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初晓,东方既白,定王府打开了它沉沉紧闭十年之久的金漆兽面大门。
朱绵栊看着站得齐整的两百人队列,沿着它背手缓缓走着,眼神扫过众人,冷声道:“本郡主认得你们每一张脸孔。跑,结果只能是死;到了吕善扬手中,兴许还有一条活路。”唇角一扬,“究竟要如何,你们自己看着办。”
“郡主,马车已备好。”从前面快快走来的欧锦程,略一低首,朝朱绵栊道。
朱绵栊又看了眼队列,轻轻一笑,接着疾步走往前去:“动身!”
“是,郡主!”队列中,那一百多名王府侍卫齐声应道,随即迈起步子,有序前行。
踏上马车脚凳之时,朱绵栊略略回过头,望着被府内侍卫慢慢合上的王府大门。“哐”的一声过后,只余那两个锡环,悄悄碰撞着门边,发出最后的声响。
“父王,不用多时,女儿便叫王府重见于天下。”
在旁的苏玉陵看着朱绵栊眼中微微浮起的泪光,心中酸楚,不忍叫她多看,便将她扶上马车去。
朱绵栊以手一抹眼角,站在马车驭驾后边,望着此刻已跃上一匹马儿的苏玉陵,静静道:“小心些。”
“自然。”苏玉陵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便见对方缓缓进了车内。想了想,将马头掉转,行去车窗之旁,却见朱绵栊正好也拉开了帘布。
朱绵栊一手撩着车帘,另一手扶在窗沿,抬眼看着苏玉陵:“过来做什么?”
苏玉陵但笑不语,稍稍俯下身去,凑近对方微仰着的脸庞,在她唇上轻轻一点,随即离开,接着便驾马行至队列后边去。
朱绵栊笑了笑,待瞧不见苏玉陵身影,才将帘子放下。
“启程!”
随着凛然一声,一行人便跟着朱绵栊的四驾马车,慢慢行去元和街的东方,晨光渐熹的东方。
出了南昌城门,行了约摸六里的路便到了官道之上。此时天已全然亮起,且两旁多为田地、树木,物事可尽收眼底。故而行在一旁的苏玉陵倒并不担心有吕善扬的人躲在近处而被认出队列中有他们熟悉的面孔。若是潜在远处,也就不怕了,此前朱绵栊已派了三十几名侍卫,先行在附近查探,因此也较为保险。
苏玉陵此刻担心的正是走在其间的那八十来个男子,虽然几乎每人都有一名侍卫看着,可若有其中一人欲逃脱、便会让其他人也生出逃跑的念头,即便明知是死路一条也有可能齐心一搏。因此之前才决定不坐在车内而和欧锦程巡行于两旁,若真有个什么苗头,也好及时将它扑灭。
这不,是时出了江西,才在湖北首驿——富池驿处,便有一人要求点开他的哑穴说话。苏玉陵瞧见看管那人的侍卫为难,便将马行了过去,把那人的哑穴解开,笑问他道:“何事?”
男子看了看苏玉陵,见她面带亲切笑容,与朱绵栊的态度又全然不同,心中疑虑。又讶异她如此轻易就答应给自己解穴,原本想问“究竟带我们去何处”出口时也不自觉一改:“真的是去九宫山?”
苏玉陵笑道:“这方向难道不对么?”
男子一哼:“既然如此,我不想再为吕善扬办事,是否可以放了我?”
苏玉陵摇头道:“就算你天真至此,也别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可否?”又道,“你一走,这‘蚀心香’的解药向谁拿去?”顿了顿,笑道,“可别想着到时候再去找吕善扬,王府的解药一颗都不会多给;也别想着抄小路在我们之前先去找他,此条道上还有王府的人,若是见了单独走着的你,可不好说他们会把你如何。”
男子略一沉吟,抬头道:“解药拿不到也好,碰上王府的人也好,放我走,死便死了。”
苏玉陵叹道:“近日为何有这么多想寻死的人?”接着点了点头,“可以,吕善扬少个手下也好。”又朝他道,“走吧。”
男子微微一愣,看了会儿苏玉陵,脚尖转了转却没有立刻移步。
见另有一人似乎也急欲说话,苏玉陵看了看,将那人的哑穴也解了:“你想跟他一起走么?”
