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绵栊醒来之际,发现自己身在一间房内,稍稍看了看,发现房内摆设甚是雅致,自己正躺着的床看起来也颇为精美。
此前在澧州的驿道之上被云迈持走后,途中一再叫对方放了自己,却反被他点了睡穴安置在了马车之中,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此刻醒来。
又躺了一会儿,待脑中的混乱感逐渐退去,朱绵栊便缓缓坐起身来走下床去,开了门是一个四周皆围着同样厢房的院子,便又出了院门。见不远处高高耸立一个台阁,旁侧黑石嶙峋、奇巧堆叠,心中才知原来这里已是衡山祝融峰,那台阁便是峰顶最高的望月台。
想不到衡山派弟子住的厢房竟都这么好……朱绵栊轻轻一哼。看着峰下阵阵松涛,却又不禁皱起眉来。云迈他抓我究竟做什么?仅仅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
不过当下最要紧的是得见到云迈好好与他一谈,让他放了自己才是。如今玉陵指不定已被阮千隐抓走,虽不会有性命危险,可苦头却少不了……
正担忧间,忽见从通向院子的小径之上秩序地走来几十个身穿玄青色长袍的男女,看样子是刚刚习武回来。朱绵栊心中一思,便迎向他们走了过去。
瞧见一行人的目光皆出神地望着自己,朱绵栊嗤笑一声,随手抓了一个年纪约摸二十的男子质问道:“云迈人呢?”
那男子愣了愣,随即看着朱绵栊回道:“师、师父应该也回他自己住处去了……”
“他住处又在哪?”朱绵栊接着淡淡问道。
不待对方回答,他身旁另一个男子立马道:“望月台旁的无竹斋!”
朱绵栊放开那男子的衣领,笑道:“多谢。”
“她是师父收的新弟子吗?”
“也许……可又不像啊……”
“那么美,不会是师父……”
“休得胡说……”
朱绵栊听着旁人的互语着低声猜疑,轻笑一声,便欲往小径前方走。
忽的,从这行人后边处飞来一个身影。仔细瞧,那人无左掌,正是许久前朱绵栊砍去半双手的男子。
“二师兄!”其他弟子见身影着地,落到朱绵栊身旁,便叫道。
朱绵栊看了看男子,见他怒目而视自己,不以为意道:“何事啊?”
那男子怒哼一声,“叮”的一声拔出腰间佩着的长剑,便架在朱绵栊的脖间,喝道:“师父终于将你抓了!”又道,“我虽不好杀你,可砍你一只手的权利当有!”说着便将剑往下,缓缓来到朱绵栊的左手边上。
朱绵栊哼道:“你的确够倒楣!谁叫你是云迈的徒弟!”
“你……”男子瞪了瞪目,接着却又将剑收回,咬牙道,“今日先饶过你!我且等师父的命令!”说着横了她一眼,便走回队列中去。
朱绵栊看了看他,继续往前走,与衡山弟子相向而行。
走到小径的尽头处,又分岔两道,朱绵栊瞧了瞧,见一边似是通向餐堂,便往另一边走了去。才走了几步,便见云迈正默默站立在一棵杉树之下。
云迈看到朱绵栊,便先走近,静静对着她道:“那边厢房就不要住了,我已叫人在我那儿重新收拾了一间房。”
朱绵栊抬头看着他,忽的一笑:“我住这儿做什么?”又淡淡道,“派人送我回王府。”
云迈不理,只道:“如今你在我这里才是最安全。”
朱绵栊轻声一哼:“你少与我废话,想我八岁至今,除了王府的人,需要谁的保护?”
云迈也哼道:“可你如今要对付的人是阮千隐,他可不像吕善扬那般机关算尽才动手,他要做什么便是什么!”
朱绵栊轻笑道:“那又如何?昨日我即便被他抓走,也不会死!”
云迈长眉一皱:“由不得你。”
“也由不得你!”朱绵栊瞥了他一眼道,“你给我记着,你做什么都没用,你的罪孽比任何一个人都深!”又道,“你若不想有天我亲手结束你,今日便将我给杀了!”
云迈略一抿唇,看了看她,轻吸口气道:“当初我杀你父王,那是他该死——”
“你这个蠢货!”朱绵栊喝着打断,“你以为你这样就代表对我母妃的感情最深了?我告诉你,论对她的感情,这世上没有人比得过我父王!”
