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陵站在衡山脚下,拿出其师薛半儒在她临行前所绘的衡山七十二峰略图,找准方向之后,便直往衡山派所立之地祝融峰去。
祝融峰乃衡山七十二峰至高峰,其高石嶙峋、峰崖剑立不在以险著称的华山诸峰之下。衡山素以灵秀而闻名,可到了主峰祝融峰,也让人立生青云在望的绝峭之感。
此时苏玉陵早已将衫裙换下,了解到衡山派服色历来尚黑,便穿上一套轻捷的黑衣,袖口及腰间皆以绸带系绑,以便行动起来清爽利落,也不易引人目光。她在心中定下的计划便是用两日时间将此地以祝融殿为中心的寺庙群一一摸熟,接着以逸待劳躲在暗处掌握此派弟子以及那掌门云迈的昼夜作息,然后再偷偷潜入那些重要之地,比如藏书阁、书房甚至那云迈的卧房。
溜进山门,苏玉陵小心地躲在一旁阴翳的树下,见二十来个弟子正在练功夫,男女各半,皆穿着玄青色长袍,下摆边缝一圈两极八卦图。许是为显女子玲珑身段,在她们的腰间比男子多配了一条绛紫色缎带。此衣饰简单却高雅,又因是上好绸缎而做,添了一丝气派。这些人此刻耍的正是江远汀偷学过的衡山派经典招式“衡山破掌”。苏玉陵看着,赞赏地点了点头,心道果然为衡山正宗,使起来可比远汀要“煞有介事”。
接着,苏玉陵又以轻功悄悄往堂院去,因想到现在才是下午未时,正是派中人忙碌时分,觉得还是不轻易走动,于是潜入了一个此刻应该不大会有人的地方——厨房。
才要打开锅子找些吃的,苏玉陵忽的耳朵一动,只觉身后渐近一阵虚浮脚步,手便立即离开锅盖,迅速窜入大灶台之后。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也是一身黑衣,面貌虽俊秀,脸上却有青白之色,发丝也有些凌乱。只见他左顾右盼地小心进入了厨房,到了灶前,将锅盖打开,接着伸手从内抓了半只鸡出来……
苏玉陵眨了眨眼。这不是那“天下第一偷”祝眠书么?朱绵栊没骗自己,果然早派他来了衡山。只是他现在这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苏玉陵还是从灶后站出身来,笑着看着面前啃得正欢的男子:“祝眠书。”
祝眠书一愣,张了张嘴,口边的一块鸡肉便掉了下来:“女、女贼……”
“什么女贼!”苏玉陵道,说着招了招手,将他引到僻静之处,“你怎么回事?”
那祝眠书又偷偷瞧了眼四周,见没人,便朝着苏玉陵道:“你偷我的玉笛呢?”
苏玉陵回道:“早换银子了!”
祝眠书跺了跺脚:“自从我的玉笛不在身边之后,霉运就天天围着我转!”
“霉运是从你溜进定王府去开始的!”苏玉陵道,转念一想:算了,自己不也是么?
祝眠书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想当年玉笛行天下,看如今落魄成孤魂……”
苏玉陵轻轻一叹,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道:“你的‘蚀心香’似乎已经发作,怎么拖了那么久还没……”
“快了!”祝眠书叹道,“若不是我用还算精厚的内力天天逼毒撑着,恐怕早已身亡。只是,再撑也撑不了几时了……”忽的一疑,才想起来,看了眼苏玉陵,“我中‘蚀心香’你怎么知道?”
苏玉陵也叹道:“不瞒你说,我也是那朱绵栊派来的……”
“那你也中了‘蚀心香’?”祝眠书惊道。
“其实是……”苏玉陵觉得也无需解释过多,便道,“总之都是为了解药。”
祝眠书摇头道:“恶毒……”
苏玉陵又问道:“她要的东西你果然没找着?”连祝眠书这样的“惯偷”也找不到,看来此事真的希望渺茫。
祝眠书皱眉道:“如何找?衡山那么大,白丝帕那么小,如何找!”
