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苏玉陵全身一个激灵。不知为何,现在说起或者听到“顾违命”这个名字,便总有种胆寒之感,正如那日替朱绵栊运输真气之时,从她那里反弹过来的那股寒气给自己的感受一般。
与同门照常一叙后,苏玉陵便跟着江远汀去了他房内,却从他那里听得一个不知算不算坏的消息——顾违命死了。
“十天之前,毒发而死。”江远汀静静回道。
苏玉陵掐指一算。十天之前不正是朱绵栊放了自己的那天?也不正是她对着自己异常发怒的那天?如果说那天不明白,现在也可以清清楚楚了:顾违命死了,朱绵栊的仇——深仇恐怕无法再报。
“你与武林为敌,不怕他们群起而攻之?”
“我等的就是那一天。”
脑中又浮起她的话,苏玉陵心中一叹:朱绵栊不想让他死,一定是在等某一天的到来,可自己、却就这么冒然打乱她的计划。这些都怨自己,无论别人恩怨深浅,关自己什么事?为何那时一时脑热偏做好人、乱逞英雄、空讲侠义去救人?
苏玉陵前思后想,左思右想,苦思冥想,却还是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一步走偏了方向。
“玉陵?”江远汀见她发呆,轻喊了一声。
苏玉陵回神,看着他,忽的疑道:“毒发而死,又是十天前,也就是出了地牢后的一个月。难道是因为那个暗道内的‘蚀心香’?”见江远汀不明所以,便解释道,“哦,我在府上的时候听得人说那‘蚀心香’的毒正是一个月后发作的……”匿华佗那老头儿提过,朱绵栊也提过,应是不会有错的。
江远汀点了点头,又是一愣:“你不是提醒了他吗?”
苏玉陵叹道:“恐怕事情比我们想得还复杂些。”想了想,忽道,“是了,他就是想死在朱绵栊的手上。”
“何以见得?”江远汀疑道。
“朱绵栊囚了他那么久也没杀他,可顾违命明明也是不想自杀的……”苏玉陵道,“你想想,若他想自杀,早可以在牢内将自己了结。而他受折磨那么久,都没想死的念头,为何在重获自由后忽然就想死了?”
“因为正巧有个机会死在朱绵栊手上!”江远汀接道。
“正是!”苏玉陵道,轻声一叹,“他像是在做一件赎罪般的事。”
江远汀想了想,道:“玉陵,我们当下有立刻要做的事。”
“什么?”苏玉陵问道。
江远汀正色道:“顾前辈临终之前,只我一人在他身边,他将两大遗愿托付于我,不管他到底是怎样一人,可这,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
苏玉陵点了点头:“自然。是什么遗愿?”
江远汀道:“一是找到他的女儿顾乡雪,希望有一天他女儿能到他坟前说一句原谅;二,便有些麻烦了……”
“他果真是有后人的了。天大地大,虽说找一个人不简单,可终究是有机会的……”苏玉陵道,“第二个又有何难?”
江远汀道:“前辈说那日交予你之手的是如今武林绝迹的‘龟息法’全法以及‘辟谷术’……”
“是了……”苏玉陵从怀中拿出那块布来,“还在这儿呢,是要传给他女儿顾乡雪吗?”
江远汀摇头道:“焚毁它。”
苏玉陵一愣:“焚毁?”