云迈眼神一眯:“是没有人比得过我。”又道,“静商不过是嫁给你父王而已!”
朱绵栊轻轻一笑,忽然感觉面前这男子正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哼了一声,道:“恐怕我将她的事情告诉你,你非气死不可。”
云迈看了她一眼,不语。
朱绵栊笑道:“不想知道?”
“小郡主快些去休息吧。”云迈淡淡一句,便欲转身离开。
“站住!”朱绵栊叫止道,“其它我什么都不管!如今我只要回王府!”
云迈侧脸看着她:“你回去又做什么?在哪都一样。”
朱绵栊走近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又道,“你自己虽无意于真法,可你却怕我被阮千隐抓走、真法落到他手中,届时你们都得死在他手上!”
云迈哼道:“笑话,我要是怕,真法在我手上那么多年我不会练么!”
“谁知道你为何不练?”朱绵栊笑了笑,“兴许……是答应过我母妃不会练云云……”说着瞟了眼对方,见他面色一沉凝,又笑道,“果真,你这种人我越看越傻,也不知你是如何坐上这掌门之位的。”
云迈稍稍侧脸,目光沉郁:“那块帕子是我跟静商之间最——”
“没兴趣听你啰嗦这些。”朱绵栊一声嗤笑打断,“我要回王府。”
云迈随即眼神又精亮起来:“不可。”
朱绵栊眉一蹙:“云迈!”
云迈一哼:“我要做什么还由得人反抗么?”
朱绵栊看了他一会儿,忽道:“我明白了……你这么做的另一个目的。”说着轻轻一咬牙,说道,“你想把我关到武林大会之后是吗!你还想着隐瞒你的罪孽是吗!”
云迈眼神朝朱绵栊射来:“我云迈会怕这些!”冷静片刻,道,“你听着,我就是要留住你的命!”又道,“另外,阮千隐跟吕善扬你不动手,大会之后我也会了断他们。”
朱绵栊轻笑道:“你想得美。”凛然道,“本郡主告诉你,这些事我不许任何一个人插手,我要亲手一个一个地了结。”目光一狠,又道,“包括你。”
云迈一笑:“如今你身边无一人,还是乖乖待着的好。”
“云迈……”朱绵栊看着他,静静道,“你若敢软禁我,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云迈哼道:“你还能做什么?”
朱绵栊抬脸缓缓道:“自残、绝食、寻死……然后剩最后一口气,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你的静商……”
云迈稍稍一怔,随即低低自语道:“静商她……果真没有死……”
“是啊。”朱绵栊轻笑道,“软禁我……你要不要试试?”
云迈看着朱绵栊,沉默一阵,忽的伸出手,屈指间又将她点了睡穴。
“我听说盟主您的宅子买在周山附近,现在这是要带我去哪?”
那日苏玉陵与朱绵栊在湖南澧州驿道上被迫分开,一日半后,便被阮千隐和张峰秀押到了河南洛阳。不过到的时候,见并非是往西边的周山方向去,反又折道南郊的伊河处。此刻阮千隐正是买了一条船,又将已被捆绑得严严紧紧的自己扔了上去,心中自然疑惑万分。
“管那么多做什么!”
站在岸上的阮千隐哼笑一声:“你且省着点力气!不要与老夫说话!”边将船索一收,一把将船推离了岸边,接着一个跃身飞到船上,朝悠闲坐在一旁欣赏两岸风景的张峰秀看去,“峰秀!划桨!”
张峰秀无奈,只好拿起船桨,划了起来。
苏玉陵笑笑,对阮千隐道:“为何不与你说话?盟主是怕被小辈绕话还是什么?”
阮千隐怒目一瞪:“老夫何等的聪明!还怕被你这个鼠辈绕话!”又哈哈一笑,“好!你说!”
苏玉陵心中暗笑一声,道:“那到底是去哪?”
“自己瞧!”阮千隐丢了一个眼神往苏玉陵的身后去,大声道。
苏玉陵僵着身子挪了挪,往后一瞥,见不远处伊河两旁两山相对,正是洛阳城南的香山和龙门山,皱着眉疑道:“盟主难道要把我关到龙门石窟里去?”
阮千隐大笑道:“那里多好!”又道,“老夫细细一思,周山附近的那座宅子如今已有许多武林中人知道,每天都有人来拜访老夫。关你在那里不够安全,说不定此次回去便碰上了谁!”又眯眼道,“再说,小郡主定也早已知道我那里,如今我还是在暗比较好。”
苏玉陵心中轻轻一叹:若是那样,当真无人知道自己所处了,全得自己想办法逃。口上笑道:“可你就放心把我放在这里?”
