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未深,子夜亦寒。戒微悄然起身,信步庭中。顾望四野,对面玄女峰上,古树梧桐长成于断崖,出绝迹于云端,远远望着,像是天上仙境倒映下来的影子。一袭素袍倏忽掠过,便至那绝境之处。挥手间,一道晶莹水灵的屏障布散开来,瞬时又消失在山野。
小白本在禅房静修,忽然觉察到一股深厚的魔刹之气,又听见院子里有人轻声交谈,顿住身子倚窗而听。
“夜已子时,峰高凄寒,戒微师兄不要待太久,免着了风寒。”
“天枢师弟说的不错,这垂云峰冷得紧,咱们赶紧进屋吧。”
或许真的是天变冷了吧,小白没再多想,只觉时间晚矣,也该休息了,一回头却发现床上已经躺着个人,还露出光溜溜大半个脊背。
莫野?
小白愣了片刻。莫野翻过身来,迷迷瞪瞪看见小白愣在床前,忽的想起自己是贸然闯入,怕小白责怪,一下子惊坐起来,脸上一副可怜相:“那个,大师兄睡觉打呼噜……”
小白浅浅一笑,又取一床被子出来,铺在地上,吹了油灯,躺下。
静悄悄地,俩小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师兄,地上冷,你要不也上床来睡?”
“没事,我有内力护体,不冷。”
……
“师兄,你会讲故事吗?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是有心事,心结不解,讲故事也不行。”
“什么是心结啊?”
“心结就是遇到事情想不明白,问题解决不了,心里就像绳子打了结,不快意。”
“那我怎么才能解开心结?”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心事。”
“……”
海上之滨,云烟雾缭,莫野对那如梦似幻的仙境丧失知觉般的喜欢。一切好像真的美得无与伦比,又好像与他的触感若即若离。怕是梦,又不相信是梦,莫野狠狠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只见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穿越雾霭,轮廓越来越清晰,直到蝴蝶绕着他轻盈地旋转。蝶翼偶尔擦过他稚嫩无瑕的脸颊,逗弄得他开心不迭。当他抬起手想要抚摸蝶翼时,蓦地一愣,道了句:“你是——庄老头儿!”
言语音落,一直灰绒麝凤蝶旋即幻化成一位耄耋之年的白须老翁,右手拄着葫芦拐杖,褶皱层层的脸上刻着千年不变的笑容,他似乎对莫野的认知很满意。老翁挑开葫芦塞,缓缓飞出一只浅绿色凤蝶。它听得老翁一番细语,在莫野眼前飞了几圈便停在他的肩上,忽闪着它烟绿薄凉的双翅。莫野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到它的眼睛在灵活地转动。
他还沉浸在对绿蝶的遐想中,那老翁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下浑厚又空灵的声音:“大化无形,相由心生!”
“老先生!老先生!”莫野望着海上空旷静寂的苍茫,没再叫下去,他想问那位老者什么呢,他好像没什么想问。
“莫野……莫野……”
莫野连忙回过身去寻找声源,好像是小白在叫他。与刚那位老先生不同的,那声音,是人间真实的声音。
醒来之后,小白看见莫野与他一同躺在地上,呓语喃喃,怕他这样躺一夜会生病,不禁有些担忧:“哪里有不舒服的吗?”
“嗯?师兄!”莫野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师兄,我是不是也有内力啊?我怎么不觉得冷呢!”
“咦,蝴蝶?”小白一打开窗户,便看到一只美丽的绿色蝴蝶,“绿色的。”
莫野听闻忙转头看去,脑海瞬间七零八碎地闪过些许记忆。这蝴蝶,是梦中的那只蝴蝶,它的眼睛在盯着他看。
忽而,绿蝶落在莫野微蜷的手掌心,化成一支晶莹剔透的墨绿玉簪,簪尾形似绿蝶展翅若飞,灵动轻巧。
惊异于这一看似微小,实则奇异的变幻,小白缓缓神情:“玉簪凤蝶。”
“师兄,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莫野笑着将玉簪簪进小白刚梳好的发髻上。
“莫野,这是灵物,认主人的。”小白说着就要取下来。
“那我是他的主人吗?”
