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家的人不开口,唐小鱼也不着急,放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双眼提溜转,默默算起损失费来,这正厅的摆设被启二爷砸得面目全非,好在都是些普通的用料,经得起糟践,要换成东厅那些金疙瘩,唐小鱼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瞧瞧,瞧瞧,啧,桌上那套天蓝釉彩富贵花的茶具,只剩茶盏一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还有她亲自选的一对釉下彩大花瓶,双双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一套茶具加两只花瓶,草花梨的官帽椅、花几,岫玉桌屏摆件,福禄寿刺绣挂屏,拉拉杂杂加起来少说也要一千七百两银,整好可以重新翻修一下正厅,换点儿大气的家具。
唐小鱼还想再讹点儿,启文松终于沉不住气开口:“你想如何?”
“我若说想借刀杀人,宰了你,当如何?”唐小鱼笑起来,淡淡的,不过是阴气森森的那种。
启文松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定定看唐小鱼良久,尖刻的视线像要把她看透:“你不会,万菱不可能让你独揽大权。”
“独揽大权与否,都是后话,启堂主,衙差还等着您老呢,是去,还是不去啊。”
“我若是不去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启文松说。
唐小鱼回道:“我只问你,是诛三族,还是去县衙磕头认错,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讲话的。”
挨着父亲的启世玉,啐了一口唾沫,不可一世地指着唐小鱼的鼻子,讽刺道:“我们就不去,有本事,你就压着我们启家两百多口人去县衙,你们信义堂不是一直同伏虎堂叫板么,又如何,舵主仍是偏心我们启家,连一个信义堂主的位置都不给你。”
唐小鱼挑眉,倏地抬手扣住启世玉那只碍眼的手指,往反关节方向一掰,启世玉瞬间疼得嗷嗷叫,抬手就往唐小鱼脸上招呼,可惜看着壮硕如牛其实是个草包,出招太慢了!袁鼎义抬手一个隔挡,紧接着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摆拳,不偏不倚打在启世玉的脸上,这是一记重拳,虎虎生风,娇生惯养的二世祖哪儿挨得住,震惊的睁大双眼,踉踉跄跄晃了晃身子,浸水面条儿似得瘫倒在地。
一,二,三,唐小鱼默数三秒,地上的人翻着死鱼眼,没有起来的迹象,她幸灾乐祸道:“哎,启堂主,老话说教儿宜严,严气足以平燥气,启三当家这臭脾气没及早横尸街头都是老天慈悲。”
“这不,二爷的教训,他就没学到,学什么不好学疯狗乱吠!”
启文松被她一顿抢白,脸色一阵红一阵黑,两腮鼓鼓,手背青经暴露像只随时要扑上来的恶犬;唐小鱼心想,这局面多少有点儿逼狗入穷巷的意思,恐怕启文松此时恨不得把自己除之而后快罢。
毕竟唐小鱼这种又动手又哔哔的家伙,一准能把人弄疯。
启文松喉头滚了滚,看了地苟延馋喘的儿子一眼,咬牙切齿的问:“你要我们如何?”
“我说了,要么诛三族,要么去县衙给王婶磕头认错,启堂主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她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唐小鱼递了个眼神给袁鼎义,他会意后把地上的一坨扶回椅子上。
唐小鱼继续说:“你拖着不就是想万菱回来,再像从前一样,卖你父亲的老脸,逼着万菱心慈手软。”打得一手的如意算盘,以前万菱会心软,今天嘛,就不好说了:“启堂主,选吧。”
“我看你最后连启家的一根头发都动不了,我爹救过万菱的命,她能有今天是我爹给的造化!”启文松信心满满,他方才慌了神,才被这小丫头的微末伎俩唬住,现在回想起来,唐小鱼抓着把柄一直不用,还不是因为忌惮万菱和启家关系匪浅么。
她还要靠着万菱,靠着漕帮,就不会把启家往死里整。
启文松抱着双臂,靠着椅背老神在在:“我们可以等。”
“好,那启堂主就在这儿等万菱回来,我想不用太久。”唐小鱼站起身不再与他废话,大步走出正厅,正厅外奚骂声不断,信义堂的弟兄把启二爷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那厮一张脸面目全非,好比整个猪头顶在脖子上,她皱了皱眉,吩咐袁鼎义:“我去县衙,舵主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她一进门你就照实说便好。”
“舵主要问起您呢。”他问。
“就说我去县衙了,看着点儿弟兄们,别闹出人命。”
袁鼎义这才注意到被捆在柱子上的启二爷,他向唐小鱼保证道:“属下知道了,堂主放心。”
唐小鱼自是放心的,她让袁鼎义准备好马车,自己去前门看看情况,再出发去县衙,袁鼎义立刻差人去办。
“堂主,堂主。”唐小鱼一只脚踩上石阶,易兰就从抄手游廊那头匆匆跑来,她一手提着灰蓝的裙摆,一手抹汗。
唐小鱼站在台阶上,等她来到跟前,才问:“怎么了?”
“舵主回来了,刚进下马车。”
回来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些,唐小鱼不由分说转身走上游廊岔道,接下来的事,自己不在场更好。
“袁三当家,堂主怎么了?”易兰疑惑的问。
袁鼎义忙道:“问什么!赶紧跟上去啊。”
“哦!”