阮千隐哼道:“老夫自然在石窟外看着你!”
苏玉陵皱了皱眉:“你身为盟主,武林事务那么多,竟不务正业在此看管一个小辈,说出去岂不笑话?”
阮千隐轻轻一哼:“不务正业?得到真法乃是老夫的正业!”又笑道,“不出几天,小郡主就要寻你来了!”
“师父……”张峰秀一听,忍不住又疑道,“师父说明白些,郡主跟苏姑娘究竟有何关系?”
阮千隐朝他瞥了眼:“什么关系!你说什么关系!”又怒道,“师父早早告诫你,切不可涉感情之事!你如何又不听话!”
张峰秀略一皱眉:“是,师父。”又瞧了眼苏玉陵,面色沮丧,低低问道,“真的?”
苏玉陵朝他笑笑,又对着阮千隐道:“难不成盟主年轻时被哪家姑娘伤过了?怎的如此偏执?”
“哈哈哈——”阮千隐大笑三声,“被伤?年轻时喜欢本盟主的姑娘遍布整条昆仑山脉,岂有被伤之理?”
苏玉陵看了看他,叫道:“盟主果真狂妄自大!”
阮千隐又是一哼:“不过老夫我的眼里只有盟主之位!如今既早已是盟主了,那么眼里便只有武功秘笈了!”
苏玉陵摇了摇头,道:“可你已经是武林至尊了!”
阮千隐一笑:“鼠辈又如何明白?说不定此刻正有人练着什么神功、明日便取你项上人头!”
苏玉陵道:“话虽如此,可总要有个此消彼长,否则这江湖又有何乐趣了?”
阮千隐朝苏玉陵看了看,哼道:“你这鼠辈,江湖谁跟你讲乐趣!”
“说的也是……”苏玉陵点了点头,笑道,“不过我乃一介‘鼠辈’,只管清风明月、烟波渔钓,可没盟主那样的宽洪气魄!”
阮千隐听得人夸自己“气魄”,自然高兴,哼道:“鼠辈识相!终于会说好话了!”
苏玉陵笑了笑,又与阮千隐吹了一会儿牛,行了约摸一里,便见船只快快靠近两岸峭壁上石刻密布的地方。
“盟主把我关那里!”苏玉陵瞧见西岸的龙门山上,大大小小的各个洞窟中间,有一组精湛的摩崖群雕,中间一座主佛高近六丈,面部圆润、双眉弯如新月、嘴角微扬,一派圆融安详,见了异常喜欢,“就那个大佛!快些!”
阮千隐哈哈一笑:“那是奉先寺卢舍那大佛!如何能给你关!”又哼道,“你要关哪,老夫偏不给你关哪!”
苏玉陵叫道:“总之一个关,哪都一样!就那儿吧!”
阮千隐怒道:“你以为你是来游山玩水的么!”又道,“不识趣些,便叫你吃些苦头!”又站起身来,“走了!”
张峰秀立刻扔下船桨,朝苏玉陵幸灾乐祸一笑:“苏姑娘好运。”
苏玉陵被绑着,艰难地站起身,随即便被阮千隐一手提着肩膀飞至了另一边的东山上去。
“瞧!这个石窟也很大!老夫待你不薄!”阮千隐一把扔下苏玉陵,对着她喝道。
被摔落在地的苏玉陵感觉全身酸痛,只有头还能动,微微转了转头。见窟室呈方形,正壁上却与其它石窟不同,没有主佛,而是在地面中央建坛供佛,有些清冷,也异常阴暗,到了晚上当是阴风戚戚的了。
只听得阮千隐又朝张峰秀看去:“手链、脚镣!”
张峰秀微微一笑,便从身边的一个袋子中拿出叮叮作响的东西。
苏玉陵一惊,随即心中哀怨:为何又是这东西?若是在此地被锁上,可不比王府,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阮千隐接过,迅速将苏玉陵的脚锁好,接着松开绑着她的绳子,又把对方拉起站直,将铁链一边铐上她的右手,另一边铐上中间的那座佛像基座之上,最后收起钥匙,笑道:“看你如何逃!”
