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非常对不起大家!
前情提要:
吊桥为赵风举所毁,苏玉陵虽有惊无险,朱绵栊却已过桥不得。正束手无策之际,忽见身伴白鹤的高人飞临。敛容相求,未料遭拒。时间紧迫、良机难再,朱绵栊只得二次恭声请求,却是得来高人一句反问。
“小姑娘,当下可是你求的老夫,若是后悔该如何?” 若是后悔该如何?
朱绵栊望着此刻面带笑意的中年男子,由着他将左手搭向自己的臂膀。他的手宽而厚,掌间力道沉稳,可又与当初云迈抓着自己时的凌厉很不一样,心道他也并非如看上去那般难处,不觉仰脸一笑:“你若将我带过去,我感激还来不及,后悔作甚?你还能把我扔下去不成?”
男子垂眼看着她:“那可不一定。”
朱绵栊不以为意,看了他一眼:“是了,你又怎知本郡主身份?本郡主可未曾见过你。”
“你小丫头年纪轻轻,不曾见过的人可多了。”说话时只见男子将右手背于身后,抓着朱绵栊的左手一提,脚步飞移间已轻轻落在了那根系于两崖的绳子之上,随即双足前后疾走。细看,那之前被底下骇人水势撼动的绳子此刻竟几无摇晃,反而如被注入铁浆一般的挺直,稳稳地横空嵌架。
听着下面汹汹水涛声,朱绵栊的手不由得也抓上了男子肘处的衣裳,只是心中愈发的疑惑。如他这般轻功内力,即便是上辈人物,有的也为数不多。那么他究竟是谁,且怎会突然一人出现在此?
想来五年前的武林大会若不是因自己年幼病弱而不敢贸然到场寻仇,否则那时定然见过许多高手,今日兴许便能认得此张脸孔。不过话虽如此,当初若真去了,有没有今日可还不好说。思来想去好一阵,朱绵栊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名字。心中一忖,看了看男子便开口道:“前辈这下可真是叫我糊涂了,理应说知我身份的人寥寥无几,除非是……”
男子侧过脸来,看着眉眼微挑的少女。她口上虽说着这话,面上却并没有不确定的怀疑,便只淡淡笑了笑:“怎么?”
朱绵栊唇角轻扬:“凌——”才说一字却又将话语一顿,“凌空的感觉真不错啊,前辈……”
男子稍稍一愣,随之应道:“那是自然。”
朱绵栊道:“依我看,前辈可说是武功盖世,只怕当今盟主阮千隐,都未必是你的对手。”
男子看了朱绵栊好一会儿,才道:“五年过去,武功皆有所变化,期间又不曾交过手,自然不能妄下定论。”
朱绵栊笑着续问:“如此说来,五年前你们有过一战?”
男子看着她黠慧的眼睛,接口道:“且被他一掌打下了盟主的宝座。”话音一落,便紧了紧朱绵栊的臂膀,加快脚程直往对面的石崖奔去。
这一头的苏玉陵之前在看到男子的脚尖触碰到绳子的那一刻时,不由得一阵惊叹。此刻又见他携着朱绵栊半空踏走如履平地,更是钦佩。只是太远瞧不见那人面庞,无法得知此位高人究竟是谁,心道天外有天,不知他是否有意于此次武林大会的盟主之位,若是,倒有好戏可看了。
忽而几声嗡嗡的绳子震响,中年男子在远隔石崖三丈之处用力一跃,原本与之相擦移的鞋底顿时离开,身形便往这边腾空飞来。
“前辈果然好身法!”见他在空中一步即能十尺,苏玉陵不由得赞叹。不过四跨的时间,便感觉身旁一阵风的呼啸。又见他落地前将左手一松,便快快飞身跃起,双手接稳脱离男子的朱绵栊,横抱着她小心着地。
“咱们真是注定有贵人相助!”苏玉陵朝朱绵栊笑了笑,将她轻放下地,并未瞧见她略显复杂的神情,走到男子身后抱拳道,“多谢前辈慷慨相助……”
男子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边看着此刻已飞到那边的白鹤灵巧地解开系在对面岩石上的绳结,便弓腰拉起了绳子,慢慢地收回。
