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玉皇顶上,比试至此,黑、赤、青、白四剑已分别归于山西恒山派、广东西樵派、西宁结古寺以及浙江的仙华派——北派素以帮会居多,如河北驼梁帮、狼牙帮,山西的天龙帮等等,故而作为名门大派的恒山派,其掌门魏长风以纯正精厚的武功从中取胜也在意料之中;而东派里,向来名气甚小的仙华派竟能拨得头筹,从武夷派、三清教、泰山派等芸芸众派中脱颖而出,倒是叫所有人都颇感意外与新奇了。
赘言不叙。只是眼下,躲在那片乱石堆后的陆拾寒却依旧不时流露出忧虑之色。杜世康瞧见,笑语劝慰道:“拾寒莫急,虽只剩下咱们黄龙剑一战,可耗时定要比前几场多。你想,武当、少林,衡山派、武陵门,嵩山派、九宫教,哪个掌门住持不是厉害角色?”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少林应当无意于此类争夺,即便如此,另几人一番比试,没有个两三百招,恐难分胜负,兴许玉陵她们便在这途中赶来了呢!”
陆拾寒垂眼一思,道:“可按我们算度的时间,她们也当在一个多时辰前便到此了,怎么……除非是眠书根本没找到她们,又或者没有遇上冷心……”说到此,忽然眉心敛聚,“糟了,若是这样,我放不下的可是冷心了!她心性单纯、不通人事,一人在林中,若是真的招致不善之辈,该如何是好?”这么想着,便觉得之前让薛冷心去红桦林实属大意之举,一颗心不禁悬空吊起。
杜世康思忖良久,轻声道:“说实在的,今日齐齐到场此地的武林各派,要么是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违令不从的,要么是本身便依附阮千隐那几人的,要么就是不闻不问、不愿插手多管看热闹的……你也瞧见了,席上唯独缺了与玉陵有干系的几个门派,其它不几乎都在么?”又道,“所以拾寒且放宽心,冷心即便等不到玉陵她们,也不至于引来别的人了,是不是?”
陆拾寒心知对方说的也在理,可毕竟已经等了这么久,终究有些心慌了,只道:“我且再等一柱香时间,若是冷心还未上来,我便回头下去瞧瞧。”
杜世康点头道:“也好。”
“盟主且慢啊且慢!诸位英雄怎的也都这般粗心大意——”
正说话时,忽听得丘台那方的人群中骤然响起一个尖厉厉的男子声音。那声音诡谲又宛转,尤其是那“意”字,拖音极长,使听者的耳朵都不觉为之一震。陆拾寒与杜世康离得虽远,一时却也是懵了懵。当下连忙眯起眼朝那声音处看去,巧在那人席位正是面朝着这边,于是隐隐约约间,可见那人不但音刺,面庞似乎生得也甚是丑陋,一张脸干皱得像嚼剩的甘蔗渣,身子枯瘦犹如精魅。但见他又四顾一圈,续道:“群豪们倒是睁眼看看——衡山派掌门云迈不知何时擅自离的席?怕是出了玉皇门去了!接下来这武又该如何比?咱们黄龙剑的争夺到底要不要算他在内?”
云迈离席?陆拾寒和杜世康皆是一愣。他们二人躲在此处,自然难以清楚那边的一举一动。此刻听那人一说,心中顿生疑窦:云迈的离开,是否正与栊儿妹妹有关?
众派一时也不免交头接耳。玉皇阁上的阮千隐瞧见,暗笑一声,放下手中原先正欲抽取的签牌,抬双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对着那说话男子回道:“阮某耽于观武,倒是未有发现,阮某之过!真是多谢洞庭湖主提醒了!”
