度,我看是极喜欢的。”
“……不,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跟医门沐海看药人的眼神一样变.态。”棠觉叹了口气,“你说不喜欢吧,他的确不舍得杀我,还给我弹琴,还给我种海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把我绑上城墙看孔明灯……咦,你怎么了?”
司徒夜叶自抱自泣:“没事,我就是酸了,我是个小柠檬精。”
“可你要说喜欢吧……”棠觉悠悠地看向远处,“他怎么能不顾往日情分,杀我兄弟手足……”
她们明明已经选择退让了。
君越从不掩饰他的野心,所以她们想着,他要追权逐利就随他去吧,她们愿意自放权.力边缘,带着门人像以前一样种种田、念念经,平静度日,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这是……“家”啊。他们共同的、从小长大的家。
没想到他依然要赶尽杀绝。
“也许他最爱的是他自己。”棠觉想了想,“对了,他曾说过让我成为他的剑,大概有让我为他所用的意思。结果我不是很听话,就想毁了我?他一向这样,得不到,就毁掉。”
“那你呢?”司徒夜叶有点心疼了,“你是喜欢他的吧。”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挺讨厌他的,觉得他笑起来可假了。后来,后来他就撩我,疯狂撩我,那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对不对。我又气,又觉得没劲。又有点意动……”棠觉每次想到感情上的事就烦,“不说了。不管以前如何,现在肯定是不喜欢了。他现在在我心里就跟南烨那个狗比左相萧桐书一个位置,等着被我弄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