苏玉陵悄悄上前一步,瞧着他的脸,在脑海中搜寻好一阵,依旧找不出这样一张脸庞。按理说这般厉害人物,即便平日里不得有幸见着,但也应当有所耳闻,在真正看到的时候都可以认出,如顾违命,如阮千隐,如花杏衣。只是这位,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其它似乎没能与哪个大名对上号的。想了想,心道距离玉皇顶还有一段路,无论如何也得讨好他才是,便走到那棵系着绳头的树旁,将它解了递到男子手边去:“前辈……”
男子不接,看了眼苏玉陵,将自己手中的绳身也扔给了她,随即走向站在一旁的朱绵栊去。
苏玉陵皱了皱眉,只得慢慢绕起绳子来。边瞧着朱绵栊,才发现她看男子的目光沉凝,正疑惑间却是听见男子先开了口。
“小郡主,”只见他走近朱绵栊身旁,道,“凌某可已把话说在前头了。”
凌某?倒是苏玉陵先自讶异。莫不是那上任盟主凌寂天?阮千隐都有所崇畏的人?那日跟踪吕善扬和阮千隐至杨沟竹溪之时也的确听二人提起过,似乎还与栊儿她母妃有些关系。只是自己又不了解详实,并未放在心上,哪里能猜到是他?如今在这当口出现,瞧这情形,十之八九应当是。
唉,若真如此,栊儿心中想必又有疙瘩了。
“久仰了,凌大侠。”朱绵栊应了一句,轻轻别开头去。静默一会儿,才自语似的道:“说什么后悔,母妃终究是母妃,我奈她何?”
刚刚只是一瞬间想到凌寂天这个名字,朱绵栊并没有多少把握确定是他,毕竟于她而言,这位从未见过的人物并不像云迈那么熟悉,其实也只听其母容静商提过几次而已。却未想对方竟在自己略微试探之下便说明身份,倒也一时错愕。随之而来的,便是长久以来那种怨怼又晦暗的心情,对容静商与自己那份母女之情的矛盾。
自言五年前被阮千隐一掌打下盟主之位的中年男子听着朱绵栊的话不禁摇了摇头:“小郡主只道你奈她何,却未曾想她又能奈你何?”说着走离几步,背手淡淡道,“你母妃未尽到养育你的责任是大过,也早就懊悔不已。可小郡主却是连叫她为你做点什么的权利都收回,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苦楚。”
“苦楚?”朱绵栊目光一抬,“说的好不无可奈何……”边走到凌寂天面前,轻笑道,“所以她请你来帮我却叫我一下看不穿,反让我有求于你是么?”说着自嘲一声,“母妃她就是了解我,这种如对付三岁小孩一般连哄带骗的手段我竟也会上当!”
“小郡主——”凌寂天打断道,“希望小郡主别再和自己过不去。”
朱绵栊咬了咬唇:“对,我是跟自己过不去。反正我已跟自己过不去十多年,也不在乎这以后的时日……”
苏玉陵心不在焉地收绳,看着朱绵栊隐忍的目光,心中酸楚,便对凌寂天道:“我想前辈此来并不只是王妃之意,许是更想重夺盟主之位吧……若是,咱们还是别说话耽搁了,赶路要紧。”
听得苏玉陵说话,凌寂天侧过脸重新端察了她几眼,又转回对朱绵栊道:“倘若照你母妃之意,老夫可还得假扮不认得你到底,可……”说着轻轻一叹,“一来我想,万事都瞒不过小郡主你;二来,凌某自己也万分不认同你母妃的做法,做娘的为女儿好,还需拐弯抹角么?”
朱绵栊的眉端却忽现戾气:“凌前辈,非我不敬,只是你说的这些那都是本郡主的家事,似乎轮不着你来管!”又道,“母妃她不是要安安静静一人隐于川谷吗?怎么又把你给找了去?她这究竟是将我父王置于何处?”
凌寂天眼神一眯:“小郡主可别误会凌某了,我与你母妃不过是近两年才有的联络。”话音淡然,似解释非解释,带着些不经意的威慑。
朱绵栊走近一步,直视着他回道:“但她违背了自己,那就是对不起我父王。”幽幽然一苦笑,“可怜我父王当初那样尊重她,放任她,给她想要的生活,就该换来那样的结果?”
