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在中春,东风不吝,飞花送香。庭院里晓莺啼转,红蕉影乱,摇漾着舒暖而柔丽的晴光。
朱绵栊正坐在石桌边上,一手托腮、另一手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心低蹙,想事。
忽见琉儿手上端着一个碗进了庭院的门,朱绵栊便将手放下,眼神立刻往她身后瞧去。
“郡主……”琉儿走到桌旁将碗放下,道,“您就放心吧,苏姑娘在练剑呢!”
朱绵栊一听,红着脸哼道:“本郡主哪里是怕她跟来!”看了看那只盛着清润热汤的碗,又对琉儿道,“你先下去……”
琉儿摇头道:“郡主先喝喝看,这回的料是否全对了。”
朱绵栊看了她一眼,接着端起碗喝了小口,细细一抿,放下碗:“黄杏多放了几钱,党参一两也就够了……鱼有些腻……”轻咳一声沉声道,“不过本郡主觉得,主要是木瓜放少了。”
“是,郡主。”琉儿只好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又一顿,最后还是道,“可是郡主……厨子就是照着郡主写的做的啊……”
朱绵栊面色一灰:“本郡主说不对就不对。”
“是、是……”琉儿应道,又问,“那这汤郡主还喝么?”
朱绵栊淡淡道:“自然不能白费厨子的工夫了。”说着又拿起碗,喝起这“木瓜鲜鱼汤”。这汤明明没有问题啊,可为何都喝了好些天了还没有一丝起色?还是说这木瓜在冰窖里储久了便失效了?
琉儿见朱绵栊已喝完将空碗放下,便将它拿了,沉默一阵,小心道:“郡主,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见朱绵栊忽的一皱眉,立马道,“琉儿先退下了。”说着便一个转身匆匆离开。
朱绵栊看了看琉儿的背影,随即沮丧地垂下脸,低低道:“本郡主难道真的天生就这样么?”顿了顿,又安慰着自己道,“也罢,人无完人……若此张脸再配上一副好身段,该叫众生情何以堪?”
正是了,不必自扰,反正苏玉陵此人也不在意……这么一想,朱绵栊便决定不再喝这从苏载言那里听来的“木瓜鲜鱼汤”,免得哪天被她看到而取笑自己。
出了庭院,朱绵栊穿过几座假山,接着登临上一座略高的台阁,往不远处的空地看去。
只觉眼睛忽的被一道亮光一晃,朱绵栊遮了遮眼,随即向前走了一步,又见一抹缃色身影正随剑腾跃到半空。那人一手接住了正往下落的长剑,接着双脚顺势再上,一个“鸥鸟不下”,连连在空中飞转几圈,手中的剑婉转腾挪于周身,衣袂飘举、呼呼挟风,眼见着要碰上衣发却又忽而避开。蓦地,一个翻身,剑尖直指、倒立着疾疾坠落,剑如流光,人若翅翎,齐齐而下。
“苏玉陵——”朱绵栊的目光被中间隔着的一片桃树挡住,已瞧不见苏玉陵下落的身影,便大声叫道,“再飞上来——”
原本已将剑收在一旁、正要以“陌上落羽”的一式轻功轻轻下地的苏玉陵,忽而朦朦胧胧听得一声叫喊,笑了笑,迅速又将剑一挥,剑心便“叮”的一声指在地上,手腕上凝起五成内力,只见剑身一弯,又将人弹跃起来。脚尖借着一旁的瘦石一点,苏玉陵的身子便又翀翔而上。
朱绵栊稍稍等了一阵,果见苏玉陵又出现在半空,笑了一下,又叫道:“再耍一遍给本郡主看——”
此回苏玉陵可不理她了,倏地将剑一抛,随即张开手、以掌一推剑柄,将它送至前边的树林,接着随其而上,待得身至树旁,便将快要停下的剑一接,身形一纵,便穿着树身直往台阁飞去,一路剑扫、桃花乱落零如雨。
不一会儿工夫,朱绵栊便见苏玉陵羽落在自己跟前。满衣桃花,长发飘飏,秀致无比。心中一动,口上轻哼道:“本郡主也要飞。”
苏玉陵将手中的剑随意一扔,朝她微笑道:“那怎么办?”看着对方小小不满的神情,忍不住刮了刮她的脸颊,呜呜一声,“好可怜,没得飞、没得飞……”
朱绵栊白了她一眼,冷声道:“明日起本郡主就开始习武。”
苏玉陵扑哧一笑,随即立马点了点头:“习武好。”说着把自己外衣的几根结带一抽,将其脱了扔至一旁的栏杆之上,随即又伸手往自己领口去。
“你、你做什么!”朱绵栊看着她的动作,心一颤,“光天化日之下不得乱来……”
苏玉陵手一顿,看着她须臾,忽而一笑:“你倒是想得远,难不成你想让我做什么?”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哼笑道,“落了些花瓣,我不过把它弄掉而已。”
朱绵栊脸一红,恼道:“谁叫你、谁叫你长了一副不正经的模样!”