“是。”
“那我就可以做主把它送予师兄了。”看着小白头上的玉簪,比自己得到什么还开心,忽又脑袋一转,想它不是俗物,理应有个神仙似的名字:“它应有个名字,师兄,叫它‘姒凌’好不好听?”
方才那残缺的片断并没有在七岁稚童的脑海停留太久,只是被这仙气蓬莱的蝴蝶精灵所吸引,只顾得欢呼雀跃。
小白一听,淡淡一笑:“莲花一般妙兮的灵物,叫‘姒凌’也非常好。”小白亦从腰间取出一条嵌着个佛珠的坠子,给莫野系上:“莫野,在天山时,我老被一群昆仑奴欺负,幸好师父救了我,还收我为徒。这颗佛珠便是师父收我为徒时授予我的,师父说这颗珠子可以防邪魔近身,以后你就戴着。”
“谢谢师兄!”初次相识,便把护佑自己生命的东西交于彼此,他们的宿命注定是前世结缘今世纠缠。
在垂云峰停留的第三日,三人将秋水阁里里外外整理完毕,天枢道:“小师叔不知何日归来,就不等了,下山回宫吧!”
孩童年纪不免贪恋无拘无束的自由,但师命在上,莫野央求无果,嘟着嘴不满地跟在二人身后,步履“蹒跚”。
回到巫祭宫,日日除了念经做功课,就是留在药圃给喻师父当学徒,偶尔背着师父去后山的河捉鱼玩,百无聊赖。一日,莫野谋划着去垂云峰找小白,一个时辰的早课坐卧不安,渡尘大师心中一笑,却故意聚眉严肃说道:“莫野,你上前来。”
“是,师父。”
“自你上月从垂云峰回来,心思怠逸,功课浮躁,何讲修为!罚你在思过房反省三日。”
“师父……”小俊脸皱作一团。
晚上,戒则师兄给莫野送晚饭的时候,莫野恍惚看到巫院那几竿竹子在晃动,他本以为是风,但去门口迎接戒则师兄的时候又没有感觉到风。他接过戒则手中的饭盒,叫住准备走的戒则:“戒则师兄,我与你说个悄悄话。”
“阿弥陀佛,莫野师弟,上次……”
“哎呀,戒则师兄,你这么个大高个儿还跟我个小孩子记仇不成!你放心,这次,莫野绝对不骗你!况且师父严令禁止我出思过房半步,我可不敢违背师命!”
“你掉进河里,师兄是担心你,不是因为师父责罚。”
“哦哦。恕莫野愚昧,错怨戒则师兄。”说罢,莫野一把扯过戒则,趴在他耳边说道:“去找大师兄,一定要快!”
“为何?”
“回头再跟你解释,你快去找他!”怕戒则不放心似的,莫野又悄悄加了一句,“莫野发誓,这次绝不会闯祸!”然后,从窗户将戒则塞了出去。
莫野本以为是天玑师兄他们装神弄鬼地吓他,将思过房内收拾了一下,才静静盘坐在蒲团上,半眯着眼。直到看见门上晃动的影子,调皮劲儿地冷笑道:“任凭你再怎样小心,还是被我发现了,三师兄,想整我,不找点新花招可怎么行?哈哈……”
几道影子闻声一顿,以为形迹暴露,便破门而入,莫野忙用事先准备好的花椒粉,朝他们脸上一吹,呛得几人咳起来,莫野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宫中人。
“你们是谁?”
