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烨帝从荷院的温柔乡里出来，去往勤政殿。
今日恰好是上朝的日子，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回来了。
大臣们来得很早，站在前排的是左相萧桐书、枢密使沈儒、太尉及其他三公九卿等。等到他来，表面上的礼仪还是做足了。
他心里不屑，夹带着浓浓的脂粉气坐上最高位的宝座，软骨头似的斜斜靠下来。一扫朝堂，右相的位置依然空着。
“有事没事，没事退朝吧，朕的美人儿还在等着呢。”
他这副样子一年多了，起初御史大夫或者皇室老宗亲、内阁老学究们还会怒其不争潸然涕下呕血力劝，慢慢地，大家就习惯了……
一片默然中，一个喑沉的声音响起：“臣，有事启奏！”
烨帝昏沉的眼皮抬了抬，“哦……？是林大人啊，你回来了？”
黑瘦的书生排众而出，走上前来：“臣有负圣恩！南巡督查防涝未果，全因手下违命、作乱！现下南方诸县受灾严重，请圣上责罚！”
烨帝抓起桌案上的笔砚砸在他身上，墨汁泼了他半身，好不狼狈。
“这点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何用！”烨帝急得眼红，“革职降级，罚俸一年！给朕滚回家去！”
林峻波澜不惊，自己摘了官帽，拜倒在地叩别：“谢主隆恩。”
有这件事开头，后面难以说出口的奏折纷纷提了出来：“启禀圣上，近日清算国库，发现亏空……”
“圣上，关于下月春试，臣以为不宜再沿用变法中的条例；虽说寒门士子进学困难……”
这些都与林峻无关了。他提早下了朝，不疾不徐地走出宫门。别说与他攀谈同行，劝慰一下的了，昔日同僚、熟悉的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慢悠悠地回到住处，在家门口被人拦下了。
对方一副侠客打扮，剑眉星目，模样挺周正，身形健美，有一股磊落之气。
“你是？”
“见过尚书大人。在下是武林盟的管事，苍阳弥烬。”
林峻有些意外。江湖上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苍阳弥烬的名字也算如雷贯耳——武林盟现任盟主的义子，师从鼎鼎大名的绝刀门门主，差不多算是下任盟主的人选了。
便回礼：“原来是苍阳少侠。不知少侠找我何事？”
苍阳弥烬刚想开口，林峻忽然想起，打断道：“对了，我刚被停职，已经不是尚书了。”
“啊……”苍阳弥烬脸上的失望根本没藏，林峻便知道他找自己应是跟自己原本的差事有关。
林峻不以为意，笑笑，“看来叫少侠白跑一趟了。”说完绕过他要进家门。
苍阳弥烬有点不甘心，在后头补道：“大人，您在户部可还有门路？”
林峻转身，听他继续道：“武林盟跟官家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在下这次进京，是想与官家的人好好谈谈……”
林峻摇摇头，“无能为力，我亦不知圣上会叫谁顶替我的职位。”
说罢，不再看对方溢于言表的失望，进了家门，关门谢客。但没歇一会儿，又有人来访。
来人不可不见，是圣上身边的王公公。
他的革职罚俸是圣上的口谕，这会儿，正式的敕文下来了。大体与口谕一样，停了他的职，罚一年俸禄。下午就去公衙把差事交接了，然后滚回家好好反省。
林峻有点意外，这么个旨意随便派个侍监来告知一下就得了，何必出动大红人的王公公？
王公公笑，“林大人受委屈了。”
林峻不冷不热地回道：“不敢。”
“林大人为圣上办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可惜呀，去一趟南方，几年的功劳都白做了……”
林峻抬眼，直视王公公。“雷霆雨露皆是恩泽。在下的确办事不利，获此责罚也是应当。再者，”
他端茶抿了一口，直言：“我知王公公是为谁说项。不说我始终心向圣上，就算我投身他左相一派，他萧桐书敢用么？”
王公公在他如炬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茶没喝完，讪讪地走了。
林峻揉揉眉心，想起往日圣上与他的对话……
“你知朕处境之艰难，只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去南方之后，勿要跟那些人硬磕。水患能治，最好；治不了，至少保存好自身。朕……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丧命了。”
“可若治不好……”
“先回来。之后，朕另有安排。”
“不若，让臣假意投身他们一派？”