原来那干瘦男子为洞庭湖湖主金铎,人称“洞庭湖精”,与其形貌倒是相合。因席位与云迈的相隔较近,其实一早就瞧见云迈离开,只是碍于没有机会说穿而已。当下正等到了黄龙剑之争的比试,便立马见缝插针:“照会前所说的,擅离者便是坏了规矩,既然如此,盟主看该如何是好?”他这番针对云迈,倒并非是因为与云迈有什么仇隙,只是盘算着若是少了一个对手,自己便可多一分赢的机会。
阮千隐淡淡一哼,又将目光落在衡山派之处,问道:“贵派掌门若事有不便,也是情之可原。但就这么默然离开,耽误了大家比武的时间,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衡山派众徒一阵低哄,面对阮千隐那肃肃威棱,一时张口难答。那断手弟子尤为不服,心知这暗里的事明明与阮千隐亦有干连,可又十分明白,关于那朱绵栊的事,不能在此轻易提起。想了想,心道此刻最要紧还是不可失了己派的面子,又觉师父平日里也不曾将什么人放在眼里,便笑回道:“恕晚生直言,师父说了,只是觉得此前的比武实在无趣得紧,离轮到敝派上场又尚早,便去散个小步活络活络筋骨,想必须臾当可回来了。”
他这一番话自然不是谁都能说得,只是云迈武功不俗也是众所周知的事,饶是如此,也不免惹起了周围一小阵窃窃非议。却是见阮千隐忽然长声笑道:“好个云若谷!他既已如此放言,吾等此刻若是按规矩将其剔除在外,倒像是怕了他了!”说着便又朝那金铎看去,“金湖主,你说是也不是?”
那金铎暗哼一声,心里自不舒畅。也罢,规矩既是人定的,便也可以改,只是改的人必是权高者而已!想着便默默坐了下来,心道若是再说什么,反倒是讨了个没趣!
正这时,忽又见那嵩山派掌门李朝来站起了身,对着阁楼看去,朝阮千隐抱拳微笑道:“阮兄,李某倒是有个主意……”
阮千隐稍稍愣了愣,心中一忖,回道:“李兄请讲。”
李朝来道:“与其干等或者擅先开场,倒不如将中间这段时间交给咱们的武林后生们。正所谓英雄出少年,焉知来者之不如吾辈?再者,武斗,贵在一‘酣’字,待云掌门归席,咱们可再慢慢比试,战酣日暮也未尝不可……”顿了顿,笑问,“不知阮兄意下如何?”
阮千隐哪里会料及李朝来这般提议,一时倒是有微微的错愣。不过李朝来这话却叫在场大部分年轻弟子目溢兴奋了。要知如这般武林各路帮派齐聚的机会十分难得,下一回可又是五年以后。今朝若是能一战成名,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少年得志的美事。原以为此次大会的比试已经易为以争夺五龙剑为主,且观各掌门人之间的切磋便可,却未想这位嵩山派的前辈会在这时提出此意,一时间不禁都连连叫好。
虽不愿费时在此,不过阮千隐见那李朝来说得客客气气又投合时宜,心道可没有不应他的理了。当下不动声色,朗声回道:“李兄所言极是!何谈日暮,就算是斗至半夜又何妨!”笑了笑,又四顾道,“芳林新叶,雏凤清声,此刻起玉皇顶上,后生们且自随意!”
全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嚣欢。这边杜世康与陆拾寒疑虑地互望一眼。杜世康道:“该不是这嵩山掌门知道什么,故意作对阮千隐不成?”
陆拾寒思道:“那倒未必,王府的事知道的人毕竟不多。不过,且不管那李朝来是真出于对后辈的爱携,还是察觉异样别有用心,总之能延长时间,于我们便是好的。”
杜世康笑道:“如此一来更是妙极,事情倒有趣起来了。”
相较于各掌门间“切磋”时的沉肃,众派弟子的比试就显得自由不拘了许多。因大部分上场弟子又都是各派首徒,故而场场之间也不乏精彩之处。几番过后,是时正好轮到那仙华派的大弟子胡则灵胜出,这叫各派对今日新秀仙华派更是刮目相看。可有赞赏的,自也有不服的,不过像九华派掌门卢信安那样惋叹又可惜的,倒是少见。
若是曲水好好地还在门下,想必不出二十招,便可料理这个胡则灵……只可惜……唉——唉——
两声长叹,卢信安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兀自一人摇头。在刚刚争夺白龙剑的比试中,他正是与仙华派掌门涂正丹正面交手却在二十招内便败在对方手上。此刻见了人家弟子在台上如此神气,不免想起自己那位天资聪颖、剑法出众的徒儿,霎时间感慨良多。又想到众弟子中资质第二的赵风举当下又在黄龙井处,一时倒找不出人上台剑挑那胡则灵。
“师父可是想起柯师妹了?”
忽听得身后一声问响,卢信安一疑,随即转过脸去,面色微恼:“风举怎的回来了?不是在黄龙井处守着么?”
赵风举双眼一瞧周遭,凑近卢信安轻声道:“师父,大事不妙啦,不过幸亏徒儿逃得一命,才可回到此处——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师父自可安心,与我们九华派并无关系。”见对方面色稍松,便接着道,“师父,不如让风举上去会会那胡则灵?”