“不正经?”苏玉陵看着朱绵栊微微笑了笑,瞬即将她一揽,吻上她的唇去。啧啧,天天满口木瓜香……她到底要喝多久?
察觉到苏玉陵的唇缓缓离开自己,朱绵栊睁开眼轻轻推开她,吸了口气,红着脸低低道:“你笑什么呀……我可什么都没喝。”
“没喝没喝……”苏玉陵看着她,心道还是别去打趣她的好,便问道,“是了,阮千隐那火药之事如何了?”
朱绵栊见苏玉陵的颈间还余有一瓣桃花,便伸出手将其慢慢拿下,边道:“昨日宫和徵回来禀报说他派了许多弟子在山麓附近开始东量西测,应当还不愿打消埋伏火药的计划,故而我已让锦程暗中偷告官府。”顿了顿,道,“此前失盗之事传开,提刑按察使已经明令定要把窃贼查出,否则朝廷降罪下来,那些人都不好受,所以他们此回也拼命了。阮千隐他虽不怕官府,不过我想在大会之前他也不想惹这个麻烦,否则无暇顾及,反而弄巧成拙,因此他应当会在暗里把石炸炮给还了。”
“他有这么乖吗……”苏玉陵道。
朱绵栊笑了笑:“若他少偷一些,倒是可以还一半火药、塞一半银子。”又道,“不过这数目可不行,否则他以后别想着跟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这盟主位子坐的可就没那么舒坦了。”轻轻一笑,“也不知这次他脑子搭错哪根筋,偷了近百来颗。”
苏玉陵略一沉吟:“你也说了,那阮千隐其实聪明得紧,此回偷百颗显得有些癫狂,所以是不是有什么蹊跷?”顿了顿,一想,惊道,“会不会不是他一人偷的?”又皱眉道,“那吕善扬手段阴暗,会不会躲在阮千隐背后趁势也偷了?因为是郑州,他不怕你会想到他身上去,知道你注意力全在阮千隐那里。”
朱绵栊微微蹙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怕起来了。”又担忧道,“你知道么?前些天我派士翔、士翱在咸宁查他动静,可到如今还未回来!”
苏玉陵听着,心中忧虑。凭栏一思,随即看向朱绵栊,静静道:“栊儿,我去趟九宫山。”
朱绵栊怔了怔,接着转过头去淡淡道:“不行。”
苏玉陵道:“丁氏兄弟说不定被他抓了,故而回不来。”又道,“若不知道那吕善扬的情况,我知你坐立难安。”
“坐立难安也好!”朱绵栊忽的厉声道,静了静,“总之我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苏玉陵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心中所想。”又道,“可现在不让我去冒险,到时候,就是我们两个人、还有那三百侍卫,都得冒险。”
朱绵栊回道:“不行。”又道,“过会儿我便多派些人去九宫山。”
苏玉陵想了想,立马道:“不可,查探的人一多,更容易被吕善扬发现,更易被他有机可乘。有时候一人反而好办事。”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摇头道:“此回不一样,你逃得过云迈,逃得过阮千隐,不代表能逃得过他。”
苏玉陵听着,心知一时她定不会答应,便想着过会儿再说。那时候回零孤峰不正也是这样?