那人却并不搭理苏玉陵,立刻走到先前的男子身旁,叫道:“别傻了!去哪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去九宫山!”
男子细细瞧了瞧他的脸,随即哼道:“可谁知道他们究竟欲何为?”
那人摇头道:“管这些做什么?此刻反正别无选择!”接着皱眉道,“即便被他们利用了,可若能活下来又有何不好?”
男子想了想,不语。
那人又看了眼苏玉陵,接着对男子轻声道:“再说,她都叫我们说话了,且不拦我们,倒不像是有什么阴谋……”
男子听着,蹙了蹙眉,望了眼苏玉陵,重重一哼便重新顺着队列往前走去。
苏玉陵在队尾静静看着一行人缓行而上,不由得舒了口气。
幸好这一程路途短,否则可够提心吊胆了。若不是此前朱绵栊预料到此种情况、安插了几名那些人从未见过的王府侍卫扮成他们自己人伺机说话,此刻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强制他们留下、这只会叫他们更加起疑。因这八十几人并非一个门派、也非同时被抓进山湖底,故而彼此间不是全都认识,且此刻他们心里极为不安,虽有逃跑的念头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哪里这么容易被劝服留下?
照着朱绵栊吩咐赤、麻二人驾驭马车的速度走,一行人到达兰谿驿之时已是酉时,一路倒是无事。
是时日头正渐渐下沉,这个时间,亦与朱绵栊估算的相差无几。此刻人的眼睛已没有白日里看得清楚,四围也归于平静。再者,驿道旁地里的农人也已回去,火药即便飞炸亦不会伤及无辜。
“快傍晚了!前面齐安驿停不停!”之前那名男子忽的朝苏玉陵大声叫道。
苏玉陵听得声音,看了看斜阳下的那些人,不知为何心中顿生一阵惆怅,淡淡道:“停。”想了想,忽的行至那人身旁,重新将他点了哑穴。幸得他说话,否则差些忘了,若是过会儿他还大声抱怨,可要坏事。
大约又走了二里左右,苏玉陵已瞧见前方道旁的地里那二十来个拱棚,正与那日无异,瞬即提起心来,接着将马缓缓行至前面的郑领卫与冯总管近旁,悄悄看了眼他们。
二人见苏玉陵靠近,心知确实已到炸药埋处。先前在王府已听得她具体描述那些拱棚的样子和位置,所以刚刚过了兰谿驿站之后便时刻观察着两边、此刻也早已认出搭在前边的正是。如今只待朱绵栊的马车与她身后二三十名侍卫行出一段距离后,小心听附近的动静。
苏玉陵心中自然担忧。过会儿若是起身跃得早些,被远处还未点着引线的人看到,这个计划便全部穿帮;若是晚一丝,则又能叫侍卫们也都粉身碎骨。此刻只希望郑领卫和冯总管这两位耳力极为敏锐的前辈能精准地抓住时机……正想时,却见前方朱绵栊从马车的小窗口探出头来,朝自己这边望着,便静了静自己的心,回她安心一笑。
此刻周围十分安静,除了驿道上一行人的脚步声,几乎无其它响音。 正是如此,才愈发叫人心慌与不安。
郑领卫与冯总管二人,见朱绵栊的马车距离自己这边约有一里,几近安全,稍稍放心之后便立刻警惕起来,只待凝神细听火药的引线燃声。
苏玉陵边缓缓行着,边瞧着郑领卫与冯总管的神情,却是好一阵都未见动静,心下疑虑。此种石炸炮飞炸的范围不正是一里方圆?这吕善扬又为何还不动手?难不成想多留几个侍卫?