“我可没想过!”苏玉陵笑道,“不过盟主当真狂妄,竟将佛祖都铐起来了!小心现世报!”
阮千隐哼了一声:“与你说了老夫什么都不怕!”又道,“如此一来,即便老夫不在,也可以省心!此地几无人烟,任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苏玉陵微微笑了笑:“我很安分的,只要盟主不对我用刑便可。”
阮千隐哈哈笑道:“用刑也不会,不过适当吃上几掌还是要的!”又看了苏玉陵一眼,“你好好待着!老夫吩咐点事情就回来!”说着,便叫了张峰秀,一齐出了石窟去。
“峰秀,这几日周山那边就交给你了。”
看经寺石窟最外边,阮千隐对着张峰秀轻声道:“再派几个聪明点的,到这里来给她送饭。”
“是,师父。”张峰秀应道,又问,“难道师父真的在此地看着她?”
阮千隐一笑:“为师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过此地也不会放松。”
张峰秀疑道:“师父是要查谁携走郡主?”
阮千隐看了看他,笑哼道:“为师觉得,你喜欢的,是那小郡主!所以你就不必问了!”
张峰秀微一蹙眉:“师父多虑了。”
阮千隐朝他道:“武林大会前,势必要把真法拿到手!谁也不能坏了此事……听见没有!”
张峰秀心中一惊:“是,师父。”
“走。”阮千隐说了一句,便先自跃开。
张峰秀略松口气,看了看暗昧的石窟里边,想了想,还是跟着阮千隐飞身而去。
朱绵栊再次醒来之际,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头脑昏沉无比地从床上坐起,发现果然已换了一个房间,布置得比之前那间更为精雅。
想起晕迷之前的事,心中便愈发地愤怒。可身边无一人的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走到桌边,见放着饭菜,朱绵栊轻轻一笑,便将碗筷狠狠地全部摔至地上。云迈,我朱绵栊说到做到!
门忽的被打开,原是云迈听得声音便迅速推了进来:“不吃!”
“滚!”朱绵栊不看他,冷冷道。
云迈轻哼道:“你倔也没用!我不会叫你去冒险的!”
朱绵栊看向他:“我做什么轮得着你管?”又轻笑道,“容静商都管不着!”
云迈目光一凛:“正是因为如此!”又道,“你想去找阮千隐救那名女子,这么做便是送死!”
“那又如何!”朱绵栊说着拿起桌上的茶具便往云迈身前重重掷去,“即便是死那也是跟她在一起!”
云迈看了看她,侧过脸哼了一声:“荒唐!”
朱绵栊急急走近,抬起手便朝他一个巴掌:“你再说一句!”
云迈忍了忍,淡淡道:“这些全是我亏欠你的。”
“知道错怪我父王了?”朱绵栊轻笑一声,“是啊,你去找我母妃啊!这些年你明明猜到她没死,为何不去找?没脸?还是没勇气?”又笑道,“不过没关系,她也亏欠我。你们都一样,所以你不必觉得没脸!”
云迈背过身,不说话。
“云迈……”朱绵栊叫道,“你的罪孽永远赎不了那是真的,不过你若放了我,兴许我会少怪你一些!”
“不行!”云迈依旧道。
“云迈!”朱绵栊恨道,静了静,又道,“好,那你派人去救她。”
云迈不语,看了她一眼,便要出门。
“站住!”朱绵栊走到他身前,愤怒道,“我告诉你,你不愿可以。到时她若是有一丝不测,我第一个唯你是问!”
“不值得!”
朱绵栊笑了笑:“我母妃那样的就值得?你这个傻子!”
云迈眼神一狠,接着便摔门而出。
朱绵栊轻轻笑了笑,接着便缓缓走回床边,静静地坐下。怔了良久,眼中忽的落下泪来。从袖中掏出那天放着的药瓶,看了看,随即便将它重重扔至在地,药瓶一碎,药粉即全撒了开来。
见散乱的药粉附近,那随着自己用力而从袖中无意掉出的东西,朱绵栊立即站起身走了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这不正是那日她与苏玉陵在马车中玩六博之时用的筹子?
“玉陵……”
朱绵栊拿着木制的博筹,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就是我藏的筹子,可我没有耍赖……我不过是喜欢你让着我、宠着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苏玉陵靠着佛像的硬石基座,手中拿着那小小药瓶,看着它,低低自语道:“我知道你藏的筹子……我也知道,你现在定没有好好地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