朱绵栊似明白苏玉陵心中所想,轻轻笑道:“别想了,我不会让你去的,这不是去零孤峰。”
“栊儿……”
“别说了。”朱绵栊静静看了她一阵,鼻间一酸,“即便是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如果可以,我想与你交换,我要你知道等待是何种滋味。”
苏玉陵心中难过:“可离大会只有一个多月,时间越来越少,若连他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你好好想一想。”朱绵栊打断她道,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苏玉陵看着她的背影,轻轻一叹,怔怔地在桌旁坐下。若那吕善扬也真的偷了火药,就不会是像阮千隐那样,直接想着埋在山麓附近了……即便没有偷,也得去探,那丁氏兄弟这么久都未回来,当真是凶多吉少。
两日后,去河南按察司署投告的欧锦程与原先在阮千隐处跟徵、宫轮流打探的角、商、羽三人一道回到王府。在抱雪楼内坐立不安的朱绵栊,见三人无伤而归,心中一阵欣慰。
羽上前一步,道:“报告郡主,那阮千隐已向各派掌门发英雄帖,这些日子应该就忙着大会事宜了。”
朱绵栊点了点头,一想,问欧锦程道:“官府准备去阮千隐那里查么?”
欧锦程道:“自然去。果真如郡主所说,还想向我‘要’银子。”
朱绵栊哼笑道:“官府,本郡主又不怕阮千隐知道是我们告的密,塞什么银子?阮千隐一猜便知是我。”又笑道,“不过这回他自己倒是要塞银子了。”
欧锦程看着她笑了笑:“郡主英明。”又道,“过些天宫和徵当可以回来禀告官府和阮千隐的事了。”
朱绵栊一笑:“很好。”
欧锦程又问道:“士翔、士翱还没回来么?”
朱绵栊轻轻一叹:“没有。”
欧锦程皱眉道:“郡主,让锦程去九宫山一探。”
朱绵栊一听,凛然道:“不可!”又道,“谁都想去送死么!”
角、商、羽三人也道:“那我们四人一起去!”角又道,“阮千隐那里正忙着大会,反而好探,宫和徵二人可以应付。”
朱绵栊摇头道:“非是如此,吕善扬的手段,阴诈无比,你们料不到他。”顿了顿,又道,“玉陵说的对,九宫山人去的越多,正是越危险。”
“那该如何?”
朱绵栊想了想,朝角、商、羽三人道:“你们依旧去洛阳,不要多心想别的。”
“是,郡主!”三人应了一声,便跑出了门。
欧锦程问朱绵栊道:“若是不清楚吕善扬的近况,到时要路经他湖北去洛阳,是不是很危险?”
朱绵栊一扬手:“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你也先退下。”
“是,郡主。”
苏玉陵此刻正在王府的西园,那个朱绵栊十年都不曾踏过——不,应该说是勉强踏过一次的地方。从那张汉白玉石桌下捡起那幅裱好亦褪了色的画,看了看,微微一笑,接着便走了出来。
“项公子,在下麻烦你一件事。”
进了梨欢院,问了苏载言此地何人懂画,得知后,苏玉陵便直接找到了那人、亦是苏载言的“好朋友”——项怀竹。
“苏姑娘言重了。”清弱俊美的少年公子,挂着柔淡笑意,朝苏玉陵俯了俯身。
啊呀,悲哀,在一个男子面前自己都不够秀气……苏玉陵心中叫了一声,接着将手中的画抬至对方身前,也笑道:“请项公子替我将此幅画从裱纸里割出来,之后给它润色。”
项怀竹微微一笑,接过已被苏玉陵擦拭干净的微黄画卷:“自然可以。”
苏玉陵笑道:“多谢项公子了。”
项怀竹又问道:“之后要再裱起来么?”