心中暗暗思索一阵,又见郑、冯二人面上也疑惑不安,苏玉陵忽的眼睛一睁,暗叫不妙,迅思之下立刻跳下马趴下将耳朵贴在驿道旁的泥土地上,心下大骇,瞬即朝二人看去:“起!”
这该死的吕善扬如何这般该死!
郑、冯二人更是大惊,朝后方大喊一声“起”便纵身而跃。接着一瞬间,一百多个身影纷纷从驿道往前方上空迅速跟了过去。
还走着的八十来人,自是不明为何身旁的人都忽然腾飞了开去。惊疑间,驿道两旁忽的有声如吼,刹那间又起几声大震响,如霹雳、如雷鸣,接着只见两边灰气直涌,昏黑如夜平沉,疾轰中间而至,顿时间只觉天地昏黑、身脑俱荡,莫说拔腿逃跑、尤未出声便全已湮没在冲天而起的火光烟海之中。
心惊胆战飞出一里之外的苏玉陵以及众侍卫,耳朵已被震得鸣痛不已,过程中后背不断受到烘热的强劲击打。幸得当下已落在朱绵栊的马车前,齐齐挡住从不远处层叠逸出的烟气灰砾。
只见此段驿道之上,二里见方之地皆是熏天秽气,此刻碎末倾圮盈空而下,尽为齑粉。遥望烟气,如天狗吞日、如黑云压城、如蛟龙腾空,皆是湮天灭地之象。
此阵黑云浓烟,经久方散,待得空中渐渐明朗,也已是万籁俱静之时,却是令人感到另一种难受、欲呐喊却发不出声的难受。驿道旁原本稀疏种着些树,此刻也根在上而梢在下,一整片不堪的狼藉。
以泽量尸,不忍卒看。面身模糊,黧如焦炭……
苏玉陵望着前面尸首横纵堆叠的情形,顿时感觉喉间一阵腥恶之气,心内也似被块垒堵着,窒闷难当,便移开了眼去。
“郡主。”
脑袋正懵懵晃晃间,苏玉陵忽听得侍卫们齐声叫道。只见朱绵栊已从马车旁走至众人前面,静静看着不远处的残骸。末了,轻笑一声,接着朝驿道两边大声叫道:“出来!全都给本郡主出来!”
声音落后静寂良久,才见远处的庄稼地里,慢慢站起原本伏着的人,处在原地,不靠近也不逃开。
朱绵栊眼神扫了一圈,冷哼道:“果真有三十来人,皆是吕善扬准备对付留下来的侍卫的!”又眯了眯眼,“可惜吕善扬,你小看本郡主了!”
“郡主,现在该如何?”
欧锦程问话一落,忽的从驿道左边地里的远处飞来一道灰影,不急不缓,渐渐靠近众人,随即落地,动作亦是轻微至极。
朱绵栊瞧见,绕过众侍卫走到了一旁,定定看着来人,轻笑道:“吕善扬,你为何不躲近一点看清楚些?”又扬唇道,“还是也怕被火药沾到?”
吕善扬看着朱绵栊,目露狠意,又稍稍一瞟一里之外道上的尸首,接着淡淡道:“小郡主,贫道可不稀罕这些人的命。”
朱绵栊一笑,哼道:“你自然不稀罕,可本郡主的地牢,你如今是更找不到、也再找不到了。”
吕善扬抿着唇看了眼朱绵栊,将手背于身后握了握拳,忽的眼神朝苏玉陵射来,沉声道:“是那次在九宫山被你查到的?”