凌寂天哼道:“若真要说,也只能说世事难料,怪不得谁。”
“世事难料……”
见朱绵栊脚步一个虚浮,眼中忽起迷蒙,苏玉陵即刻扔下手中的绳子,几步走近凌寂天道:“前辈,我们要先行一步,告辞了。”说着便牵起朱绵栊的手,“栊儿,我们走……”
却见凌寂天脚尖一转,倏地移至二人身前,看了眼暗怔不语的朱绵栊,又对苏玉陵厉声道:“你这么做,永远无法解开小郡主对她母妃的心结。”
苏玉陵看着他回道:“我不知道如何解,我也不想解,我只知道每次栊儿一见王妃那边的人,她便不开心!”又道,“比起对阮千隐他们明明白白的仇恨,这种祸源于自己最亲之人的无可奈何才更叫她难过……若云淡风轻的一句世事难料可以叫人释怀,栊儿何必活得这么苦?”
“不苦……”朱绵栊沉着声音接道,微一抬脸阻止浸润眼角的水光逃溢,朝凌寂天看去,“我一没挨饿,二没受冻,苦什么?”
凌寂天望着唇角倔强的朱绵栊,倒是微微一愣:“总之别太难为自己了,也别太难为你母妃。”顿了顿,“你可知当初匿华佗先生,若不是你母妃千方百计找到了他,你的病怕是……”
朱绵栊略略一怔,咬唇不语。
苏玉陵也是一个讶异。照这么说,定是当初王妃给了赤鼻叟和麻仙姑二人寻访匿华佗的线索,不过,是明里还是暗里就不得而知了。但照二老鲁直的性子,若是明的,不会这么久都没在栊儿面前露什么口风,那么应当连他们也不自知。
“你不愿她为你做任何事,她也都尽力依着你了,”只听得凌寂天继续道,“但唯有医治你寒症这件,她说她不得不插手。今日说与小郡主听,算是凌某的擅作主张。”
“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朱绵栊偏过脸轻轻一吸鼻子,“我活着,不是靠了她,我想死,她也劝不了。若非为了报仇,我早就随父王他们而去!”
“栊儿!”苏玉陵一听,不由得锁起了眉。尽管明白她说的并非是现在,可这样的话却依旧叫自己不甚心安。对那五个人的深刻仇恨让她拖着寒弱的身躯辛辛苦苦撑了那么多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若事情真的能了,尽管寒症已治,尽管对这世间有了新的留恋,虽不会如从前那样再想着死,可谁能保证她不会因心一空,而变得萧索寂落、郁郁寡欢?
凌寂天轻轻一叹:“你说的这话,若是让你母妃听见,该叫她多么伤心。”
苏玉陵暗暗一哼:“伤心的又不是王妃一人。”说着将身旁的朱绵栊轻轻揽住。
朱绵栊被苏玉陵拥着,忽觉安心又疲惫:“她不想伤心,当初就不应该丢下我们。她,父王,我,王兄……还有子舟,本就可以好好地在一起……”说着眼睛一湿,抬手抹了抹,“可如今,就算大仇能报,我的父王、我的子舟,也永远回不来了……”
苏玉陵抱着她的手不由得一紧,一股失落一股酸意忽然齐溜至心口。你的父王、你的子舟……是了,你的子舟是永远回不来了,可殊不知回不来的才是永远。即便我能给你他未来得及给的,但他给过你的,我却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苏玉陵知道此刻不应该有这种情绪,且对连子舟的事情,她明明一向看得淡然豁达,可为何当下,在听到对方说“我的子舟”时,心里还会那样惆怅?
