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这段时间不派任务的么!”
零孤峰,院北的正厢房内,一个中年女子厉声喝起,对着坐在桌边的青须男子瞋目而视。
男子便是零孤派掌门薛半儒。此刻他抬起头来,温和地迎接那暴怒的目光,呵呵一笑,颇有些装傻的嫌疑:“那姑娘说了玉陵与她‘有交情’,即便是口头一句,玉陵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顿了顿,又笑道,“既然如此,这四百两银子不拿白不拿……”
“四百两?”梁菁叫道,“那为何跟玉陵说的是三百两!”
“这中间——”薛半儒溜了溜指,和气一笑。
“薛半儒——”梁菁重重舒了口气,“饶你还是做师父的!”
薛半儒劝道:“你也知道,玉陵那么机灵,绝不会有事的……”说着站起身来,走向梁菁,轻咳一声,一改脸色,严肃道,“不瞒菁儿说,我这次让玉陵接这个任务,便是要她更上一层楼。”
梁菁抚了抚胸口:“别说得那么好听!”吸了口气又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衡山派掌门云迈这个人物,他岂是好惹的!五年前他为了和当今盟主阮千隐争夺盟主之位时是如何耍阴的?若不是对手是阮千隐那样的厉害角色,恐怕早被他整得体无完肤!如今你倒好……”梁菁越说越气,从椅子上站起,与对方站平,“玉陵再聪明,怎敌得过老江湖!”
“菁儿……”薛半儒摇头道,“你听我慢慢道来。”说着将她轻轻按回椅上,道,“此前我不是派了敬樘去过衡山了么?你道他听到了什么,果然与我想得无异。”
梁菁看了他一眼,依然有气:“什么?”
薛半儒严肃道:“那云迈竟还私藏着武林中早已绝迹的□□——冰蝶丸!”
梁菁一寒:“你是说当年人人闻之色变、那种以琉球斑蝶为毒引而制的奇毒?”
薛半儒点头道:“十几年前几个琉球商贾将此蝶带入中原,本只想做些生意,谁料其因水土不服而死了一大片。其残骸被一个江湖破郎中收了去,那时大家自然都不在意,一些蝴蝶的尸体能怎么样?谁知竟成了武林一大害。”摇了摇头,又道,“后来武林人士怕受其毒害,联合将其焚毁,岂知还是有一些阴险小人偷藏了些……”
梁菁疑道:“那半儒又怎猜疑是那个云迈?”
“倒也不是我想猜疑他,是他引我起猜疑。”薛半儒道。
“此话怎讲?”梁菁道。
薛半儒道:“菁儿也知那阮千隐为人,他向来野心极大、目中无人,可我在平时与他们‘小聚’议事之时,却发现他竟十分忌惮那云迈,你说为何?”
梁菁一惊:“他知那云迈有此种奇毒、不敢招惹?”
薛半儒点了点头:“恐怕一直是知道的……而且我还怀疑他们互相捏有把柄,所以平时虽互看相厌,却也投鼠忌器……”
“如此说来,武林依旧不太平……”梁菁眉间忧虑,又朝薛半儒看去,“半儒眼神倒也锋利,竟发现了些端倪。”
“那是自然。”薛半儒瞟了对方一眼,抚了抚须。
“好了!”梁菁忽的打断他的陶醉,又皱眉道,“可这事关玉陵什么?”忽的一惊,“你不会叫玉陵把那冰蝶丸也顺出来吧?”
薛半儒点了点头:“尽力而为。”
“你、你、你……”梁菁一脸铁青,气无法出。
“啊呀!菁儿!”薛半儒道,“还有一件事你也有所不知!”
“什么?”梁菁骂道,“我到底还有多少‘有所不知’!”
薛半儒道:“我怎会就这样叫玉陵去冒险呢?”接着安抚性地笑了笑,“我一早就飞鸽传书让我一个老朋友在半路‘提点’玉陵了。”
梁菁看了他一眼:“仅仅是提点?这种虚无之事又有何用?”
“菁儿要相信玉陵的脑袋。”薛半儒劝慰道,“我那老朋友一句话可胜过别人千军万马。”
梁菁眯眼一疑:“避秦人陶南山?”