苏玉陵才将之前那颗惶惶的心静下,此刻又被他如此阴鸷的眼神一看,心内不由得一慌。看了眼身旁冷静的朱绵栊壮壮胆,接着朝吕善扬道:“非也,其实是埋火药的人早已归顺王府,之前便来偷偷报密了。”
吕善扬面上划过一丝怒意,随即淡哼道:“胡言乱语。”
苏玉陵一笑:“是啊,胡说的,你自己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吕善扬垂眼略思,接着走近苏玉陵一步,忽的温声笑道:“你反应倒是真快,否则此刻,你便跟那些人一样了。”又摇了摇头,朝朱绵栊笑道,“小郡主可又要哭了……”
朱绵栊看着他的笑容,浑身不适,蹙眉道:“你在说什么?”
苏玉陵一想到刚才的情形,心中又不禁惴惴发慌,朝吕善扬咬牙道:“你这个不得好死的阴诈小人!”又看向身边的朱绵栊,皱眉道,“栊儿,此小人怕引线露在外面被郑领卫他们听到燃声,便将线藏好了!我猜定是被他藏在空竹中埋了起来!”说到此,不免又一阵胆寒。刚才若是慢一分贴地听声,便可尸骨无存!
“难怪!”冯总管一听,立马朝吕善扬恨恨道,“老夫虽已五十,可如何连这点耳力都没有!”
朱绵栊心一紧,静静看着苏玉陵,渐渐觉得后怕,直至背脊发寒。
苏玉陵定了定心,又对朱绵栊道:“不过也幸得他将引线埋起,看到我察觉了却已来不及熄灭,否则,这计划还是要泡汤!”
朱绵栊摇了摇头,握起苏玉陵冰凉的手:“不要怕。”随即目光一狠,朝吕善扬冷冷看去,“吕善扬,你给本郡主等着!本郡主先前为你想好的死法如今看来全都已不够狠!”
吕善扬看了看二人,淡淡一哼:“还真不可小觑你们,这劫都躲过了。”顿了顿,又静静道,“这么看来,真是要武林大会见了。”
朱绵栊笑哼道:“正是,你还有炸药么?尽管埋。”
吕善扬道:“到时候可不需要炸药了,还有阮千隐。”又笑道,“就怕小郡主应付不过来。”
“不必劳心。”朱绵栊冷哼一声,又道,“我会让你们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吕善扬眉间略皱,脸上便起一丝暴戾之气,再次看了眼后面驿道上的尸骸,朝朱绵栊轻哼道:“看来今日又是抓不到小郡主了……”顿了顿,淡淡道,“那么他日再会。”说着一个转身,脚尖轻轻一点地便飞跃开去。
朱绵栊哼笑一声,叫道:“那三十几个人不带走么!”
吕善扬略略回头,眼神一眯,不语,随即又转了回去。
苏玉陵抬头看了眼吕善扬远去的身影,皱眉气道:“真是比阮千隐恶毒多了!何至于将引线都藏好?不知情之下谁又会去细听这燃线的声音?又有谁听得到?”摇了摇头,哼了一声,“不过虽然恶毒,心思倒的确缜密!”
朱绵栊轻轻一叹:“若非如此,他怎能在王府待五年?”
“郡主,那三十人怎么办?”正说时,欧锦程忽的问道,“他们已开始逃跑。”
朱绵栊望了望两旁地里正小心离开的人,哼道:“无关紧要了,吕善扬起了疑心,便不会再用他们,此刻我们也不必多生是非。”顿了顿,又朝郑领卫看去,吩咐道,“回府,检查山湖底和王府的通道是否已断。明日中午,便可另带二百人出发至洛阳,到时我会派人在城门外的周南驿等着你们。”
“遵命。”郑领卫应了一声,随即又朝苏玉陵看去,轻轻一叹,道,“此回若非苏姑娘,王府一百多条性命便全断送在老夫手里了!”
“是啊!苏姑娘!”冯总管亦摇了摇头,动容道,“老夫不怕死,可就怕护不了郡主!”
苏玉陵立刻道:“二位这是何话,全是那吕善扬那小人。再说若不是看你们神色有异,我也不会想到。”又笑道,“总之大家没事不就好了?”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此刻毫不在乎的笑容,想起之前之事,心内又不禁发寒。顿了顿,接着对郑领卫道:“赶快回府去吧,我们也继续赶路。”随即朝众侍卫看去,大声道,“大家动身!”