苏玉陵点了点头:“劳驾。”想了想,问道,“多久可以好呢?”
项怀竹笑答:“这些天倒是极为晴朗,天不阴湿的话即可裱画,大概需要七天时间。”
“好极好极。”苏玉陵点头,顿了顿,便道,“那么在下要告辞了,七天后我便来拿。”
项怀竹一笑:“苏姑娘慢走。”
是日晚上,苏玉陵跟朱绵栊皆洗完澡,上了床各自无话。
这两日,二人尽量不提那九宫山的事。苏玉陵心中明白朱绵栊的两难,担心丁氏兄弟却又不想叫自己包括府上的人去冒这个险;朱绵栊自也清楚苏玉陵作何想,为了知道士翔士翱的情况、为了打探吕善扬的动静、为了叫自己安心,可现在这种情况又怎能轻易叫她去犯险?
苏玉陵觉得气氛有些沉抑,便侧过脸去,朝朱绵栊道:“我听说,若是两个人有些分歧,有个极好的法子,之后便会同心。”
朱绵栊瞥了瞥她:“如何?”
苏玉陵一听,立刻揽过朱绵栊,凑近她亲了她一口,接着欲将她压身下去。
朱绵栊脸刷的一红,支起身来叫道:“放肆!”
苏玉陵心一紧,接着委屈道:“为什么啊!这法子就是亲热呀……”
朱绵栊低叫一声,蹙眉道:“什么亲热……非礼勿言!”
苏玉陵也皱了皱眉:“亲热也算非礼么?”细思一会儿,又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卿来卿去的那句……”
朱绵栊听着,忽而一笑,看着她道:“笨……‘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是么?”
“正是了,正是了!”苏玉陵笑道,“所以咱们该好好的亲热一番啊!”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亲了亲她的唇,道:“我知你在逗我,我也知你心中其实不安……”顿了顿,又垂眼道,“今日我想了许久,亦觉得时间不能再拖了。”
苏玉陵拉起她的手,道:“正是如此,咸宁离这儿这么近,丁氏兄弟却没回来过一次,定被吕善扬抓了。”
朱绵栊幽幽道:“若明日还没有消息,你便去吧。”
苏玉陵稍稍一愣:“真的么?”
朱绵栊道:“这种时候,我怎能让锦程他们去?否则我是否太自私了。”
苏玉陵抱着她,轻轻道:“你放心,我若是去,定会回来的,否则我扔下你,就是我的自私。”
朱绵栊微微一笑:“我信你。”
我信你。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苏玉陵看着她,心中感慨。自从大理治病回来,她是变得真正坚强了,而不再是支撑、也不再是伪装。
“郡主!济安堂来报!”
忽而外边传来欧锦程匆忙的声音,二人一惊,速速下了床穿起外衣。
“定是士翔他们!”朱绵栊皱眉道,“留在济安堂,看来伤得不轻!”
苏玉陵一听,即刻将雪豹补心丸一拿,二人便快步出了门去。
“匿老先生!士翔怎么样了!”