莫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阵势。当那明晃晃的大刀举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致命的狠戾,他即将要被这群蒙面黑衣人杀死了吗!死亡正朝他侵袭而来,他满心恐惧!他慌乱无助!抓一把香砂掷去,推一盏屏风压去,他大声叫喊着。黑衣人一刀划过他的背部,他很害怕,亦是从未经历过的害怕,甚至那伤口都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他快要晕过去时,宫院内守夜的师兄弟忙前来与黑衣人厮杀起来。但巫祭宫不是每个人都会武功的,很快,思过房的巫院内充满了血腥味。莫野似受了惊一般,眼神变得十分狠戾,他狠狠地望着那群正在杀他同门的黑衣刺客,瞬时间风云骤变,天地阴寒,从莫野的眼里闪出一道道文字的笔画,似一缕一缕的真气,发散着如月的银色光芒。不一会儿,他的周身聚了一阵强风,托卷起满院的竹叶,利如一支支精妙的暗器,飞掠而过,没进黑衣刺客的身体,那些黑衣人忽然被定住身一般岿然不动。
公孙荻派去暗中保护莫野的人,今日是曲语道。他暗中朝黑衣刺客放了几下冷箭,就被眼前莫野爆发的强大功力所震惊。等到天枢众人赶到的时候,只见黑压压的尸体横陈满院,但方才着实一丝叫喊声也没有。而莫野也似耗尽所有力气,晕倒在竹石下。
是夜,渡尘大师命天枢等人好生处理祭奠安葬事宜,然后把莫野抱到喻明子的药房。
“早该知道,一旦遇见这样的事,莫野的太阴命格就会被表象出来。”
“唉。老夫无能,至今未找出救治莫野的办法。”
“明子,毋须自责。”渡尘大师皱紧了眉头,叹了句:“阴阳相生,才能解开魔咒苍生的预言,并非药石可救,老夫也只能暂封他昨晚眼瞳杀人的记忆,送他至一处安全之所。”烛光烨烨,渐渐掩了夜谈的声音,“有一件事,老朽想托付与你……”
当时公孙长卿刚收到巫祭宫遇刺一事,心中懊悔:是老夫的错,不该如此莽撞行事,打草惊蛇,将刺客引入巫祭宫,让公子陷入险境!
公孙长卿的嫡长子公孙茂御敌东南。适逢日前公孙长卿收到儿子的家书,回信之时,思忖几番将圣懿王后遗腹子之事也写入信中。在信封口印泥之时,公孙荻已到了书房外。
公孙荻“噗通”跪下:“孩儿办事不利,请父亲责罚。”
“起来,不关你的事。”公孙长卿犹疑稍许,放下茶杯,贴近公孙荻耳边:“我们身边定是有细作,否则此等绝密的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出去。现下公子虽暂无大碍,但我们已让公子陷入险境,得赶紧想办法,保全公子。”
“父亲,为何不向陛下禀明此事?适时君王授意,定能护公子平安。”
“眼下,也只有此法可行,为父会找机会上奏陛下,言明此事。”回身看到桌上的信,公孙长卿便将之递给公孙荻,道:“茂儿在前线一切顺利,你把这封信托人给他送去,告诉他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挂怀。”
“诺。”
收到刺杀失败的消息,冉均是同样也是坐立不安。
“夫人,臣命人做了些您小时候爱吃的点心。”
“烦劳哥哥跑一趟。”说完,冉姬禀退众人。
“那孩子现在就被藏在巫祭宫。”
“本宫本就觉得,这巫祭宫不简单,果真如此。”
“在其他地方还容易,偏偏巫祭宫。”
“在哪都一样,他们鱼氏的人心狠手辣,死有余辜。难道哥哥忘了昔日家族的仇恨?”
“自然不曾。”冉均是看向冉姬的肚子,“夫人即将分娩,臣实在不忍夫人还活在充满血腥的仇恨里。”这世间,冉均是恐怕只对胞妹留有一丝良知,至于其他,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冉姬抚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有了些凄婉的微笑。“哥哥无须担心,本宫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的。”
“臣已派人去做了,但功亏一篑,巫祭宫众师修为颇高,恐不是一般的杀手可以杀得了的!况且,公孙长卿也知道此事,已派人暗中保护。”
“公孙长卿?看来我们要好好谋划谋划了。”翻了个身,冉姬似有倦意,那倦意让红唇的黑暗之语变得如此风轻云淡:“哥哥,此事非广林鬼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