江远汀点了点头:“不仅如此,他还请求我要你答应他一件事。”
“我能做什么?”苏玉陵道。
江远汀回道:“他说你若有幸出了王府,便将学的心法全部忘记,此生不得再用。”
苏玉陵笑道:“我没学呢!”又道,“也难怪,一般来说,进了那定王府的地牢,就不会再有机会出来了。”
江远汀眨了眨眼:“顾前辈确是这么说了……”
苏玉陵续道:“除非以他龟息法、辟谷术装死而瞒天过海混出来。那也是当日他将此布给我的原因……”看了眼江远汀,又道,“可正因为这两种内功心法过于邪肆阴魅,我才不学,学了后,我怕自己心术不正。”
江远汀叹道:“原本‘龟息法’、‘辟谷术’只是道家用以养生之道,却奈何到了武林中,竟成了这般邪魅之术。”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完成他第二个遗愿。”苏玉陵说着静静地将那块印着“龟息法”与“辟谷术”的布放置桌上,“虽然有些可惜,可也总算了他心事。”
苏玉陵尽管不会去学此类心法,可也会发自心底地惋叹。江湖上这等神功,大多数人都趋之若鹜。毕竟每一个学武之人的最初愿望绝不会是为了金钱、地位和权力,而是单纯地想学得一身绝世武功,傲笑武林。只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心境变得繁而复杂,最终才将愿望变成了欲望而已。如今将它这么一烧,这江湖便少了一段风起云涌,不过往好处一想,必也会在某处多了一片云淡风轻。
江远汀拿出火折子,将它吹着,伸于桌上的蜡烛前,将它点着。
苏玉陵将布置于火苗上方,布随即便“噼啪”作响。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顿感轻松起来。
半半堂内,薛半儒与梁菁正坐在两侧的太师椅上,一脸愁容。
“天阶,你快起来说话……”梁菁对着跪倒在堂中央的受伤男子柔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自咎。”
受伤男子年约二十六七,与此次前去拜访沁州慕白门的男子傅敬樘都是薛半儒入门弟子,因较年长,都是沉稳可靠之人。只是此刻,他坚毅英凛的脸上却满是疲惫,还带着些细长伤痕。
只见他以手撑地,艰难站起身,道:“天阶此次回来只是将此事禀报师父师娘,事后依旧要去南昌,去救刻檐和玉陵!”
薛半儒眼神一眯:“玉陵……”说着又重重一哼,“她好得不得了!”
楚天阶一疑,道:“可我跟刻檐发现弓形记号旁明明白白写着‘玉陵有难’四字……”
“怕是中了奸人之计!”薛半儒站起来,气道,“我就知道玉陵晚回来一个半月,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梁菁也站起身,拍了拍他背:“你也静下心来!”说着又对楚天阶道,“此事你先别管,回去养伤要紧。”
楚天阶道:“即便玉陵已回来,可刻檐是实实在在被人抓走了!”他一脸担忧,“如若找不回他,叫我怎安心?”
近一个月前,楚天阶便赶去青城山同正与邱画廉一起的段刻檐会合,委命去福建一带办事,路途虽远,一路倒是风平浪静,可就在回山西路经江西抚州之时,在打尖的客栈之内看到了弓形带箭的独门记号,旁歪歪斜斜写有“玉陵有难”四字。二人虽不确定是否属实,却也不敢怠慢,跟了十几处记号,竟到了南昌郊外一个破庙,却不料忽有十几个蒙面人突袭,将自己二人打伤弄晕。楚天阶醒来之后仍在破庙,却不见了段刻檐的身影。仔细沉吟之下,便带伤一路快马赶回零孤峰,先将事报与薛半儒。
“我叫玉陵跟你说!”薛半儒哼了一声,又朝着一直站在一旁的两人看去,“景栏,去给我叫玉陵过来!”
“是,师父……”回话的女子是与苏玉陵同在派内作为捕手的席景栏。只见她一身淡紫衣裳,简单飒爽,眼神黠慧,此刻清秀的脸上却有丝丝担忧。
“慢着!”薛半儒还不等她移步,又朝着站在席景栏身边的另一少年道,“落庭,还是你去叫!”又瞧了眼席景栏,“你与玉陵乃一丘之貉,必会在路上叫她找好措辞!”
“师父说的是……”席景栏只好低低道。
那叫做落庭的少年此刻只点了点头,也不说话,静静地走向太师壁后边的门去。
不一会儿,苏玉陵便跟在叶落庭身后急急往堂内走来。她一路问着叶落庭何事,对方便一路闭口不谈,只静静地将自己带了过来。虽然这位少年还比自己小两岁,可无奈性子沉默,即便是与自己同属一列,至今说上的话似乎还不超过十句。
此刻苏玉陵见到一身是伤的楚天阶,忍不住朝他跑去:“天阶!你没事吧!”
楚天阶笑回道:“无大碍。”
薛半儒朝楚天阶道:“看看,看看,她是不是好得很?”
此刻听到薛半儒说话而担心受怕的苏玉陵朝堂内四周巡视了一圈,惊道:“刻檐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去的福建?”