凌寂天见朱绵栊隐忍吞泪平复心情,便悄悄看向苏玉陵,使了个眼色后径自走开去拾绳。
苏玉陵对凌寂天十分不满。将朱绵栊惹哭的明明是他,当下却要自己去哄。虽说的确看不得她伤心,但此刻自己也正闷闷不乐呢,总该有个人来哄哄自己才对。只是才一小会儿,那一点酸溜溜的愁绪却又不知跑去了哪,对自己一哼,便将身前的朱绵栊扶离,朝她柔声道:“栊儿不要多想了,我们赶路要紧。”
朱绵栊点了点头,低哑应道:“走吧。”
苏玉陵又道:“越上去便越冷了,栊儿还是披上我的外衣为好,你的身子不得大意。”说着抬手欲去解自己衣裳的前襟。
“我不冷。”朱绵栊伸手止住她,指腹间却肤觉好几道细痕,心一紧,便抓起苏玉陵的手,见她掌心伤损,心疼间眼里不觉又浮起泪光,“玉陵,我真是……”
苏玉陵收回手,敛眉道:“你什么?你得好好管好自己的眼泪。”忽而眼珠一转,笑道,“那不如我给栊儿说个笑话吧!”
朱绵栊一听,只得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随即立刻转过了身偷抹眼角。
“听着——”苏玉陵凑近朱绵栊耳后一笑,又绕到她身旁,开始说道,“话说某日,小羊和他的狐朋狗友去一家整夜都不关门的馆子喝酒,打算好好喝上它一夜!谁知喝到一半他们便开始撒起了酒疯,把店里弄得那是满地狼藉……”说时瞧了眼似乎并不在听的对方,不管,继续道,“那熊掌柜的哪里能容许他们胡闹?拿了棍子便要教训他们,小狐狸和小狗跑得那叫快!轮到小羊,你道如何?竟还坐在桌边不动。熊掌柜的可怒了:羊崽子你为何不跑!不想活了不是?此刻却听得小羊对熊掌柜的说了句话,那熊掌柜的可就拿他没法子啦!”说完便低下脸问朱绵栊,“你猜小羊对熊掌柜的说了什么?喂,朱绵栊——”
朱绵栊哪里有心搭理?抬眼瞥了瞥她:“本郡主如何知道?如此之幼稚……”
苏玉陵于是转向另一旁的凌寂天:“那前辈可知?”
凌寂天只好也配合着想了想,摇头笑问:“究竟说了什么?”
苏玉陵得意一笑,暗暗瞧着身边的人:“小羊说了,熊掌柜熊掌柜,您馆子外边的挂牌上它分明写了呀,天黑不打‘烊’嘛!”说完见对方好不容易一笑,却是带着鼻音且低低涩涩,便用指尖一刮她的嘴角,“朱绵栊,好好笑一笑……”
“不好笑。”听着苏玉陵的话,朱绵栊不知为何鼻间一酸,偏过脸道,“冷煞本郡主也……”
苏玉陵一愣,秀眉一飞:“是吗?郡主说话可别收回。”说完解了自己的衣裳,便是一身早前为行动便利而穿在里头的黑衣,哈哈笑道,“冷就穿上吧!”
朱绵栊怔了怔,双肩已被盖上苏玉陵的外衣,融暖与感动忽然间满心跳跃,眼睛一热,不觉又把刚才忍了许久的泪掉了下来:“可有你这样断章取义的吗!此冷又非彼冷!”
苏玉陵瞧着她的模样,终于宽慰一笑,想了想又道:“栊儿好好将衣服穿了,我替凌前辈绕绳去,那绳子太长。”
朱绵栊瞥了眼正收拾着长绳的凌寂天,转而淡淡道:“那快些。”
“遵命。”苏玉陵笑了笑便一人走将过去,捡起地上另一端绳头,靠近凌寂天,朝他小声道:“看到了吗前辈?把栊儿哄开心得多费工夫,所以就恳请前辈少与栊儿说那些事惹她伤心。尤其是她的父王她的母妃——”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和连子舟连公子。”
凌寂天看着苏玉陵微蹙的眉,神情微妙地笑道:“小肚鸡肠。”
苏玉陵低叫道:“前辈胡说什么呢!我会是那种小器的人?”
凌寂天但笑不语,将苏玉陵手中的绳子拿过:“赶路。”
苏玉陵朝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只是心里忽然有那么点不平衡,怎么就成小肚鸡肠了?
“玉陵……”
朱绵栊已将衣襟系好,见凌寂天缓步走在了前头,便走到苏玉陵的身边:“上玉皇顶前我要跟你好好说件事,你不得再与我嬉皮笑脸。”
苏玉陵见她面色沉肃,便收回之前那些念头:“何事?”