苏玉陵一愣:“白丝帕?不……”瞬间又改口道,“不知是怎样一方白丝帕?”
祝眠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来找这个的吗?”说着又气道,“就是右下角绣有一朵清荷的白丝帕啊,说什么重要之物!我看根本就是她心上人的东西,要她如此在意,还要牺牲我一条命!真是可气……”
“原来如此。”苏玉陵点头道。为何还有一块白丝帕?又为何不叫祝眠书找那块有字的锦帕?
祝眠书问道:“那她又逼你来找什么?难道还是什么帕子、香囊、玉佩之类的无用之物?”
苏玉陵暗自想了想。是了,朱绵栊必是觉得锦帕上的词若是给一个男子看到,她自己又毕竟是个十八少女,于颜面上过不去,便叫也是女子的自己来找,可少些尴尬。于是便摇了摇头,淡淡道:“虽然无用,却也不是这类儿女私情之物。”
“那倒还好!”祝眠书哼了一声,“我便惨了!若说出去,真是叫天下人笑话了,我玉笛公子竟死在一块丝帕上!”
苏玉陵笑道:“那你现在准备如何?找不到也不必在这儿等死吧?”
祝眠书无奈道:“可现在却也迟了,若是回南昌,恐怕要休命于马背之上了。”接着又叹了口气,“再说,就算回去,她也不见得会给我解药,我还不如在这里大吃大喝过最后时日……”
苏玉陵一笑:“这儿还能大吃大喝?”
那祝眠书也是自在人物,此刻又挂上笑容:“偷块丝帕我不行,偷些鸡鸭鱼肉还是可以的!跟你说,衡山派的人,吃得那叫一个好!”
苏玉陵笑道:“我刚才也是来偷些吃的,听到有人来便躲起来,想不到竟是你。”说着便走去灶旁,打开,看到锅内之时眼睛不由得睁了睁眼。正如祝眠书所说,衡山派的确吃得好!此时午餐已过,大锅内竟还有十来只肥硕到流油的整鸡!
“是吧?这儿的饭菜简直可以跟官家比了!”说完,祝眠书又悠然地啃了一块鸡肉。
苏玉陵也撕了半只鸡,将锅盖好,便与祝眠书坐在墙边吃起来:“其实我一只整鸡都吃得下,只是为了表现女儿家的秀气,便只好少吃了。”
祝眠书道:“我才不信!我一次也就吃半只!”
苏玉陵瞥了他一眼:“等着瞧。”
祝眠书看了眼苏玉陵,见她身形修匀,神清气朗,依旧不相信,便站起来,又从锅内又拿了半只,递与对方:“拿着!”
苏玉陵一笑,一手接过。
“诶,你叫什么名字?”祝眠书笑问。
“苏玉陵!”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了想,便给自己取了个外号,“金枕黑雀苏玉陵!煞不煞人?”
祝眠书竖了竖拇指:“这名号可比我‘玉笛公子’厉害多了!”
苏玉陵道:“承让承让。”
祝眠书笑了笑,问道:“玉陵,那朱绵栊叫你来找什么?”
苏玉陵看了他一眼,笑哼道:“现在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生死吧!”接着一疑,“你虽没有找到东西,可难道一点也没有发现什么?”
祝眠书道:“总之,我找遍了云迈所有可能藏东西之处,除了些武林中通有的武谱、心法以外,几乎没有一样其它重要之物。”
苏玉陵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即便不私藏别人之物,自己也必会有些重要物品。”又道,“你找了哪些地方?”
祝眠书回道:“这祝融峰共有三个藏书阁,云迈一个书房、一个卧房,还有一处他常去的偏厅,我甚至连祠堂和那些弟子的厢房都全找过,花了我近二十天时间,却一无所获。”
苏玉陵轻叹一声:“这些地方都没有,那其它地方找起来的话更是如大海捞针了……”如此一来,自己定下的三步计划也无用了。
祝眠书看着苏玉陵,劝道:“还是趁‘蚀心香’没发作早些回去吧!”