楚天阶脸上浮起一丝愧然:“刻檐他……”
苏玉陵慌张道:“刻檐他怎么了?”
此时薛半儒也走近二人,朝着楚天阶道:“天阶不必自责……”又朝着苏玉陵看去,“这就要问你了!”
苏玉陵一愣,看了薛半儒良久,忽的眼睛睁了睁:“不好了!”
“我早说了要引他们出来还不简单么?”
朱绵栊依稀带笑的话语又萦绕耳旁。
回到零孤峰之时,见江远汀以及派中同门们都安好无恙,又想着段刻檐虽不在,却是与楚天阶这般稳重之人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那朱绵栊也许只是查出了自己所在何派,并没有做什么伤害之事,否则为何不把自己杀了、还这么将自己放出来?
“玉陵!”薛半儒见她发怔,喊道,“现在为师不得不盘问你了!”
“师父……”苏玉陵眼中满是担忧,下跪求道,“请师父准我去一趟南昌!”
“你……”薛半儒眼一瞪,恼怒地挥了挥衣袖。
“师父……”楚天阶叫住薛半儒,边说着忍不住咳了几声,因胸前被蒙面人偷袭一掌,此刻仍旧疼痛不已,又朝苏玉陵看去,“玉陵,此前我和刻檐便是跟着独门记号到了南昌……”
苏玉陵皱起眉来。想不到那朱绵栊如此细心,将地牢内自己跟远汀留下的痕迹也查了个遍,又以此引自己同门出来,真是阴诈。又问楚天阶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苏玉陵跺了跺脚。半个月前不仅自己在地牢内,恐怕刻檐也已被朱绵栊抓了去……原来她并非是将自己放了,而只是换了一个人而已!
席景栏走近苏玉陵道:“玉陵你先别急,将事情说清楚点便是。”又道,“恐怕是我们零孤派暗中得罪了些人,与你没有干系呢?”
“是呀……”梁菁接口安慰道,“我知道你与刻檐感情深,可就是这种时候才不能乱了思绪。”
苏玉陵道:“多谢师娘。”又朝薛半儒走去,“师父,这次事情,全因玉陵而起,无论如何,我也会将刻檐救出,然后回来任师父处置。”
薛半儒看了她一眼,哼道:“如今对方在暗,你怎么救?”眼神一眯,“还是你知道那奸人是谁?”
苏玉陵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不知为何,潜意识里总觉得朱绵栊的事情不能轻易言出口,仿佛牵涉了太多武林之事。
才有一时安静,又从堂外匆匆跑进两人。
薛半儒斜睨了气喘吁吁的来人一眼:“急急忙忙,脚步嘈杂,哪像是学武之人!”
来者是一男一女,听得薛半儒这一声低斥,便静静站于一旁。
那男子年龄看似比苏玉陵大了两岁,身穿一袭白衣,静下来倒是有玉树临风之态,只是刚才进屋时那一躁动,便如个心浮气躁的粗垮公子;少女不过十六,生了张可爱圆脸,黑乎乎的圆溜双眼嵌在细眉之下,娇憨万分。
此刻只听得那白衣男子小心地看向薛半儒:“听童仆说天阶回来了,还带着伤,我和绮湄便立刻赶到这里来看看,一时情急,望师父原谅……”
“是啊,我们也是关心天阶大哥……”谢绮湄往那白衣男子后面躲了躲,轻声道。
“子隅啊……”薛半儒看着白衣男子,良久叹道,“总说为师脾气不好,可你们也看看自己,个个都是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还是一副毛孩心性,叫师父如何安心!”说着又瞟了眼苏玉陵,“尤其是你和远汀!”
“师父教诲的是。”苏玉陵低头道。
薛半儒又朝谢绮湄看去,缓下语气道:“绮湄,你年龄最小,性子正待磨练,所以为师总叫你多与天阶、墨池他们多在一起,希望你稳重些……为师可不希望你变得像有些人那样。”
苏玉陵和席景栏互望一眼,各自挤了挤眉、弄了弄眼。
“看看,看看,就是这个样子……”薛半儒看向二人,摇头无奈道,“哪天定个日子便将你们给嫁了!”