“是,郡主!”
见侍卫们重新站整齐往前走去,朱绵栊便转向苏玉陵,看着她幽幽道:“刚才若是有什么不测……”说着一顿,又摇头道,“是了,说这些做什么。”伸出手抚上苏玉陵还沾着灰黑的脸颊,轻轻替她擦了擦,接着便凑近吻上她的唇去。
苏玉陵闭起眼睛,唇间便感觉两瓣冰凉,以及渐渐加深的力道。缓缓抬起手抱着对方,一直嗡嗡鸣响的耳朵内,此刻才真正的万籁俱静。
由于走路慢行,两日后的正午,一行人才到洛阳。城门之外,朱绵栊叫众侍卫去僻静之处换上普通衣裳,接着分散着住入几天前便派人前来定下的一家客栈。
是时春风柔媚,晴丽无比。此前一路莺飞草长未有看够,当下进了城内下了马车,苏玉陵便央着朱绵栊先在市街转上几圈。
此刻朱绵栊正扔下苏玉陵抓在自己臂上的手,蹙眉道:“你又不是没来过洛阳,还转什么?”
苏玉陵才不管她,一把揽起她的肩膀,轻轻偏过她脸笑道:“来过又如何?此前此地此景,无此美人啊!”
朱绵栊脸一红,游移着目光道:“可美人我又不想逛……”
苏玉陵看了她一会儿,故作恍然道:“知道了,想去客栈给我尝甜头?”点了点头,“好!走吧!”说着便拉起她欲往客栈方向走。
朱绵栊心一颤,抱住苏玉陵止住她的脚步:“那还是逛完街再说!”又摇头道,“我是说晚上再尝……”蹙了蹙眉,又道,“不是,晚上也不尝。”
苏玉陵纠着眉看着她,无奈笑道:“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朱绵栊别过脸,轻轻一哼:“我也明明什么都没说呀!”
苏玉陵摇了摇头,一笑,随即便拉起她缓缓沿着街道旁的店铺走,忽道:“再说了,三天后是什么日子?三月初一……”顿了顿,“我若不好好逛逛,如何找到拾寒他们?”
朱绵栊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哼道:“可你这么走,又如何能找得到?”
苏玉陵笑道:“非也,他们知道我爱玩乐,这些天定会在热闹地方出现的。”说着便转了转头,忽的一怔,接着唇边扬起一个微笑,轻轻拉了拉朱绵栊的袖管,将眼神瞟向一家酒肆的门口,“你瞧。”
朱绵栊顺着她的目光,便看到一名身穿蓝衫的年轻男子,正摆了一个小桌,上有各式酒壶,正在那里吆喝着“卖酒、卖酒”,不住疑道:“姓杜的小子?”
苏玉陵看着不远处的人,笑了笑:“世康也真是的,在酒肆面前摆摊,还叫不叫人家做生意了?”随即朝朱绵栊笑道,“咱们继续逛,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被老板撵走!”
朱绵栊问道:“你不去找他么?”
