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武当派这种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所谓名门正派,练女侠毫无疑问是反感的,素来就不屑与之打交道。
但她也素来爱憎分明,是以对该门派中那么一小撮性格不错的人,譬如某白石道人的女儿,再譬如某卓姓未来掌门人,倒还存有几分欣赏之心。
不过这种欣赏只是远远的淡淡的,隔着界限,绝不代表双方有多么深厚的交情。
更不代表练女侠希望他们私下与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交情深厚。
然而细细一回想,武当派的这位卓少侠倒颇擅长到处攀交情,对岳鸣珂是如此,对某女子,亦是如此。
黄龙洞初遇且不算,之后定军山被剿灭,好巧不巧也是他在路上与她偶遇,据说是送了不少要紧东西,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更好,她索性带着姓岳的一道去寻姓卓的,即便是事出有因吧,却也确确实实是半夜三更私下聚会,把自己……把山寨大事都抛在了一旁。
顺着这个思路,越捋就越不对劲,毕竟练寨主很早就有所觉察,某人一直以来似乎都对武当门人有些莫名在意。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寨主大人都以为她是单在意武当的那个耿什么南,毕竟当初两人结伴同行过一程,黄龙洞遇卓一航时,这人还特意打探过姓耿的消息。
当然,这打探事后被解释为是想知己知彼才刻意为之的,练女侠也是信这话的,但心里多多少少……到底是记了那么一笔。
因有这么一笔,以至于后来追剑谱至京城,机缘巧合下遇到武当门人,尤其在其中见到一张曾经教训过的面孔时,她还颇觉得自己留下某人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当时在京城其实发生了不少事,与武当派更有几番牵扯,然而重逢后,练寨主偏偏就不怎么愿意提这茬,便也只三言两语带过了事。
令人满意的是,对方也没追问,她追问的细枝末节俱是绕着自己打转的,连自己与红花鬼母的决斗都问了,就是全然没问及武当。
这样一场对话无疑是令练大寨主极受用的,那之后,便也彻底将这一笔从心中给抹去,连半点痕迹也没有再留下。
原也合该如此,那个耿什么南显见得是不成气候的,如此一个窝囊废,怎配令她记挂?又怎配令自己在意?
可怎么好不容易去了一个武当弟子,又不知不觉来了一个武当弟子?且还愈发地得寸进尺起来。
别的不说,这私下里两次见面,自己俱不在场,简直成了局外人,实在……岂有此理!
练女侠越琢磨心头越不爽,越不爽行动越发快,如两胁生翅的飞鸟一般迅捷掠过林间枝头,不消多时,那座夜色掩映下的清虚观便已遥遥在望。
距离近了,一路都略急躁的练女侠反而平静了下来,皆因那道观内的火光和喧哗,任谁见到都明白事情有变。
更何况目力过人如她,早早就发现了一道围绕着道观外墙布下的,由数十官兵组成的埋伏网。
但若真计划埋伏谁,里面就断不至于如此喧哗,所以……这是来阴的不成直接打起来了?
事先从穆九娘处听过情报,练寨主知道有朝廷鹰犬带官兵而来,是以见到埋伏并不奇怪,她目光一扫手指连弹,九星定形针转瞬放倒数人,无声无息便打开埋伏网一角缺口,自己跃上屋檐隐了身形。
上了高高的屋檐,墙内状况便一目了然,但见灯火通明的院落之中人影幢幢,果然是几方人马乒乒乓乓打成了一团。
练寨主伏在暗处,迅速于人群中寻出了最熟悉的那道身影,见她手中剑光翻飞,正精神抖擞地与一军官打扮的朝廷鹰犬战在一处,短时间内应该落不了下风,这才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别处。
热衷打架的寨主大人没第一时间下场,一来是因为这场面太乱,需要花时间辨一辨敌我。二来么,院里竟也不少武当门人与官兵为敌,这让她有点意外,不由得好奇心起,便多观察了几眼。
不观察不打紧,这多观察上几眼,眼亮心明的练大女侠便又看出了几分令心头不爽快的状况。
当然,出状况的并非某人,正与敌手交锋的某人状态还挺不错,那剑芒起落飘逸灵动的模样太少见,令得暗处正观察周遭的练寨主频频分神,时不时目光就会下意识扫过去几下。
正因为她自己不时就将目光往那处扫,所以,当另有一道目光同样频频暼向一处时,也就尤为容易被她发现。
何况那目光根本算不得隐蔽……或者对方自以为隐蔽吧,但那自以为隐蔽的关切之色,悉数都入了练寨主的法眼,一点不落。
嗯?这算是什么意思?打架不专心打,你看什么看?
一直还算欣赏武当卓少侠的玉罗刹微微蹙眉,第一次对这位升起了隐隐戒备之心。
瞧出状况的寨主大人还待再暗中观察,事情却突然又是一变,道观大门附近有官兵忽地大声叫喊起来,纷纷道:“失火了!不得了,城中失火了!”
