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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寨主自认是个挺好说话的人,是,江湖中传她喜斗嗜杀睚眦必报这都不假,但那是对外人甚至对敌人的态度。
对手下对自己人,玉罗刹向来是大度的,若是对真正亲近的那几个人,这大度前面还能加个“更”字。
而若对身边特定的那某一位,就简直不能用大度这个词来定义了,事实上什么词儿都定义不了。
毕竟这世上,唯有她与自己是一样的,自同一个来处而来,亦约定了,同去往一个归处。
却也正因为如此,有的事反倒无法大度地一笑了之,即便那必然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大事,无论多尴尬她都会第一时间告知自己,这点练大寨主还是笃信的。
道理都明白,自信也有,但心里依旧不太舒服,这点不舒服并不算重,却又分明,仿若靴子里混入了一粒硌脚的砂砾。
当然会不舒服啰,毕竟都扯上清誉了,哪怕俗世所谓的清誉在练寨主眼中狗屁不是,但,怎么会扯上清誉的?
怀揣着几分介意几分好奇,练寨主当场留下了武当的未来掌门,出于面子的考量她并不打算逼问另一位当事人,而拿捏这位卓少侠就无所顾忌得多。
更何况这么做也是利己利人的——练女侠很理直气壮——自己挽留的那些话难道没道理?姓卓的难道不想和姓岳的好好叙个旧?
岳鸣珂是必然会来山寨的,好歹利用完自己的人,又不见姓卓的回返,但凡有半点担当他就不会一走了之,来了没准还能顺便与之较量较量再决胜负,简直就是一石三鸟。
机智定下一石三鸟之计的寨主大人颇为自得,这自得暂时压过了那点不舒服,她便满面春风地领人踏上了返程之路。
既然存了打探之心,免不了就要多多攀谈,只是碍于另一位当事人就跟随身边,练寨主不大好单刀直入,一路上只状似随意地与卓某人谈笑着,仿佛只是尽地主之谊。
这时候她倒是丝毫不急躁的,当身处狩猎者的角度和心态时,玉罗刹从来就不缺耐性。
也唯有偶尔将目光暼向身后时,练寨主的眼中才略透出一点古怪,因为身后某个人啊,怎么看怎么有点古怪。
先前不是还和姓卓的悄咪咪对话么?如今倒怎么扮哑巴了?连自己主动寻她说话也答不了几句,笑意中都透着敷衍。
练寨主将一切收进眼底,却不动声色,直到行进在山腰上只容一人的羊肠小道时,终于轮到了对方耐不住性子。
当主动近前向自己问起广元之事和山寨的伤亡情况时,她的态度倒挺正常,只偏偏低声如见不得光一般。
莫非……练寨主睨了一眼因轻功不济还在羊肠小道缓步而行的卓少侠,她这是特意不想给他听见?
果然对方接着便道此事不宜给官家子弟知道,叮嘱时表情认真又担忧,简直就是小心翼翼。
可犯得着这样如临大敌小心对待么?卓一航虽为官家子弟出身,但好歹也是江湖中人,知道了又如何?他还能去狗皇帝面前告状不成?那狗皇帝长什么样他未必有自己清楚呢。
曾在京城数度潜入皇宫溜达的练大寨主无法理解,莫名之余心念一转,突然觉得,难不成她这是……怕被名门子弟卓某人瞧不起?
这念头一起练女侠可就按捺不住了,也当即直接问出了口,收到的答复自然是坚决的否认,却到底留了个小疙瘩。
这绝非不信任她,但……谁让她打小便是文绉绉的性子,偶尔还会掉一下书袋子,显见得与官家子弟挺合得来。
犯嘀咕归犯嘀咕,练寨主早非昔日阿蒙,更不愿在外人面前落了下风,是以之后一路还是镇定自若的,不过到底对武当的未来掌门没那么热情了,一心想寻个机会达成目的了事。
也许是老天也不忍见堂堂的玉罗刹为琐碎小事烦心,没过一会儿,这样的大好机会就主动送上了门来。
虽说练寨主并不待见红花鬼母,更不喜她要拉某人去单独问话的行径,但不可否认,此事出现的恰是时候。
所以得了切实保证,她便默许了这两人走远,并且在细心监察了一段时间确保那边当真无事后,果断地转过了头。
“真无聊,那边说话,我们也说个话吧。”练寨主冲一旁的卓少侠笑道:“正好我都没来得及问,之前清虚观发生了什么?我的人没给你们添乱吧?”
眼前男子愣了一下,才似反应过来这句话中“我的人”是指哪一位,赶紧连连摆手。
“不不不,哪里的话,是我们牵连了竹姑娘才是,说来今夜全赖竹姑娘她仗义,不惜……”说到这儿,他脸皮不自然地红了红:“不惜挺身而出为岳兄与我打掩护,令卓某不至于两面为难,卓某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态度倒是真情实意,这话听着也不似作伪,但不惜挺身而出是怎么个不惜法?你中间不自然的停顿和脸红又是怎么回事?