路上,欧锦程说了大概,果真是丁士翔一人重伤而归,且人一进药铺的门便倒在了地上。
二人于是直接到了药铺里屋,就见到满脸苍白的年轻男子躺在床上。
匿华佗轻轻一叹,朝朱绵栊回道:“若是再晚一刻,丁护卫的命就难说了。”又道,“刀剑的伤倒没有,就是中了一掌。”
朱绵栊的心一痛,站在床边看着半睁着眼的丁士翔,低低道:“士翔,没事了。”
苏玉陵立即拿出一颗雪豹补心丸喂予丁士翔,好让他此刻沉重的呼吸慢慢缓下。
“郡主……”丁士翔欲说话,无奈张口难言,“士翔什么都没查到……”
朱绵栊立马道:“别说话,你好好养伤。”
丁士翔稍稍点了点头,无力放在身边的手抓了抓床被:“士翔无能……”
朱绵栊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握住他抓着被子的手:“回到王府就好。”
丁士翔感觉冰凉的手上一阵温暖,静静看着朱绵栊,忽的眼角掉下泪来:“郡主……”
苏玉陵看着,心内一阵感动,不自觉也湿了眼眶。正是要为了这些人,也值得自己去九宫山犯险。
这夜,朱绵栊与苏玉陵就在外边小厅内坐着,直到翌日早上丁士翔意识恢复,也有力气说话,才从他口中得知九宫教那里的情况。
“士翱果真被关起来了……”朱绵栊担忧道,“若照士翔所说,人就被关在吕善扬往常打坐的古崖洞之内。”
苏玉陵想了想:“那个崖洞我知道,许久前去过的。”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轻轻道:“若是如此,你切不可轻举妄动,你救不了士翱。”
苏玉陵点头道:“我不会胡来。”
朱绵栊恨恨道:“我有时候就想,出动我王府所有的人将他们几个派都给铲了!可若是那样,不但诏不了他们的罪,还会让王府遭来更多麻烦……”
苏玉陵眯了眯眼,道:“放心,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马上就能叫他们一个个全偿回来!”
朱绵栊听着,静了静心,忽的向苏玉陵笑道:“我告诉你,你这次若是有个什么不测,别想着叫我活下去了!”
苏玉陵一笑:“我不是那种拼命的人,哪里会让自己死了?”说着轻轻一叹,“我倒是真做不到像欧护卫、丁护卫他们那样赴汤蹈火……”顿了顿,问道,“他们如何这般死忠于你?”
朱绵栊道:“锦程和士翔他们,父辈就是府上的人,当初父王来到南昌,他们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们的儿女便也效忠于我了。”又道,“不过山湖底那些人,都是郑领卫他们在外边选的,大多数从小就入府,跟着那些年长的侍卫学武,故而信得过去;有些是后来才收的,不过也很听话。”
苏玉陵想了想,道:“当初我看那些人皆对你言听计从,十分敬畏你,我心里便也崇拜你了。”
朱绵栊道:“本郡主,要收一个人还不容易么?”
苏玉陵又问她道:“有些侍卫是不是还喜欢你呀?”
朱绵栊瞥了她一眼,接着道:“谁知。总之本郡主不是我母妃。”
苏玉陵笑了笑,接着道:“这次丁护卫这么久才回来,定是受伤后在某处待了许多天,为了不让被吕善扬跟踪到王府。”又叹道,“否则不会拖到连命都差些没了……”
朱绵栊听着,叹道:“全是为了护我王府……为了山湖底……”
苏玉陵拉起她手,道:“如今先别想这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那我希望此次去九宫山这话也能灵验。”顿了顿,又静静道,“听着,此次是我们最后一次分开,知道么?”
苏玉陵微笑道:“知道了。”
朱绵栊道:“若真查不到什么,就算了,回来才最重要。”又道,“吕善扬,老狐狸的程度绝对甚于阮千隐跟云迈,千万小心。”
苏玉陵点了点头,一想,忽的笑道:“借样东西。”
“什么?”朱绵栊疑道。
“匕首。”
在药铺吃过早餐,苏玉陵收拾了些轻便东西,便欲离开。离开之时,瞧见朱绵栊只与自己说了句“小心”,看了自己一眼便静静坐回桌边去了,心中纳闷,便回身朝她笑道:“栊儿,还记得当时我去零孤峰时你的样子么?”
朱绵栊依旧不看她,轻笑道:“如今本郡主长大了,懒得跟你撒娇。”
苏玉陵扑哧一笑:“你此前还是小孩子?”