卢信安听到“大事不妙”,本倒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又听得对方说与己派无关,此刻也正有让他上去挑战胡则灵之意,便也不及多问,只道:“二十招之内必要胜了他,替为师和九华派好好长脸。”
殊不知这赵风举狡狯得紧。之前将事情告于吕善扬之后其实就早早回到了比试之处,只因怕卢信安问起黄龙井那儿的事而一时难以言说,便没有归返九华派的队列之中。可此刻,见了台上那胡则灵十几招便将别派门人打下,便料准了其师卢信安的心思,加上自己也想借此机会好好一战,于是才有了这番见机行事。当下便见他滑唇一笑,执起长剑对着卢信安微一抱拳:“弟子领命!”说完脚尖一点,便往台上跃去。
“在下九华派赵风举,愿领教贵派功夫!”
那胡则灵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朝着赵风举拱手道:“请!”
“咦?赵风举这名字……”这一头杜世康却是忽然皱了皱眉,转过脸对陆拾寒问道,“是否就是曲水那坏师兄?”
“正是……”
“好啊!”杜世康低叫一声,“今日一早原来就是他给了流觞五掌!”说着垂眼一思,又朝陆拾寒看去,“拾寒?”
陆拾寒眼角微挑:“世康是想……”
杜世康瞟了眼远处丘台,道:“总不能叫流觞白白受了那几掌不是?”又道,“当下流觞还在客栈卧床,这仇,便当由咱们来报!”
陆拾寒轻轻笑道:“甚好。”又道,“那就看他此回能否将那仙华派的弟子打下擂台——”
她这话尾音刚落,丘台处便起一阵叹呼。原来,就在这少顷之间,只十个回合,赵风举便瞬败胡则灵。
二人皆是一愣。杜世康皱眉道:“这么看来还真不可小觑了这赵风举……”又对陆拾寒道,“既然如此,我便上去了!”
“等等——”陆拾寒叫止他,道,“瞧他们规矩,必得自报家门。世康突然出现在此,方不方便向你少林寺的师父交代?”
杜世康道:“有何不便?我是俗家弟子,自十七岁下山以来便游荡惯了,师父啊,也不怎么管我!”说着一笑,站起身来,“拾寒在这儿等着,待我下来咱们再一起下山瞧瞧冷心去!”
陆拾寒点了点头:“小心了。”
为免阮千隐等人多起疑心,杜世康先从大会场地的外围偷偷溜至少林寺的席地。原本想上前去和他师父妙法僧人知会一声,却又担心妙法和其他长老问及自己缘何在此而耽搁时间错过寻衅赵风举的机会,便立即在队尾处纵身一跃,自众人上方踏肩飞往丘台去。
“少林寺俗家弟子杜世康,前来讨教!”
那赵风举刚收了剑,正唇角带笑望着台下,武林前辈们眼中投来的赞赏目光不禁让他心潮逐浪。此刻忽见一青衫男子从少林寺之地飞来落在自己面前,想到少林功夫刚劲纯厚,无论内功、拳掌、腿法,皆首屈一指,心中斗意便愈发兴浓:“不敢当,还望杜兄弟不吝赐教才是!”
杜世康侧身笑了笑,伸手挑衅一招:“闲话少说,动手罢!老规矩,阁下刚刚斗罢,杜某三招为让!”口上这么说着,余光又悄悄瞥向少林寺处,还是生怕惹起他们疑虑。这不,果见几位认得自己的长老和师父妙法僧人正交头低议,心中不免一忧。
“顽徒!”
听得妙法一声大喝,杜世康闭眼一咬牙,脑袋一转,立刻朝他看去:“师父老人家有何嘱咐?九华派剑法刚柔并济,师父认为徒儿用什么来应付他来得好?”
但见那妙法和尚圆头大耳,眼如铜铃,对着杜世康一个瞋目,随即抡起身旁一根盘花棍便扔向前方台上去:“棍法!”
杜世康心中一松,纵身接起长棍:“师父英明!”险,险!若是被当众问起自己从哪冒出来,可被阮千隐他们起疑啦!
然事有旁出,杜世康刚欲与赵风举比试,忽又见一名身穿九宫教服饰的道士飞至台上。那人三十模样,右手持拂尘,左手对着杜世康屈食指为礼,柔恭道:“贫道乃九宫教徒光敏,久闻少林棍法冠绝江湖,今日有幸,不知能否与阁下切磋一二?”