练女侠从来就不是好糊弄的,当即捉住关键点再三旁敲侧击,直将个老实的武当未来掌门敲击得支支吾吾出了汗。
但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原则,或是之前保证过,哪怕再支吾嗫嚅,卓少侠到底也没说出事关“清誉”的那部分。
见他这副涨红了脸左支右绌的模样,莫名的,倒是让练寨主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内心竟还有一点佩服起这人够君子守诺。
对性子好又有好品格的人,她是天生有些好感的,何况这卓一航说到底还算朋友范畴,倒不至于令玉罗刹拿出拷问敌人的咄咄逼人之态。
所以好气好笑之余,练寨主也暂且饶过了对方,她主动停下话题,不再旁敲侧击步步紧逼,而是负手转头,又望向了数十步开外。
数十步开外的下风口,面对红花鬼母的女子在微微行礼,破晓的霞光照耀在远处雪峰上,也将二人所在那一隅染红,正行礼的身姿笼罩于一片朝霞中,看不清眉眼,只能看见那线条优美的轮廓。
练女侠立于山石之上,迎了朝阳远远瞧着这一幕,越瞧越赏心悦目,忽而心境也随之开阔起来,觉得之前种种皆不值一提。
不过是与旁人结交有了点小秘密而已,从小到大她的秘密还少了?那关键的几个自己都还没解开,多包容一个倒也无妨。
明明先前替她拭汗时就有所悟,心中也是明白的信任的,如今一个外人都能守诺护她,自己还当真斤斤计较不成?
如朝霞破开天际,练大寨主心中的薄雾也被倏忽驱散,心念流转如行云流水般一气顺畅起来。
至于这位么……念头到最后一环,她又暗暗斜睨了身边男子一眼,见他仍然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突然就觉得没趣得紧。
这位嘛,即便有那么一点小心思小状况,又怎会是自己对手?偷看两眼脸红一下这种程度,充其量与那西域小向导一般罢了。
当时在西域,因尚且不太懂情之一字个中奥妙的缘故,自己表现得略不尽人意,而在誓约已成大局已定的如今,自然再不必如临大敌了。
思忖到此,寨主大人很是满意之前自己的镇定与不露声色,而对卓某人,甚至一时都有些怜悯起来了。
这个人也真够可怜,武功一般般性子一般般,身为掌门却全无头领之威,被一帮作威作福的同门压着,未来是可以想见的暗无天日,就连那么一点点小心思也选错了人,注定付诸东流。
练女侠自认并非落井下石之辈,至少待友人一般不这样,是以心中疙瘩一消,对武当的未来掌门自然又和善了几分。
另一方面,她也不愿卓一航向归来的某人提及刚刚对话的具体内容,某人的心思又细又密,没准就会看破什么,害自己先前一番布局都打了水漂。
于是打发走红花鬼母后,练女侠便重新拿过主动权,以寨主之名一力向客人介绍起这山寨风光,兴致勃勃带着人到处观峰巡景,不让对方半点空下来。
当然,介绍到得意处,寨主也免不了想在这位不合格的掌门面前摆摆威风,好叫他知道,他与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看看,我的山寨多井井有条,我的手下多和乐融融,这才是头领该有的模样。
这般不由分说地领着男客逛了大半圈,练寨主还未炫耀个够,却偏有人不让她尽兴,出来阻拦道该让客人趁着空当去休息,养养精神了。
若出言阻拦的是别的什么人,寨主大人才不屑搭理,但唯独是她,这个面子却要给的。
给面子归给面子,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握紧那柔荑,话里话外暗示了一下主权。
只可惜卓掌门一如既往地没听懂人话。
听不懂人话的男客下去休息了,练女侠也想让某个同样折腾了一宿的人回去歇息,然而对方这时候倒缠了上来,说是离了自己睡也睡不安心。
哼,这话倒是好听,只怎么刚刚不说?当着姓卓的面就安安静静扮大家闺秀了,连自己夸耀山寨时都不懂来帮衬附和几句。
练寨主气哼哼打量了对方几眼,见她面露疲惫,到底是不忍苛责,便牵着人特意去山寨的一处瞭望平台,不耽搁正经事的同时好让她能安心小憩一下。
烤着炭盆,搭着软裘,暖暖和和,四野无人,一切静了下来,怀中女子微阖双目乖顺依偎,虽尚未深眠,但看脸色明显比之前正常许多。
小心环紧那清瘦的身子,练寨主看看远处绝壁栈道,又看看臂弯中眉目沉静的容颜,半晌,俯首轻嗅了嗅。
就算是当真喜欢结交文绉绉的人又如何?就算是当真与那姓卓的谈得来又如何?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懂得保持分寸的,半点没沾染不相干的气息。
充其量是交个朋友而已,等岳鸣珂一来,这位朋友也该远走了。
至于以后……嗯,就尽量不与武当什么的发生牵扯吧。
练寨主当时是这么盘算的,她罕少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但许久后偶尔忆起此时,却总恨不得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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