朱绵栊脸一红:“还不快滚!”
苏玉陵笑了笑,看着她道:“那我滚啦!”说着,便转过身。顿了顿脚步,听声音觉得对方依旧没有过来与自己说话的迹象,想了想,还是出了门去。
也罢,多说一句,便可能多惹一阵眼泪,还是别悲悲戚戚的好。
“郡主啊……”坐在一旁的匿华佗见苏玉陵出了门,朱绵栊却依旧静静坐着,皱着眉道,“苏姑娘刚才等你转过来呢,郡主今日怎么……”
朱绵栊站起身来,朝匿华佗看去:“我知道。”又笑道,“我先回府去了,匿老先生好好照顾士翔。”说完便走回小屋,下了阶梯去。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我现在又何忍多看你一眼?
苏玉陵因想着只有自己一人,行动方便,原本打算从南昌直接走小路去咸宁,可省许多时间。不过转念一想,到时候去洛阳的话,依旧得走官道,故而还是先探探这一路最近是否有异样,也好到时候心里有个数。
只是行了一路,皆是十分祥宁。因已是三月中旬,驿道两旁的林子倏发新绿不说,庄稼地里也已有百姓开始早稻播种,阳畦育苗比比皆是,有些甚至都搭起小拱棚,总之一派生机。这情形,跟此前与朱绵栊去大理治病之时道旁的冷清相比,可叫人舒心多了。故而苏玉陵虽是心思惴惴地去九宫山,不过还是被这一程的春色扫了许多沉郁,倒是轻松起来。
快马一日,晚上戌初时分,苏玉陵就到了九宫山山脚。见早已天黑,便索性悄悄上山,经由怪松坡,接着又细细回想一阵,找准方向后直往古崖洞所背靠的笔架山去。
跟许久前在衡山一样,换上了一身黑衣,袖口及腰间依旧以绸带系好。此刻的苏玉陵正躲在一片树林子里,借着月光垂眼看了看一身轻健的自己,自语道:“这么一来,我又变成金枕黑雀了。”稍稍一想,“哈哈,若是此回能再从那吕善扬手里逃脱一次,我得写本《金枕黑雀逃杀宝典》,可比那什么《归元真法》、《辟谷术》威风多了!”
边想着,等到约摸亥初时分,感觉四围几乎没有声音,苏玉陵便倏地从林子里蹿出,偷偷往古崖洞去。
那古崖洞人称“陶姚仙洞”,苏玉陵不学无术,只知是与李世民他胞弟李元吉有关。此刻更是无暇想故事了,穿过喷雪崖,轻轻一跃上了洞外的突兀巨石,正也是当初与段刻檐伏着的地方。不过此回苏玉陵可不敢大意,凝上八成内力屏息,接着贴着耳朵静静听洞内的情况。
只听得崖洞内,依旧是汩汩清泉的玎玲声音,却是没有说话声。苏玉陵一想,心道那吕善扬虽是个道士,可也得睡觉,兴许此刻正是入眠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可妄动,只有这么守着才最为安全了,这些人都不得与之正面交锋。
等的时候,苏玉陵感觉身边似乎有飞云片片,若即若离地绕在自己身旁,足底亦有凉气上袭,叫自己一阵发寒。今日怎会有此番感觉?上回跟刻檐来的时候明明也没觉得如何……难道是因为对吕善扬的恐惧?可我怕他做什么?是了,要放轻松一些,阮千隐说他不过是只笑猫罢了。
过了许久,近半个时辰,苏玉陵才听得洞内有除泉水清响之外的别种声音——铐镣响。
丁士翱果真被他关在此地了……苏玉陵凝起心神,继续聆听。过了一阵,终于听得有人说话。
“起来。”
苏玉陵一惊。不会错,虽然只听过一次,不过除了吕善扬别无他人,柔和温淡实则冷漠残酷。
“不必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年轻男子语气毅然,可以想象他此刻的表情必也是坚定万分。
只听得吕善扬又淡淡笑道:“我知道你不惜自己的命,但你可知,你若再倔,你哥哥的性命就不保了。”
丁士翱哈哈笑道:“我若说了,即便我哥哥活下来了,也会为我感到羞愧而死!”