“没用的。姓萧的是老狐狸，到时候说不定会利用你反馈一些虚假的情报。”
“好……谢圣上信任！臣定肝脑涂地，报效圣上！”
回忆至此，林峻愈发忧愁。南方涝灾之事，会如何收尾呢……
————————————————————————————
另一边，碰壁的苍阳弥烬也在发愁。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正巧有一行人正骑着高头大马横穿。皆是边陲小国进贡的纯黑宝马，乌黑油亮，筋肉健硕，没有一根杂毛；马具也是鎏金玄铁，上缀流苏，看起来低调又奢华。
往来路人纷纷停下，对着那行人指点，窃窃私语。
帝都人都知道，这是京畿卫的人马。
苍阳弥烬望着队伍出神，忽然他在末尾看到一个人，眼睛亮了下，挤过人群，追到那人身边：“赵蒙！”
对方转头，吃惊道：“苍阳啊，好久不见。”
“什么时候有空聚聚？”
“好说，”赵蒙笑笑，“晚上来京畿卫营口找我，咱们整两盅。”
又对着队伍前方努努嘴，“现在不太方便。”
苍阳弥烬也笑，做了个理解的手势，目送旧友打马远去。笑容渐渐淡去，倒显出三分阴沉。
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将要做的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现下户部指不上了；但如果有门路，能把自己的人一点一点安插进京畿卫，再往上找人……说不定贩运官盐官铁以及镖局生意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苍阳弥烬想起盟主的传话，深深叹了口气。
是夜，苍阳弥烬提了两壶好酒、几条肉干前往京畿营。
赵蒙是他的同乡，两人都出身烨北部祁云城治下的东林县。此地靠近边境，气候干燥寒冷；民风受北域蛮夷影响。爽朗豪放，人人尚武。
苍阳弥烬跟赵蒙也是从小习武，小时候两人没少打过架。后来人各有志，苍阳弥烬从小就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大侠客，游走江湖行侠仗义什么的，故南下拜入武林大派之一——绝刀门。赵蒙则在父母安排下，来帝都投奔当小吏的叔叔，考入京畿卫，端起官家的铁饭碗。
两人好几年未见，音容都改了很多。
好在小时候的情谊还在，赵蒙拉着苍阳弥烬来到附近一处小酒馆，两人坐下灌两杯酒下肚，便又熟悉起来。
“蒙老弟过得怎么样？”苍阳弥烬笑盈盈地又敬上一杯。
“嗐……一般一般。平日无事便罢，操练、列队、解散，小日子挺悠闲。一旦有事，那就是大事——”
“哦？什么大事？”苍阳弥烬一副非常好奇的样子凑近道，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摆摆手：“若是什么机密便算了，哥哥理解。”
赵蒙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虽然长官吩咐了，不能在外头乱说；不过那是对老百姓，苍阳如今是江湖人士，就算他不说，过段时间也会听到传闻。倒不如直白聊聊，方显得大方。
“前阵子宫里发生了几件蹊跷事儿，里头似乎有前皇后余党的影子。近日着我们巡视帝都，暗中探查是否有可疑人物。”
苍阳玩笑道，“不知武林人士会不会也算在内？我回去可得交待武林盟的兄弟们藏好了。”
“嘿，你别说，前皇后听说是雪神魔教的人，也算武林中人吧！这可就不好分辨了。”
“是，毕竟，不是所有江湖人都受武林盟管辖。什么南疆，西域……有情报说，西域明王现在就在帝都呢，你可别不小心得罪了。”
“哎，差事令人头疼……”
闲聊片刻，话题又转到苍阳身上。
赵蒙问道：“你呢？过得潇洒不潇洒？话说你‘青衣游侠’的名号，小弟可是在帝都也有耳闻呐~”
“没有儿时想得那么美好。”苍阳弥烬苦笑着摇摇头，“稍微展露头角，就被武林盟点去跑腿。那地方勾心斗角的……不比官场复杂。”
“哦……那你此番有空来此，就是为武林盟办事的么？”
“那倒不是，”苍阳弥烬笑笑，“私事儿。”
赵蒙眼珠子转了转，“我猜，这私事可能跟我有点关系？”
苍阳弥烬抚掌大笑，“哈哈哈哈！蒙老弟如此坦然，哥哥就直说了！我家有几位远亲小兄弟，也想来吃公家饭，无奈没有门路。我认识的人多，除你之外，还有几位能在官家说得上话，所以先挨个儿问问。”
“没问题！”赵蒙应下，“只要家世、来历清楚，没有案底，本地户籍查有此人，小弟去给你说说。这几年小弟过得也有些孤单，多几个兄弟进来互相照应，也是好事。”
苍阳弥烬抱拳，“那就有劳蒙老弟了。事成了，哥哥去奉池最好的酒楼请你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