苏玉陵道:“既是三天后的约,那就三天后再见,他们定还会在这儿出现的。”
朱绵栊想了想,点头一笑:“甚好。”
二人又转过一条街,苏玉陵给朱绵栊买了些小玩意儿,看着琳琅店铺和喧嚣人群,不禁赞叹道:“洛阳毕竟是洛阳,即便风吹雨打、改朝换代,依旧是誉满九域的千年帝京。”
朱绵栊拿着苏玉陵才给自己买的洛阳奇石,心里高兴,一个个看了良久,忽听得苏玉陵说话,便转过脸对她道:“是啊,这些天正好是牡丹会,不日又有武林大会,中间还有乐圣张齐贤的时乐节,自然热闹。”想了一会儿,拿了手中一块石头递与对方,蹙眉道,“虽然舍不得,不过看你可怜,还是给你一块吧。”
苏玉陵一愣,只好接过:“多谢郡主恩赐,小的惶恐。”
朱绵栊浅浅笑了笑,便将手中那一把不值半两银子的月亮石收好,放在一个袋子中。
苏玉陵垂眼看着她,忍不住微微一笑。见前方正围着一堆人,仔细一看,中间还摆着个小小擂台。瞧见朱绵栊亦面露兴致,便拉起她也挤了过去,凑个热闹。
正见从那台上走下一位面带沮丧的年轻书生重回人群之中,二人疑惑,便看向台中央,一名儒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笑呵呵地站在一张檀木方桌之旁,颇为得意地望着台下。
“如何?还有人上来否?”只听得那中年男子笑道,“与老夫对几句诗而已……”说着从桌上那个精致的盒中拿出一件东西,看着它摇了摇头,“老夫今日难不成送不出这美玉了?”
苏玉陵看了看,见他拿在手中的那块玉呈蓝绿色,清明剔透,极为美妙,又想不出什么措词可赞叹它,只好道:“当真漂亮!”
朱绵栊一笑:“此乃‘独山玉’。坚韧柔密,细腻滑润,有‘南阳翡翠’之称。上面那一块‘天蓝玉’,可说是‘独山玉’里最好的一种。”
苏玉陵看着她笑了笑:“原来如此,栊儿真厉害。”说着,忽的蹙眉道,“可惜要对什么诗,我可不在行了,否则真想送你。”
朱绵栊笑着摇了摇头:“本郡主如何会稀罕了?”又道,“本郡主已有了一块世间最好的玉,就是你苏玉陵。”
苏玉陵一疑,想了想,笑道:“果真有‘玉’。”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一阵,忽道:“是了!为何就不能我送你?”顿了顿,点头道,“如此,这玉今日就归本郡主了。”
“你要做什么?”苏玉陵一蹙眉,“难不成要上去?”
“正是。”朱绵栊扬了扬脸。
苏玉陵立刻摇了摇头:“我可不要什么玉!”又拉起她道,“我也已有了世间最好的玉,就是你熠熠明‘瑶’。”
朱绵栊听着甜甜一笑,接着松开苏玉陵的手,又挑眉道:“不过今日本郡主要讨你一回欢心,谁都拦不了。”话毕,看了眼对方便直直走往前方去。
苏玉陵稍稍一愣,接着望了望四周,心道此地为喧闹大街,反倒不必怕什么,附近应该也已有王府的人了。也罢,偷得浮生半日闲,且让她过过瘾了。这么想着便放下心,挂上微笑看着朱绵栊慢慢走去台阶之上。
原来那台上的男子是个当地玉商,今日以对诗送玉之名宣卖他的玉来了。他等了一阵未见人上去,此刻却见一位少女信步而来,心中讶异之时,说话便也不免带上几分轻蔑的意味:“这位姑娘,你可知前面已下去多少秀才书生、文人墨客了?”
朱绵栊哼了一声,缓缓转身面向台下,背手睨了他一眼道:“那些人如何跟本姑娘相提并论?”
台下众人此刻瞧清朱绵栊的样貌,心中惊呼,又听得她以这般口气说话,便不由得互相私语一阵。那玉商看了看朱绵栊,一笑,接着走到桌边将一根香二折成三,拿起火折子点着其中一段:“十句,就这些时间,姑娘可看好了。”
朱绵栊笑道:“再好不过,本姑娘也不想浪费时间。别啰嗦了,快些出句。”
中年玉商收起火折子,忽的问朱绵栊道:“姑娘哪里人?”