吕善扬一笑:“王府出口,换你们两条命还不值么?”
“臭道士!滚!”
吕善扬不怒反笑,缓缓俯下身,道:“过些天贫道就真的没时间跟你耗了,这两天好好考虑。”
“牛鼻子!臭道士!不得好死!牛鼻子!臭道士!不得好死!”
苏玉陵在外边听得丁士翱一阵叫骂,那吕善扬却一声不响,依旧坐回蒲团,极为淡然,心中不禁长叹。那阮千隐要是被自己这样骂上六句,自己便已吃了六掌了……若照这么看,丁士翱应该还没有受伤,吕善扬只是骗他丁士翔也在他手、逼迫他说出王府入口而已。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苏玉陵听得吕善扬再次开口说话:“我去招呼招呼你那位兄长,你再好好想想。”接着是一阵轻轻的衣物摩挲声,凝神一听,原是他站了起来,正缓缓往外走。
苏玉陵眉一皱:他是否已知道我在外边了?难道是刚才换气的时候被他察觉到了?这么一想,便不由得心惊胆寒,立马再使上两成内力屏息。
只见那吕善扬慢慢走出洞外,瞟了眼洞里,接着站到一边的峭岩之上,张开双臂,似在饮取天地的英华之气。他那道袍的宽大袖管便随着夜风吸张,透着股冥冥寂寂的寒凉。
苏玉陵看着他的后背,心中虽怕,却也稍稍安心。这么看他是不知道自己在——正侥幸间,忽的感觉身侧袭来一阵强风,心惊之际立刻抓住崖壁的一块凸石稳住身子,接着脚尖借力一抵,瞬即飞身而起。
臭道士!玩阴的!
只听得吕善扬轻轻一笑,接着收回那只刚刚推出一股劲风的手,双脚轻轻一旋,倏地已来到苏玉陵的身旁。
苏玉陵一哼。此人跟云迈一样阴辣,喜欢突袭!如此一想,阮千隐那老匹夫着实可爱起来了……飞了几步,知道是逃不过对方,于是往前一跃,索性落到地上站稳。然而这么一落,自己的双腿顿时发软,只觉头晕目眩。此地不是悬崖是什么!
吕善扬看着苏玉陵,忽的笑道:“跑哪里不好,跑这里来了。”
“我哪知道你们九宫山的路道?”苏玉陵口上这么大声说着,手心却是直直冒汗。面前的人只要再走近几步,自己要么与他打,结果自然是死;要么就纵身往下跳,难道还有机会活命不成!不过也许会被挂在树枝上?山下又正好有村庄?还有可能被大鹰给叼走?苏玉陵啊……那些跟捡到秘笈一样,都是假的。
“那么贫道来给你指指路……”那吕善扬又笑道,“此地三面皆不通,西边,也就是你来的方向,是唯一可逃之地。”
苏玉陵看着他,定了定神,也笑道:“多谢前辈,过会儿我便往那跑。”
吕善扬呵呵一笑:“可你错过机会了。”又道,“你可知这地方,也曾跳下过人,如今你可与她们作伴去了。”
“谁?”苏玉陵问道。如今他正好与自己说话,便给自己考虑如何应付的时间。看来大凡厉害人物杀人前都爱讲些故事,以示自己的不凡。
吕善扬见苏玉陵暗思,便道:“别想了,跑你是跑不掉了。”顿了顿,又温声答道,“当年李元吉被李世民杀了后,他的陶妃和姚妃,就是在此地修道十八年后双双跃下这万丈深渊……”
苏玉陵疑道:“为何要修道十八年才跳?又为何要双双跃下?”说着手缓缓放在后边,擦了擦手心的汗,接着开始松开手腕上绑着的绸带。
“贫道学浅,不知。”吕善扬摇了摇头,又缓缓笑道,“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叫你知道……”
“别说叫我跳下去问她们!”苏玉陵即刻道,“我真的还不想死。”解开绸带后,从袖内掏出那个荷包,摸了摸,拿出那两颗“丢丢散”,一想,又将那根连心带也一起拿出。
“你倒是知我要说什么……”吕善扬一笑,“只不过今天,你真的没有不死的理由。”
苏玉陵笑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派的?或者我来做什么?”说话间已将袖管重新绑好,接着把连心带打成两个环结,将其中一个小的套在自己手腕之上,随即收紧。
“你不就是小郡主的人么?”吕善扬啧啧一声,“跟小郡主关系匪浅啊!”