薛半儒抚须一笑:“正是。”
此时苏玉陵一路快马加鞭,两日间便来到湖南境内。路经岳阳一带,本想学学名人风雅好好登临一下久负盛名的岳阳楼,可苦于事情迫在眉睫,苏玉陵便只好作罢。
不过肚子自然是要填饱,否则哪有力气办事。
悦阳楼……苏玉陵看着一家设在洞庭湖畔的酒楼招牌,无语地摇了摇头,还是走了上去。
点了许多酒菜,苏玉陵粗粗算了算,花去了近一两银子。
此次若能将事办成,便能发一笔小财……苏玉陵扬唇一笑,兀自点了点头。朱绵栊说是五百两定是想“挑拨”师徒关系,师父说三百两便是暗中“揩油”,那么事实上应是四百两了……哎,自以为城府深沉的郡主、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师父啊……到时我苏玉陵就按你们说的来算,可稳赚二百两。
正高兴间,忽听得从酒楼的窗外随风吹来一阵清朗辽远的吟啸咏诵之声,仔细一听,正道是: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
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
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
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苏玉陵听咏诵之词原先以为是位书生,转念一想一个弱书生何能如此气息浑圆、声音朗硕?况且这声音的主人应该也有如师父般年纪。心中犯疑间便走到窗边往外面一看,便见在湖畔之上,正有一青衣男子手把杯盏,临风对湖,酾酒长啸,其袍袖飞舞如仙御行,真真一派仙人之姿。
只听得他又狂啸道:
斯人清唱何人和,
草径苔芜不可寻。
一夕小敷山下梦,
水如环佩月如襟……
见他唱完这首,便要去蹲下重新斟满杯盏,只是他倒了倒手中的酒壶,里边却似乎没有再出来一滴。苏玉陵笑了笑,便去将自己桌上的酒壶拿起,使上内力,将它扔至男子那边去。
那中年男子迅速接起酒壶,随即朝苏玉陵这边望来:“多谢姑娘!”
苏玉陵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便回到桌边吃饭。
才吃了几口,桌子的对面便坐下一个潇洒身影。
苏玉陵抬头,一愣,见正是那位青衣飘然的男子。瞧他面容红亮,眼神烁烁,长须飘逸,更难得脸上无一丝中年男子的严厉之气,与不发脾气时的师父那种清癯精朗不同,他有种遗世独立的洒然风姿。
苏玉陵一阵欢喜,赞叹道:“这位先生真乃仙人也!”
那男子哈哈一笑,将苏玉陵之前给他的那壶酒置于桌上:“小姑娘合我眼缘,我便与你喝上一杯!”
“小辈苏玉陵三生有幸!”苏玉陵笑了笑,放好两个酒杯,将酒壶拿起斟满,“这一杯敬先生,请!”
那男子抄起酒杯,不知怎的手指一曲,那酒杯便在空中反转几下,他略一仰头,酒便一滴不漏地全部进了他口中,待酒杯一空,又轻轻落在木桌之上,又均匀地回旋几下才安然稳住。
苏玉陵看着不禁呆了呆眼。此人神形疏狂不说,竟还有如此了得玄妙的功夫!便忍不住道:“先生高人。晚辈斗胆问先生大名。”
男子笑着看了眼苏玉陵:“老子陶从礼!”
苏玉陵笑道:“名字不对!从礼不从礼!”
只见这名叫陶从礼的男子大笑一声:“小姑娘狂也!敢说老子不从礼!老子乃是儒雅文人!”
苏玉陵扑哧一笑:“你若儒雅文人,本姑娘便是娴雅淑女!”
陶从礼笑哼道:“别的小辈,听见我名字哪个不肃然起敬的!见上我一面那更是一生之幸!你倒是好……”
苏玉陵转了转眼珠:“我怎么就没在江湖上听过你这名字?”又道,“再说了,听过又何妨?我苏玉陵乃‘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其实苏玉陵并非狂傲之人,平日爱吹些小牛,却还是偏于中庸圆滑,说好听点便是八面玲珑,事实上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口出狂言,实在是被眼前这位一身隐士疏狂的前辈魄力所感染,不由得也撒起野来。
陶从礼又是豪朗一笑:“小姑娘果然有‘流风行云之致’!”
苏玉陵一听对方用如此灵逸之词夸奖自己,心里自然更喜,又将酒斟满,拿起来便道:“多谢先生夸赞!晚辈再敬先生一杯。”
那男子又一杯下肚,忽然朝着苏玉陵看去,良久才道:“既与姑娘有缘,老子今日便给姑娘算个卦……”见苏玉陵一疑,又道,“要知道人家出一百两银子,老子也不给算。”
苏玉陵想起眼前之事,便渐渐放下狂态,心下暗自思忖。此去衡山凶多吉少,如今一位如古时嵇康般的人物给自己算卦,那是再好不过。便道:“那么劳烦陶先生了。”
陶从礼又道:“一日、一月、一年、一生,算哪个?”
苏玉陵道:“一月!”
那陶从礼略一眯眼,静静看着苏玉陵的脸,良久,道:“姑娘一月内有大难啊。”
苏玉陵心中一惊:“陶先生说笑否?”
陶从礼又看了看:“大大难。”
苏玉陵心中一叹。看来此去衡山命休矣……又看向陶从礼问道:“那依先生看……有没有什么法子逃过此难?”