苏玉陵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此事我还得从长计议。”又道,“你毒发几日了?”
“十二日。”祝眠书回道,“只怕再撑不过两三日……”
苏玉陵心中想起段刻檐,不禁担忧起来:“毒发之日,若没你这般内力,会如何?”
祝眠书想了想,摇头道:“外肤如蛇咬,内脏如蚁啮。”
苏玉陵一寒,鼻中酸楚:“我是一定要找到东西的。”
祝眠书一愣:“还不死心?”
苏玉陵道:“总有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平时一遇上什么麻烦之事,便以这句话安慰自己,只是今日话说在嘴里,却是起不了一点舒解自己愁郁的作用。
“恐怕这次直不了了……”祝眠书劝道,“回去吧!”
苏玉陵只好笑笑,将苦涩吞于肚中。即便是海底捞针,自己哪怕葬身于海也要捞……刻檐从小便是自己最亲、最疼之人,他若一个死,自己必定要手刃朱绵栊,再将自己了结也罢……
祝眠书却忽的大笑道:“不过其实想通了,反正横竖是死,死在这片独秀之地,也算是值得了!”
苏玉陵看着他:“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若仅是自己中毒,虽不知能不能做到他这般豁达,但绝不会如现在这样心忧。
“别想啦!”祝眠书笑道,“我看你能不能把这只鸡吃完!”
苏玉陵笑了笑:“若我全吃完,你便答应我一个条件。”
祝眠书疑道:“什么?我都快死了……”
苏玉陵道:“你立刻回定王府,向朱绵栊讨要解药,告诉她,两样东西我都会替她找回去,换两条命。”
“我已不可能!”祝眠书道,“你回去还靠谱些!”
苏玉陵气道:“其实我是要你告诉她,再怎么重要的东西,也抵不过别人的性命!”
“可是、话虽如此……”
苏玉陵接道:“再告诉她,她心上人若知道她这么做,也是不会原谅她!”
“说到这个,我也是来气的!”祝眠书也恼道。
“像她这么狠毒的女子,没有人愿意喜欢!”苏玉陵又恨恨道。
“好!叫她找不到男人!”祝眠书咒道。
“还有,你替我告诉她别以为自己是郡主,就不把别人当回事,别人为什么就该臣服于她,就该听命于她!”苏玉陵越说越恼,眉都纠在一起。
“你放心!她长得美,心又这么毒,所以迟早有一天会印证‘红颜薄命’这个词!”
苏玉陵忽的一惊,朝祝眠书看去:“我、我说的可是气话!”
“我也是气话!”祝眠书道,“心里舒服点了!”
“那我气也消了!”苏玉陵略一皱眉,随即又道,“既然如此,你就立刻回去。”
祝眠书摇了摇头,随即无奈地轻叹一声:“我这身体,恐怕真的是……”
苏玉陵道:“我替你清一点毒,应该能赶上向她拿解药。”
“可你也中了毒,怎么——”
“此事我之后再与你说,只不过现在就照着我这么做!”苏玉陵打断他,说着又朝他笑着看去,晃了晃两手上的各半只鸡,“要不要吃给你看?”
“唉!你真是顽固!”祝眠书说着用力地咬了一口自己手上快吃完的半只。
“怎么样?”苏玉陵问道,“我又不是白费力,我可是叫你带话啊!不过记住了,只有那第一句!后边的气话不算……”
祝眠书看了她一眼:“那你若拿不到东西呢?”