听得这叫喊,别人不知怎么回事,练寨主心中却再清楚不过。这是攻打广元所致的火,火光大到这郊野都能瞧见时,山寨众人差不多也该事成后撤了,就算这帮官兵再赶去也是无力回天的。
寨主大人笃定,下面吃官饭的可不笃定,许多人都乱了心神,却也有狡猾的,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金老贼嚷嚷“把那个小丫头擒下咱们就走!”那军官打扮的鹰犬咬牙答应,拳脚随即一变,之后数招虎虎生风,威势竟似不在铁飞龙之下!
这时练女侠也看出此人先前是留了手的,却也来不及多想,眼看对方欲伸手擒人,冷笑一声抖手回赠了三点银芒,同时拔剑跃下屋顶加入混战!
煞名远扬的玉罗刹这一现身加入,局势立变,且不说已是惊弓之鸟的金老贼如何胆怯,就是那拳脚威猛的军官也当场被逼退三步,目光又惊又疑,显见得如临大敌。
敌方如此神态,却只换来女子愈发冷笑连连,知道怕了?知道怕就不该欺负我的人!竟还想擒她,如今就要叫你们晓得什么是后悔莫及!
抱着这一心态,她甚至都没空和某人多讲什么,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创金独异,见那老贼如兔子般逃得快也不穷追,转身穿插于一众官兵中,寒芒摧枯拉朽,却偏又不给谁痛快,转瞬处处有人倒地打滚,哀嚎声此起彼伏满院皆闻。
这般伤敌手法落在他人眼中或是太刁钻毒辣,练寨主从来是知道的,却不在乎,因为身边亲近之人从不介意。
何况今次她这么做更是存心报复,那军官打扮的鹰犬见部下惨状直急红了眼,殊不知他越急,练女侠心里越舒坦。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胆敢对我的人下手,我便也专挑你的人下手,这便是一报还一报!
在鹰犬气急败坏的呼喝声和满院子的哀嚎声中,练大寨主渐渐地心气儿顺畅了,情绪也彻底好转起来,将之前的一点小情绪抛在了脑后。
所以,当随后某人提出要设法引开武当一众的注意力时,练寨主出手劫走了武当未来的掌门人,确实是当时灵机一动的随手之举。
本来么,就没有比这个更有效便宜的了,姓卓的武功不行好捉拿,身份又摆在那里,武当诸人最是假仁假义,别看平时对这未来掌门不客气,为了面子也还是要救他的。
轻功了得的玉罗刹一手拉人一手擒人,照样能脚下生风,还别说,这姓卓的被擒住后还挺上道的,一路跟随端得是十分配合。
他这般的给面子,若换了往常,练寨主定然也会还上他几分面子,至少是不会让对方出乖丢丑的。
但这次不同,心气顺畅了不代表什么都忘了,是故寨主大人速度依旧,昂首就是一路疾行。
直到听得武当的未来掌门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快要断气了,她才微笑着停下了脚步。
停下脚步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一张脸,约莫是喘得太厉害,面色都发白起来,看着倒像个羸弱的书生。
眼见如此,练女侠很有几分满意,正打量之际,感觉手被轻轻拽了一下,下意识侧过头去,才发现另有一人的额角也是汗津津的。
哎呀,这就不太好了……寨主大人讪讪笑了一笑,赶紧伸手去帮忙拭汗,心虚地拭了几下后,又忽而自豪起来。
就算是去了一个武当弟子,又来了一个武当弟子,那又如何呢?
不说自己,轻功连她都不如的平庸之辈,有什么可忌惮的?
与自己相伴一生之人,是断不会如此没有眼光的。
想通了这一环节,练大寨主登时就自觉高出武当的未来掌门不止一头,而相对的,之前对其的戒备之心也消融淡去。
既然不是对手,那么身为强者理当宽容,于是后来的交谈中她甚至好心提醒了一句,点明对方身为头领的不合格。
这是很实在的经验之谈,可惜,对方态度虽然端正,却显见得没真正听入耳。
也罢也罢,练寨主原也不在乎他听不听,三言两语说完自己想说的,就退到一旁看风景去了。
看风景是假,送客是真,她知道只消摆出这般姿态,对方也差不多该识相告辞了。
事实证明寨主大人这次没看走眼,武当的卓少侠确实是个再知趣识相不过的人,他彬彬有礼地客套了几句,果然就抱拳做告辞状了。
嗯,假如抱拳告辞之前,他没有突然压低声音,仿若做贼般偷偷摸摸说出那几句话就好了。
虽是做贼般地偷偷摸摸说话,虽是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但这点动静想要瞒过堂堂玉罗刹,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假装看风景的练大寨主第一时间竖起了耳朵,将那番偷摸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然后之前的好心情,无可避免地又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什么叫“不会容哪个人乱嚼舌根”?什么叫“害姑娘你清誉受损”?
什么叫“卓少侠你别介怀当真”?什么叫“姑娘那番话的用心”?
纵然一字不漏地入了耳中,但这般掐首去尾没头没脑的句子,聪慧如练大寨主一时间也辨不明白。
但这不妨碍她当机立断转身,一改之前的打算,出言挽留了这位卓少侠。
“还是别走那么早吧,咱们再说说话。”
话若不说清楚,就索性,别走了。
月色下,负剑而立的绝色女子,笑意盈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