朱绵栊眉间认真,拿起苏玉陵的左手柔柔抚触她的掌心,道:“此去事事难测,你若不好好向我保证,我终放不下心。你有武功我自抓不住你,但我还是要你一句话。”
苏玉陵一听,方知她说的是之前自己擅自飞离她、去阻止赵风举断桥的事情,想了想,故意仰起脸道:“可手脚依旧长在我身上呀!”
“你……”瞧着苏玉陵那不在乎的模样,朱绵栊心中一恼,捏了把她的手便扔下。见她叫痛,又不忍心骂,神色微愠地接道,“可你是我的人,你的身你的心你的脑袋全是我的,手脚又算什么?还不得听我的!”
苏玉陵稍稍一愣,在脑中往复了一遍朱绵栊的话,顿时心花一放,暂先抑制住微扬的唇角:“栊儿这么说真是太自大了,显得我都不是自己了似的……”还不够高兴。你的人,你的人可多了!若是说了“我的玉陵”,便和子舟打平,那就什么都依你!
“谁自大?”朱绵栊一打苏玉陵的肩膀,“谁天天‘我栊儿’‘我栊儿’的挂嘴边?本郡主可有不满?”
苏玉陵笑哼道:“可你不就是我的栊儿吗?”
朱绵栊挑了挑眉:“这不好了,你不是我的玉陵么?”
易被满足的苏玉陵一听果真欢喜,藏不住笑意了,便应道:“那朱绵栊你听好了——我苏玉陵发誓,今后绝不擅自飞离你半步,否则下辈子就变小狗,还是不会武功的小狗!”
朱绵栊听罢嫣然一笑,伸手在苏玉陵脸上轻轻拍了几下:“不准瞎投胎,本郡主下辈子可不愿娶只小狗回家!”说着放下手一个转身,笑着觑了她一眼,“赶路!”
苏玉陵被她笑盈盈的一眼看得心帘拂动,同时又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信心顿时堆满了心间:是啊,苏玉陵你这庸人,自扰做什么?从今而后,在她身边的人便是你,这才是最实在的,曾经过往、上辈子、下辈子,全都不当数。
这往前走便是白云山的洞天栈道。朱绵栊和苏玉陵二人朝还被困在对崖的欧锦程等人吩咐了一些事之后便立刻前行。此栈道穿山而凿,蜿蜒曲折,在山洞里面的时候几无亮光。不过有凌寂天走在前头,苏玉陵倒是放了几分心。栈道中途又有几段露在山崖之外,依峭壁悬造,傍山架木而成,虽得以见天光,却是无阑干相护,危险无比。但看那山势上攀陡削高峰,下临万丈深渊,难怪当地会有“千尺崖,百丈绝,鹞鹰飞不过,神仙上不来”的说法。且此处地势拔高,阴风凛啸,又照不到日头,故而显得格外寒瑟。
苏玉陵牵着朱绵栊,侧身背靠着崖壁行在前面,转脸道:“如何?不过一个拐角便这么冷了,还说不要穿……”说时见对方长发因风后扬,脖间空荡处雪肤外露,便伸出手将她的发撩至前面,啧啧笑道,“这个时候可不能叫我动歪心思。”
朱绵栊正要斥上她一句,却是忽的想到何事,蹙眉相问:“玉陵,刚才一个小道士,竟骂我面桃李而心骷髅,你如何看?”
苏玉陵疑道:“问这做什么?”哈哈一笑,“不过倒是大实话。”
朱绵栊不恼不怒,轻轻叹道:“我也不是在乎他们说我什么,只是……”只是咒我身边之人,便不可饶恕。
苏玉陵边走边看着她思虑的脸庞,提醒道:“走这儿万不可分心,掉下去可就完了……”口中分明说的这话,鞋底却突然间一滑,身子便顿失重心,眼底晃处尽是森森断谷,“该死——”
“玉陵!”朱绵栊见状浑身一个激灵,感觉苏玉陵欲松开自己手另扒它处,便紧手不放,用劲一拉立刻将对方猛地按至崖壁。
背脊重重磕上了身后硬石,苏玉陵终于暗舒口气,低颤道:“所、所以我说,不能分心了……”
朱绵栊看着苏玉陵的侧脸,抵在她肩膀处的手似乎都能感觉到她急烈的心跳,抬手替她擦去鼻尖微溢的细汗:“没事了……”可自己心中却不知为何徒生一股不安。又看了看对方脚边,见是一些从山崖上方掉落的小碎圆石,便将其踢下了谷底去。
苏玉陵心神稍定,看了朱绵栊一会儿,道:“别管了,栊儿走近一点。”
朱绵栊静静看着她,想了想,忽的往前方叫去:“凌寂天!”