苏玉陵只静静看着他:“我一定要找到。”
“你说真的?”祝眠书将骨头扔至一旁,劝道,“我不免告诉你,此前我能将这么多地方都翻了个遍,正是因为那云迈闭关练功去了,一个月前他出关后我也不敢再大胆溜进那些地方,你来的不是时候……”
“这么说很有可能他随身带着?”苏玉陵疑道,“毕竟帕子是如此轻便之物……”
祝眠书道:“他随身带着做什么?又不是什么武林秘笈……”忽的一惊,“难道就是秘笈?那云迈要练的秘笈!”
苏玉陵心中自然也是一疑,却道:“你说朱绵栊告诉你那块帕子除了一朵清荷是雪净一片,又怎么会是秘笈?”
祝眠书想了想:“也许要在什么特殊情况下便能看到字的那种丝质?”
“这种事情以前的武林之中也不是没有的……”苏玉陵道,“只是……”这块白丝帕且先不管它,那块有词的锦帕呢?那日看朱绵栊说到那块锦帕之时的神情与语气,处处流露小女儿羞赧,应当不会与秘笈之类搭上边。
“如此说来,这块白丝帕是更拿不到手了!”祝眠书叹道。
苏玉陵一笑:“错。如果真是如此,那是有机会拿到手了。”
“正面与他拿便是送死!”祝眠书道。
“你也说了,横竖是死。”苏玉陵笑道。
“不管你了!”祝眠书恼道。
苏玉陵想了想,只道:“我马上就吃完了……你准备一下。”
祝眠书皱眉道:“我都快死了,就算了!你只找你的东西吧!”
苏玉陵笑道:“我告诉你,我这次来要找许多东西,也不差你这一件。”口上这么说,心中却明白得很,此次完全是孤注一掷,莫说拿不拿得到东西,恐怕真的要如那位陶先生所说一样,最后结果就是“死”这个字了。
祝眠书静了良久,道:“好。依你之计,我先回去向朱绵栊那个蛇蝎心肠的女子讨解药,但若你一个月后也没音讯,我便自我了结。”
苏玉陵听得他说如此义气之话,心中不由得一暖,只是不想叫话题那么沉重,便嬉笑道:“你这是打算殉情啊?”
祝眠书翻了翻眼:“殉情我也要找个温柔点的女子好吧?”又叹道,“说真的,你要万分小心了。”
“放心。”苏玉陵说完便将手中只剩下一点肉的半只鸡解决完毕,残骸一扔,“看见没有!”
祝眠书笑笑:“好!”
苏玉陵起身去洗了洗手,接着转过身来,对他笑道:“我看你也是个洒脱之人,若能有幸都活命,我们可结拜兄妹!”
祝眠书道:“好!我祝眠书自小孤苦,无父无母,无兄无妹,以偷为生,虽练得妙手空空,却终算是不务正业。如今能得友如你,死而无憾了!”
苏玉陵也感叹道:“我身世与你一样,自小就在一个破院子长大,幸得师父将我带了回去。只是我为人懒散,造成如今不学无术,当然也是误不了苍生的。”又道,“我时常想的是,能结交几个兄弟姐妹,然后找一片地方占地为王,住在一起,过些快活逍遥的日子,如此就圆满了。”
祝眠书点头拍手称快,良久,又疑道:“玉陵没有喜欢的男子吗?”
苏玉陵摇了摇头,道:“如今年已二十,怕是不会对谁心动的了。”
祝眠书点头:“我也不喜为情所缚。”又想到什么似的,忽道,“我另有一朋友,也有如你这般‘占地为王’的想法,到时我们可与她共商所愿!”
“那我们便说定了!”苏玉陵看着他,面露期待。
“一言为定!”祝眠书笑道,想了想,“我们这算是啃鸡之盟!”
苏玉陵笑道:“虽有伤大雅,但我们不是大雅之人,无妨!”
祝眠书笑了笑,随即静静道:“无论如何,我的东西都不重要,自己保命才是真的。”
苏玉陵点了点头,回以安心一笑:“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死。”祝眠书,我苏玉陵既承一诺,乌头马角必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