铩羽而归的万菱回到了议事堂,因启兆两家在议事堂闹事,万家又多是老弱妇孺,各个地方都要有人守着看着,人手不足万菱只能一人挨家挨户的叩门,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镇上没有五百年的人参。
最后,她实在累得虚脱,只能回来找唐小鱼想办法,义妹路子广,应该知道哪儿有五百年的人参,小鱼又在官府吃得开,孙县令和夫人都这么喜欢她,耽误一天半日肯定可以通融。
“怎么还在这儿!”她回来想歇一口气,怎知一下车看到人还未散,心里那股无名火腾起,万菱推开启三郎,拖着酸乏的双脚,踩上议事堂门前的石阶走向大门。
万菱不怒自威的来到匾额下,她目光如炬地扫过聚拢在门前闹事的启家人,多年的累积在万菱身上的戾气无形地压着躁动的人心。
“伏虎堂何在?”万菱大喝一声。
启三郎为首的启家人,对舵主的命令置若罔闻,启家不开口,堂前无人回话。夕阳余晖映红了粉墙黛瓦,残阳如血也映红了万菱的双眼。
万菱心底怒海滔滔,阶下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看着她堂堂一个舵主,连一堂的兄弟都使唤不动。
启家每一个人,眼里都透着不屑,透着理所应当的不敬,他们的眼神令万菱极度厌恶!
今天,因为启家,她受了多少折辱,受了多少窝囊气!
怕是连乡君的封号也不保!启家就是这样待她的!
挤兑其他堂口,目无帮规,逼死孤儿寡母,一个个屎盆子都往她这舵主头上扣,他们启家是吃香喝辣,好生得意
他们可曾为万家想过,那怕是一丝一毫!
没有!
他们没有想过,启文松贪财好利,好大贪功,伏虎堂各自为政,他们一个个都视她为无物!
“袁鼎邦!”万菱咬牙唤道:“廖史飞!”
“属下在!”二人上前,同声同气。
她目光冽冽,杀气毕现,沉声下令:“伏虎堂一众,目无帮规,为祸乡邻,按帮规仗打三十,逐出漕帮永不录用!”
“万菱!我爷爷救过你的命!”启三郎怒吼,随即又讽刺的笑起来,他挖苦道:“舵主,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忘恩负义不怕报应么。”
“报应!你们把孤儿寡母逼上绝路的时候,怎么不想会遭报应!”
“逼得一个病重老妇投井的时候,怎么不想报应。”万菱连番追问,冷笑数声,失望透顶的看着启家人,是了,启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信义堂!持正堂!”
“在!”与万菱同侧的弟兄一呼百应道。
“执行帮规!”她掷地有声的决断。
万菱语毕攸地转过身,不忍去看兄弟相残的画面,她颤抖的拳头藏在袖下,作为万家的女儿,父亲唯一的血脉,万菱从小就告诉自己,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今天,父亲若在世会不会责怪她管束不利,会不会斥责她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封号付诸东流,会不会以她优柔寡断的性子为耻。
父亲会后悔么,后悔生了一个不堪大用的孩子。
后悔把漕帮,万家交给她。
“舵主?”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万菱倏然睁开眼,撕打怒吼声灌入耳中,她心里像扎了一根倒刺,风吹草动都扯心扯肺的疼,万菱忍着不适,抬眼朝那人看去,一个书生意气的青年,正一脸忧心的看着自己,她干哑地问:“袁三当家,有什么事。”
袁鼎义愣了愣,张嘴数次才有声:“舵主,借一步说话。”
“你带路。”
万菱走到穿堂,身体已经吃不消,她心力交瘁急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强打精神听袁鼎义说话,袁鼎义给万菱倒了一杯冷茶。
他放下茶壶后,说:“舵主,堂主去县衙了。”
“恩,我知道了,为何伏虎堂不退?是出了什么事么?”万菱呷了一口茶,凉了些,她握着茶盏,心想——威武堂的兆远奎油滑又识时务,小鱼要说服兆家不难,至于启家僵持的原因,恐怕和自己有些关系。
袁鼎义清了清嗓子说:“舵主,你还记得天保三年,发生的事情么?”
“记得,我负气出走,还失足落水,被启老堂主救起。”这也是自己多年来对启家一忍再忍的原因。
“这事,恐怕并非启老堂主所言,属下去问过当年照顾舵主的老乳母,乳母记得舵主落水是在天保三年,小雪那天晚上,乳母告诉属下。”袁鼎义顿了一下,继续说:“虽然当时天色昏暗,可她肯定把舵主踢下去后又救上来的就是启老堂主。”
“你可有证据!”万菱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袁鼎义,他不是道听途说之辈,她也记得被启老堂主救起后,不久便看到乳母寻到岸边,如果乳母看到了经过,却畏惧启老堂主不敢声张,也是说得通的,可启家为什么要杀她,理由呢!
万菱心思千回百转,直到袁鼎义把两份污渍的货单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她垂目仔细读,天宝三年十月廿四日,赤麂七只,廿六日一只死于水土不服,剩下六只,廿六日就是她落水的那晚。
她捏着单子问:“是什么意思。”
“舵主,启老堂主谎报死赤麂一只,其实是杀了吃,廿六日,据属下推测启老堂主是去林子里毁尸灭迹,而舵主你当时负气出走,恰好经过。”袁鼎义娓娓道来,声音轻柔缓慢,万菱仿若被指引,慢慢往记忆深处走,她当时路过树林,听到了有人挖坑的声音,以为是鬼所以赶紧往外跑。
温柔的声音还在继续:“舵主,在南晋屠宰赤麂,是诛三族的大不敬之罪,十恶之一。”
“所以启家老爷把心一横,推我下水,尔后又听到岸边有人声靠近,为洗脱嫌疑才跳下河救人。”万菱恍惚间,把故事串联起来。
袁鼎义点点头:“堂主本想用赤麂的事,逼启堂主去县衙磕头认错,可启堂主说他爹与舵主有救命之恩,堂主有本事就让您压着他们启家上下去衙门。”
“呵呵。”万菱狰狞的冷笑,低咆道:“启家好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