已走远几丈的凌寂天听见朱绵栊叫自己的名字,恍然间一怔,转身问道:“何事?”
朱绵栊道:“借绳子一用。”
凌寂天笑了笑,拿起绳头运上内力往二人一掷,绳身便如长蛇一般探了过去。
见长绳飞近,苏玉陵一把接住,心知朱绵栊欲何为,便慢慢走到这一段栈道之前的出口,将绳子牢牢系在了一根石柱之上。
朱绵栊伸手搭上已被绷直的绳子,看向拉着另一端的凌寂天,欲对他道声“多谢”,只是话到嘴边,却依旧作了罢。
二人扶着绳子慢行,忽明忽暗地走了几段,听得自前方传来的水声愈来愈大,便知将出栈道,快到那五步一潭、十步一曲的水境。
已出洞口的凌寂天索性不收回绳子,将此端也系在了出口的一棵树上。想了想,便转身静待苏玉陵和朱绵栊二人。站在此处便可见栈道外的第一潭——“珍珠潭”,一道道细流自潭上岩石铺陈而下,顺纹路便如雕琢成的珍珠串串,跌入了白色的潭中,远观恰似一池雪练。那潭壁上隐约刻有“沐虎池”三字,缘说从前常有猛虎沐浴此处,想来当真是神奇之地。
“凌前辈,”与朱绵栊行出栈道,苏玉陵便朝凌寂天问道,“路至此,便好走得多了,依前辈看到玉皇顶最快还要多久?”
“那就要看你轻功何如了。”
苏玉陵回答:“不快不慢,半个时辰半百里的脚程。”
凌寂天应道:“也不算差,只是不要碰上什么事情才好。”
二人一听,相视一眼,心中担心的自然是那赵风举。
苏玉陵知道朱绵栊对凌寂天虽有些感谢,但若与之说话,似乎依旧不大愿意,便对凌寂天道:“前辈,其实在我们之前,已有一人过了峡谷。那人心机叵测,行为怪异,难说他会不会带人过来。”
“是吗?”凌寂天暗暗一忖,双目四顾一会儿,吹起一声口哨,“鸣啾!”
他话音甫落,那只清雅白鹤不知从何处蓦地飞来,接着停在了凌寂天伸出的手臂之上。只见他轻轻一抚白鹤还未闭合的黑色翅端:“鸣啾,前去探探路。”
白鹤清鸣一声,扑了扑翅又往前路飞了去。苏玉陵见状,不由得叫道:“真乃仙鹤也!前辈哪里找来的?”
凌寂天听罢,面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二十几年前一友人相送。”
“又是哪位高人?”苏玉陵好奇,脱口追问道。
“这……”凌寂天口一顿,悄悄看了眼朱绵栊,随即朝苏玉陵暗暗摇头。
苏玉陵怔了怔,才知自己问错话,只得干笑一声。
在旁的朱绵栊岂不知?朝凌寂天瞥了眼,轻轻一哼,便抛下二人径自往前走去。
凌寂天看了看苏玉陵,沉声道:“方才见你倒会说话,怎么此刻又胡开话题?”
苏玉陵不满他对自己的态度,驳道:“前辈不会随口说位友人么?自己迟钝反倒怪我了。”忽的暗自嘿笑一声,悄然道,“前辈可知,王妃还曾送过云迈东西呢!一个极美的指环!可比这白鹤意味深长多了!”
凌寂天淡淡道:“试问那东西能比得上活的么?”