朱绵栊回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玉商一笑:“那离我们洛阳可远了。”想了想,便道,“如此,以洛阳为题。”
朱绵栊笑哼道:“真会欺负人,怪不得这玉还没送出。”又悠悠道,“不过本姑娘可不怕。”
“姑娘哪里的话。”玉商笑了笑,接着垂眼一思,便开口缓缓道,“听着——伊阙之阴洛水阳,南望伏牛北太行。”
朱绵栊立刻道:“函关易守于形胜,虎牢难攻若金汤。”
玉商接着道:“十三朝古今兴废事,仰龙门犹闻魏晋声。”
“三千年纵横烟云史,出河洛可循汉唐风。”
玉商见朱绵栊想都不想,便也立马道:“国色天香,牡丹百代可倾万国。”
朱绵栊一笑:“貌丑口讷,妙笔一支却叫纸贵。”
玉商继续道:“阿斗降晋不思蜀,乐哉此间忘还家。”
“潘郎鬓白未应怜,谁与共栽一县花?”
玉商稍稍讶异,又道:“把酒金谷,娆舞纷扰尽,幸存风月伴烟萝。”
“楫舟洛浦,烟波萦绕回,但留诗章慰衣冠。”朱绵栊接道。
玉商微微蹙眉,道:“马寺钟磬梵声近……”
“丝路铜铎跫音远。”
“三曹四杰,斗尽千秋几酌酣。”
朱绵栊道:“八关六水,浮动锦绣一溪烟。”说完见玉商看着自己不说话,便又笑道,“快些,本姑娘拿了玉要下去了。”
玉商皱了皱眉,想了一阵,道:“东城桃李舞媚沉,花枝掩映琥珀身。天津桥上香车顾,谁人不咏洛阳春?”
朱绵栊听着一笑:“俗气了些。”瞧了瞧台下正望着自己的苏玉陵,一思,即刻接道,“古来利名在洛城,华林满径各相争。此生不作花下客,愿为廛河一佣耕。”
中年玉商怔了一会儿,忽的朝朱绵栊作了个揖,略略俯首道:“姑娘年纪小小,情怀却好。”说着走近桌旁,拿起那块独山玉,递与朱绵栊道,“区区拙玉,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朱绵栊笑问道:“还有两句呢?”
玉商儒雅笑道:“姑娘机敏过人,老夫也不卖弄了。”又看了看那一小段香,摇了摇头,“香灰未露,句已成章。”
朱绵栊一笑,接过玉:“多谢。”略一沉吟,随即从自己手腕之上脱下一个墨色玉镯轻轻置于檀木桌上,朝玉商粲然笑道,“你们继续玩下去吧。”
玉商瞧见那墨玉,面露讶异之色,接着朝朱绵栊看去:“这是……”
朱绵栊浅浅一笑:“和田美人鬓墨玉。”说完趁对方发怔之际一个转身,往台阶下正等着自己的苏玉陵跑了过去。
一到跟前,朱绵栊便将苏玉陵拉离人群至僻静处,看了看四周,无人,便把独山玉塞至她手中,随即低下头来。过了一阵都未听得声音,便又抬眼,见对方一脸沉静,蹙眉问道:“为何不说话?该很开心呀!”
苏玉陵听着一笑,将目光移开美玉,朝朱绵栊道:“如何不开心?只是觉得这种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显得十分傻气,故而才不说话了。”
朱绵栊笑了笑,脸微微红,忽的又哼道:“那也得说一声!怎么说也是本郡主第一次正式送东西给你!”
苏玉陵看着朱绵栊,微微一笑:“好,好,我虽依旧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我觉得此刻我的幸福、应当可够养一塘芙蓉。”
朱绵栊一听,唇角浮起浅笑:“那就好。”顿了顿,又故意蹙起眉,“不过本郡主的美人鬓可没啦……”
苏玉陵低低笑了一声,伸出手掠起朱绵栊耳边微散的柔美鬓发:“彼美人鬓,又怎及得了此美人鬓?”
话音甫落,一双温热的唇,便快一步那顽皮逃窜的煦暖春风,轻柔袭向朱绵栊美若刀裁的耳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