苏玉陵笑了笑:“自然,所以我还要回去见她的,如何能死在你这个臭道士手里?”
吕善扬哈哈笑了一声,接着悠悠道:“贫道告诉你,小郡主不喜欢你。小郡主的心里,永远都是连公子……”
苏玉陵看着他,微笑道:“我不是云迈,一被你挑拨感情之事就变得像个傻子。”
吕善扬看了眼苏玉陵,轻轻一哼,淡淡道:“你这鼠辈不怕我。”说着便往前慢慢走向对方去,“不怕我就要你死得好看。”
谁说不怕你了?苏玉陵心道,接着也跨前一步,忽然间伸出手朝他发掌过去。
吕善扬轻笑一声:“还打。”说着只伸出一手,欲抓向苏玉陵的肩直接将她扔至崖底。
苏玉陵不躲,忽的收回之前发出的手掌,迅速抬起、迎向对方的手,将连心带的大环往他手腕一套,接着快速一拉,那根带子便将他的手紧紧一收:“咱们一起死吧!”
吕善扬略略一疑:“什么东西!”说着用力扯了扯,只见苏玉陵也跟着带子往自己身边跌来。
苏玉陵脑子一转,趁势往他身后一倒,便反转到另一边,远离了悬崖,心中略安。口上笑道:“此根带子十分坚韧,即便我这么掉下去,它也不会断。”
吕善扬一哼:“那么就一掌击毙你!”说着便扬起另一手,往苏玉陵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苏玉陵立马将连心带一勾,那两个环结便松了开来,趁空隙一弯腰,躲过一掌,便迅速往后一退,将手中的“丢丢散”往他身前一扔,白烟四起,挡住了深夜仅有的月光:“来抓我!”
吕善扬是何人?轻功又是何等的好?只见他一个“凫趋雀跃”,迅速便从浓烟上方跳出,见西边——正是自己之前告诉苏玉陵可以逃的唯一方向竟另有一堆白雾,眯眼一想,便疾快跟了上去。
“丁护卫!”苏玉陵哪里是去了西边,不过心疼地浪费了最后一颗“丢丢散”,扔往西边之后,便迅速溜进古崖洞,找到了坐在地上闭眼小寐的丁士翱,“丁护卫是我!”
丁士翱睁开眼,一惊:“苏姑娘!”接着立刻道,“快走!快走!”
苏玉陵点了点头:“他一时想不到我会找死到他崖洞内的!”说着从腰间拿出匕首,“我也没时间救你!不过你拿着这个。藏好了,有时间便跑!”又道,“还有,你哥哥已安全回府了!”
“好!”丁士翱应道,“你快跑!吕善扬十分狡猾!”睁了睁眼,忽的又道,“对了!告诉郡主,吕善扬偷了火药!”
苏玉陵听着心中一颤,当下不得多想,口上便应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点!”说完站起身,看了他一眼便迅速飞身出洞。
来到崖洞外,苏玉陵看了看四周,见果真只有来时的西边可逃,皱了皱眉,细细一思,又跃回那个悬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