苏玉陵低低一笑,亦神情微妙地看着他:“小肚鸡肠。”说完脚底一溜,立马跟上了朱绵栊去。
过了状若游龙、水声洪大的黑龙潭,便是紧挨着的黄龙井。此非为井,实则深潭,因堆叠的岩崖之中,上层坚硬、下层松软,经久水流的冲击,下层塌落而致缺口,是以称“井”。但见那井口直长不过两丈,水呈黛色,却是深不见底犹如漩涡。又见在黄龙井和那黑龙潭之间,有十丈余的石幢,幢下有两潭如一排双瓮,从“井中”溢出的水流出幢便成了飞瀑,注下双瓮,激起偌大水花,声响轰鸣震天。如此水境,难怪在栈道之时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朱绵栊忽的将脚步一顿,目光扫向黄龙井最上层的崖堆之上。她自然不是欣赏此地潭瀑佳境,只是被其上疑似喷泉的一线激流吸住了目光。
“怎么了,栊儿?”苏玉陵疑道,沿着她的视线而看去,“不过是一线喷泉,有何看头?”
“是么?”朱绵栊眉心微蹙,垂眼一思,而后指了指崖堆对面飞瀑之上的一棵迎客松,“玉陵,抱我去那上面看看,可清楚些。”
苏玉陵心中不解,揽住她的腰提起内力将她带往那棵松树之上,站稳枝干后便仔细看向那崖上泉:“到底哪里不对?”
朱绵栊又看了一阵,对她道:“此地水势强大,理应说这喷泉也当是一个大瀑才对。此片山地的水脉都在此汇聚,却何以只有一线喷出?”
苏玉陵笑道:“山水美在奇特,水势强大之地如何就不能有细泉?我曾去过一些地方,便见过这样的景象。”
朱绵栊摇头:“并非如此,什么岩状便是什么水貌。我到的地方虽不及你多,可看过一些山水著述,说的就与此地情形有些出入。”
“小郡主之意,可是说这一线细泉,是因人为动过此处而形成的?”
忽的,二人听见凌寂天的声音,随即感觉身边的松枝一低垂,他的身影便轻轻落在了上面。
朱绵栊淡淡看了看他:“我就是在想,母妃送你这,送云迈那,却未曾听说她送过父王什么。只那真法,偏生留在了王府,好不作弄人。”
凌寂天一听,微微敛色道:“送凌某白鹤之时,静……你母妃并未嫁予你父王。”又道,“再者当初吕善扬乔装混入王府之际,也都不知她还在人世,找真法自然寻去王府。”
苏玉陵见朱绵栊面色不悦,便立刻移开话题问凌寂天道:“恕晚辈鲁钝,前辈刚才之话何意?我怎的看不出这里的山石为人动过?”
凌寂天看了看她,扬手指向那一线喷泉下方的崖壁:“这问题,便是出在下面的崖堆之上。”
苏玉陵顺着他所指的具体方向望去,只见那些巨岩表面平削,底色呈嫩红,布以浅黑斑点,与其上的一线细泉相映成趣,甚是美观。和相堆叠的其它岩块并没什么不同,也瞧不出人为痕迹:“究竟有何异处?”
凌寂天回道:“此处定原有一股强大的激流,和此前九龙瀑相当。但却因人为所动,把那股激流逼在了下面的崖腹之中,只得由它喷出细泉来。那崖堆下边的山石定已被人削去了好几,且重新堆叠过。”见苏玉陵疑惑,又道,“崖堆上的突岩若是被凿去、击去,目精者一下便能瞧出端倪;但若把它以利器削去,反难被人察觉。”
苏玉陵一愣,心道不可思议:“可不论怎么断,总该有痕迹……”
“的确,”朱绵栊接口道,“不过白云山的岩石多为花岗,虽坚硬如铁,但若能找出纹脉,削以利剑,其断面确实能做到如原来表象,并不易瞧出破绽……”顿了顿,又道,“只是辨认纹脉可不是易事,实为一门学问。非此能手,很难找得出来,尤是这脉路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花岗石。”
凌寂天点头道:“岩石纹脉、所用力道、利器锐度,皆不得有所马虎。”
苏玉陵依旧半信半疑,侧过脸看着朱绵栊:“若是,栊儿你可真聪明得紧了,一道细泉便能瞧出这么多端倪。”又转向另一旁的凌寂天,“走吧!前辈!”说完揽着朱绵栊的手一紧,用力一个纵身便往黄龙井左上端的那片崖堆顶上飞去,欲探个究竟。
因井沿水势急、井下水度深,即便是从崖堆削去而掉下的突石也不得看清了。趴在岩顶观察一阵的苏玉陵蹲坐起身,朝一边的凌寂天和朱绵栊叹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别深究了,兴许与大会没什么关系。”
朱绵栊心下暗忖,转移脚步低头往四下细细瞧了起来。不过一会儿,只见她轻轻一笑:“快看……”目光锁处的几块硬石之上,是零零散散一滩水迹,细看旁边还带开了几个脚印,“水迹未干,这里定当才有人踏至。”说着稍稍侧身,将双脚覆上那模糊的脚印,沿着它们走了起来。
“栊儿小心了……”苏玉陵看着她道,暗暗一思,“难不成是那赵风举?他就在我们前面一会儿……”想到什么,忽问凌寂天道,“前辈对那传说中的五龙剑可有了解?”