梁菁见他说教起来,怕他又说个不停,便道:“半儒!现在还是好好想想刻檐的事!”
“刻檐怎么了!”吴子隅和谢绮湄同时惊问道。
薛半儒轻咳一声,朝苏玉陵看去:“你也别轻举妄动,着了那奸人的道!且让为师好好想一想。”
苏玉陵心中暗急,却也无法,只希望那心狠手辣的朱绵栊别对刻檐像对自己那般用鞭。
堂内静了许久,才听得薛半儒的声音响起。
“如今敬樘和道庵都在外边,我便叫子隅先去南昌查刻檐的事……”薛半儒走近吴子隅道,“绮湄太小,便不叫她跟你一起去了。”
吴子隅点了点头,此刻脸上也不敢嬉笑:“是,师父。”
薛半儒除自己女儿之外共收徒十二,从小习字学武,待成人后便将其分为三列,在江湖上做些追捕、杀人、幽探之类的非善非恶、亦正亦邪的“勾当”。捕手四人,便是苏玉陵、江远汀、席景栏跟叶落庭;杀手四人,为楚天阶、邱画廉、温墨池与段刻檐;接着便是探子四人——傅敬樘、吴子隅、于道庵和谢绮湄。而其女薛冷心性子怪异,平日里什么都做,“涉猎”过广,薛半儒便也无法,只好由着她。
此刻傅敬樘前去慕白门,于道庵正于山东一带,薛半儒便委命于吴子隅一人。
苏玉陵看了看,道:“师父,那我呢?”
薛半儒看到她便来气,道:“你跟远汀这段日子都给我好好待着!去了趟南昌弄成这样,还有何话可说!”
苏玉陵想了想,看了眼吴子隅,又道:“师父不能叫子隅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吴子隅一愣:“怎么了?玉陵你以前可不会这么担心我呀!”
“子隅,我可没开玩笑……”苏玉陵道。
薛半儒看了眼堂内之人,道:“那景栏和子隅一起去。”
“是,师父。”席景栏知事态紧急,便也马上接受命令。
梁菁略一沉思,朝薛半儒看去:“我就觉得那次派玉陵和远汀去那什么‘山湖底’救钱广源有些蹊跷,怎么事情都与南昌有关?”
薛半儒点了点头:“老夫也想过,所以那次也跟远汀说了‘点到为止’。”
苏玉陵在心内哀叹一声。真那么容易做到“点到为止”便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心烦意乱。
薛半儒刚刚将事情吩咐完毕,便听得外边传来一声略带少年稚气的叫喊:“师父!”
“刻檐!”堂内所有人一惊,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水色竖褐的秀朗少年从半半堂大门跑了进来,直奔薛半儒面前:“师父!”
薛半儒心瞬间一放,拉起他:“回来就好!”
苏玉陵走近他,将他袖管往上一拉,随即松了口气:“没伤!”
“玉陵!你没事!”段刻檐叫道,“我跟天阶先前……”说着看了一圈堂内,看到楚天阶的身影,松了口气,“太好了,大家都回来了!”
苏玉陵心中也渐渐放下担忧。这么看来又不像是朱绵栊暗中捣鬼。
楚天阶一向肃杀的脸上也忍不住动容:“刻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安心。”又道,“话说回来,破庙之后你都在哪里?”
段刻檐回道:“我原也以为活不了了,被蒙面人抓去一个地牢,晕了许多天后终于醒来……”
“地牢?”苏玉陵眯了眯眼,“到底怎么回事?”
段刻檐便回道:“不过后来有个黑衣人来救我……”说着朝楚天阶笑了笑,“我还以为是天阶呢,身形跟你差不多。”
“然后呢?”苏玉陵心中只觉一寒。欧锦程……
段刻檐不谙世事,并未发现苏玉陵脸上的寒意,笑道:“然后他把我救去一个大院子里,接着……”
苏玉陵有些晕眩,低低道:“接着,出了一个药铺——”
段刻檐一愣,笑问:“玉陵怎么知道?”
苏玉陵眼神一扫,一把抓起段刻檐的水色外衣,见下摆上绣有玉蝠双翼,顿时觉得恐惧之感直袭全身,眼前一黑,便晕厥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