那陶从礼摇了摇头,道:“只送姑娘一个字。”
“什么字?”苏玉陵急问道。
只见那陶从礼拿起一根筷子,往酒里一蘸,便在桌上划了一个字。
“回?”苏玉陵看着桌上的字,皱了皱眉,摇头道,“此法不通!”
陶从礼看了眼苏玉陵,摆了摆手。
苏玉陵道:“我看先生虽然神乎,可我这一卦定是算错了。”
陶从礼将手一指:“姑娘不听?”说着摇了摇指,又用筷子在桌上写起来——夕。
苏玉陵眉皱得更深:“先生是说我命在旦夕?”摇了摇头再道,“此卦不准!”苏玉陵口上虽这么说,并非是心中不认,只是事情不容得自己退缩。
那陶从礼听得对方说了“此法不通”,又说了“此卦不准”,倒不生气,只摇了摇头,又在那“夕”字上加了一横——歹。
苏玉陵见这“歹”字,心道此难难逃,便只好叹了口气:“先生神人。”又抬起脸来,坚决道,“可我还是不能照着先生的法子做!”
“你、你、你——”陶从礼终于脸有异色,又看着苏玉陵一眼,只见他重重按着筷子,在那个“歹”字右下方又加了两笔——死。
苏玉陵想到自己要死,心中自然害怕。随即也忍不住烦躁道:“不算了!”又道,“先生也不必威胁我,晚辈‘回’不得!”
陶从礼看着她哼了一声,扔下筷子。
“看我死不死得了……”苏玉陵对自己生气道,“我命虽非大富大贵,可也向来平平顺顺,不至于薄命早逝!”
陶从礼见对方恼怒,便也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小姑娘不识好歹,你不算了,老子也不算了!”
苏玉陵见对方生气,立马叫道:“陶先生,原谅晚辈无礼!”
“如此不敬,岂能原谅!”只见那陶从礼又怒着将那筷子拿起,往桌上正中央之处一插,便一甩宽大袍袖走开。
随即又从楼下传来一阵清狂之声:
杯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苏玉陵静静坐着,耳听着他的声音渐渐隐没,只能兀自一叹。
陶先生,不是晚辈不敬不听,只是如今放在自己面前的便只有这么一条路。刻檐中的“蚀心香”只给自己一个月时间,不容得自己去选择,况且师父还捎带了一个颇为重要的任务,岂能就这么回去?那朱绵栊也答应了,此次替她完成这事,便不再来为难零孤派,如今也只有自己暗暗将此事办妥,才得以叫大家安心……
正想间,忽听得“吱嘎”一声,苏玉陵只觉声音离自己很近,便往自己身边瞧了瞧,没发现什么异样,却在忽然间,身前的木桌从中间一裂,瞬间崩碎了下来,碗筷菜饭便全都掉往地上。
苏玉陵迅速跳离长凳,看着一片碎木摇了摇头。这陶先生内力也太深厚,好端端的一张桌子竟只被一根筷子所毁……
发了一会儿呆,苏玉陵便下楼去付了酒菜钱,接着再无奈赔上桌子的钱,苏玉陵便又上马赶路。
累了一下午,已是傍晚时分,苏玉陵已到益阳境内,正经一片秀丽山景。听得此地人说这秀雅之山名浮邱山,觉得名字甚是好听,便记住了。苏玉陵下了马来,走去山脚下一条河边掬水清面。又朝周围看了看,心道今夜便不如在此地树上一憩,明日一赶应可到衡山派了,此刻也不急一时。于是将马拴好,自己飞身一跃上树,索性靠着枝干休息起来。
如今正是深秋天气,霜降时节,虽百叶凋零,可此地却依旧青秀一片。难怪这浮邱山另有“小南岳”一称,着实恰当。
此刻见天边云霞渐起,岚光羞赧,山峦在微薄的轻雾之中却依然青青郁郁,映在山趾下的河流之中。那河细细长长,微波轻漾,真如美人的一片唇瓣,密语他们的情话。
情话?苏玉陵忽的心一跳,便想起一件事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将它轻轻打开,那上边秀美清丽的几行小楷便映入眼中:
双浆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苏玉陵看着看着,觉得不可思议。此词就是朱绵栊要自己找的锦帕上的那首么?离开零孤派之时,师父将一张折起的纸递与自己,说是朱绵栊已将那帕上之词亲书于此张纸上,按此来找不会有错。若那块帕子是朱绵栊心上人赠予她的,那么他究竟有多般无情或者无奈,竟对她写出这样话来,不怕朱绵栊她伤心么?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苏玉陵略皱秀眉,将纸一收,又跳下树来,决定连夜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