凌寂天一疑:“怎问起这来了?”又道,“不瞒你说,凌某还在盟主之位时,恒山派和武当派的两位掌门也因此事而找过我。我们也派人寻了好一阵,未果,那时武林又无大的争端,此事便也慢慢不放在心上了。”
苏玉陵皱眉道:“可是前辈,我刚刚分明见到其中的一把了……”
正说时,忽听得铁石相碰“当”的一声,只见朱绵栊已站在崖堆另一面的两块大石之间,弓着身正拿起一个安于岩壁之上的铁环。那铁环以及铁环口连接岩石的铁钥,分明看得出已是锈迹斑斑。
“此处竟暗藏机关!”苏玉陵讶然,亦跳了下去,看了看那锈环道,“只是看样子年代已有些久远……”又端察一阵铁环的周边,道,“果真才被开启过,瞧那安设铁钥的石孔孔沿还有新的锈痕石屑……”
朱绵栊笑着看了她一眼:“又或者,这石孔根本就是新开的,锈环锈钥只是掩人耳目。”说着又冷笑一声,“那本郡主就猜,此处暗藏的玄机,便是阮千隐他们变更大会地方的理由。”
在旁的凌寂天抬头一望天色,见日头已没不说,阴阴沉沉乌云如倾,略略一皱眉,看向二人道:“时间不早了,快快旋开一探究竟,若不相干,还是先上玉皇顶。”
苏玉陵点了点头,便立刻紧握着铁环往左旋转,心道它并非如一般的机关开启那样轻松,只觉在铁钥之上似乎缠有许多韧丝、被汇以千钧之力一样。于是只得凝上内力继续小心旋转,忽而“咯的”一声,铁钥终于到了松动的卡口:“成了……”
顿时间,忽的从水底下传来“轰隆”一阵闷响,三人随即便隐隐感觉脚底的崖堆微震。恰在这时,那黄龙井沿的水势也骤然迅猛起来,摇颤着周边的山石草木。原先水涡就极大的井口此刻更如平地惊涌的玉壶,似引雷电,将深壶中的水击得冲天而起,如尺杖飞龙般迸扫周围。
“如此匠心,如此势大,若非这样,怕是很难有说服之力。”
朱绵栊边静静道,边看着从那幽深的井中渐渐显露、伴随着纵横恣意的水花而缓缓升起的几线宝光。
三人目不敢瞬,不过须臾,但见水势渐缓,五色剑柄已露,正是依旧按其代表方位摆置。目力所及,可隐约瞧见各自剑镡之上雕有青龙白虎等物。忽的又见一袭大浪翻滚,喧夺一阵天风之后水势便顿息,唯有井沿那一直旋注进去的水流依然不断,不过比之一开始的声势,此刻似乎也变得异常安静了。
“这下老夫可也被弄糊涂了……”凌寂天背手而立观望,眯眼自语,五道剑芒直射眼中而来。黑如墨蛟鳞,赤比火端焰,白是南山雪,青似雷中电,黄若玉上烟:“这五龙剑,究竟何以会在此?”
苏玉陵和朱绵栊将目光从五把剑上移回,相视一眼:“借实掩虚,巧立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