“这……”杜世康微微一愣。赵风举心中生疑,转念寻思,将目光悄悄投向九宫教处,果见吕善扬正望着自己这边,似目中有话,想了想,便立刻对杜世康道:“杜兄弟,既然光敏道长切磋之意甚殷,那与赵某的比试不如稍延片刻,你看意下如何?”
“不行!”杜世康重重一拄手中长棍。要打的便是你,怎能说换人便换人?
只听得那光敏又对杜世康道:“赵少侠才和人比斗完,阁下虽说让与他三招,但总有失偏颇。若是阁下先跟贫道比,再同赵少侠切磋,这样岂不更为公平?”
杜世康皱眉看了那光敏一眼:“也罢,先将你打下去便是!”
光敏朝着他微微拱了拱手,随即拂尘一挥:“请。”
赵风举见状,便移开步子,从一旁慢慢走下台去,自然,是选择经由九宫教的过道。
“索桥确实已断?”正是缓缓走过吕善扬身旁之时,便听到对方这道声音低沉的问话。赵风举脚步一顿,抬脸回道:“道长,晚辈亲手所断、亲眼所见……那女子也是掉入峡谷,且是同那昆仑派贺姓男子一起坠下去的。道长为何又忽然问起?”
吕善扬一瞟台上正与那光敏相斗起来的杜世康,道:“这少林俗家弟子,贫道今日都不曾在少林的队列中看见过,怎么会在此刻突然出现?别人不注意,贫道可眼尖得很。”
赵风举疑道:“道长是说……他借少林弟子之名上台挑衅?”
“不——”吕善扬一摆手,将目光锁在丘台之上。但见此刻的杜世康身形翔灵,左手执棍一扫,捣劈神速,用的正是少林棍法中的猿猴棍法;右手一式“翠鸟衔鱼”斜向一推,轻巧抓向光敏道长的喉间。光敏道长慌忙一躲,纵身上跃,随即又趁势从空中打下,拂尘横扫周缠。杜世康见状脚一点地,右手空手一招“剪发杜门”,瞬时间便将光敏道长拂尘上的麈尾悉数断尽。紧接着右臂一边格挡,一边劈斩,使的分明又是少林木人巷的身法。
“少林棍法,稍有不慎或许便可被人偷学了去,”吕善扬收回目光,接道,“不过这木人巷,同十八罗汉阵一样,俗家弟子打出它们方能够出师下山,别人可学不到……”又道,“这杜世康是少林弟子应当不假,否则那妙法和尚认他作甚?只是贫道认为,他出现在此确有蹊跷,刚才妙法和尚和那批长老分明也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
赵风举一愣,想了想,又问:“道长不是说此地还有一条捷径么?他会不会是从那儿上来的?”
吕善扬淡淡道:“不可能,那条捷径十分隐秘,短时间内如何能被人发现?云迈可也是将这山盘了好几天才摸熟的。”
赵风举又疑道:“可说起云迈,怎的还未上来……”
吕善扬思忖好一阵,面上划过一丝少有的不确定,看了他一眼道:“若是有高手相助,是不是就可将小郡主带过峡谷?”
赵风举失笑:“道长,晚辈也说过了,确信无人。道长没有看到那厮杀场面,若是有高人,为何不早早出来助她?”
吕善扬轻笑一声:“因为他知道你会这么想。”说着不禁一甩袍袖,面色沉郁,“那人若早早现身,现在被绊住的,可就是他了。仅凭他一人,可斗不过我和云迈。”
赵风举眉尖微聚:“可有哪位高人,能过那浮天峡谷……”见吕善扬凝神想事,便也不再多言,“道长,晚辈先行告退。”
“慢——”吕善扬却忽然叫住他,冲他微微笑道,“这杜世康虽有些本事,不过要胜了光敏也得一阵工夫,贫道不如趁这当儿教你几招武诀,等会儿上去你可好好会会他。”
赵风举一听面露喜色,躬身敬道:“多谢道长!”
再看此刻丘台之上,稍落下风的光敏道长紧持光秃秃的拂尘,身形微动间又倏地向杜世康拂去,颇无章法,铁制的拂杆直直点打杜世康下脘穴。杜世康急忙蟠龙错步,左手长棍一掩,当当响时,右掌又翩然掠出,一招“大漠孤雁”猛落在对方腹前。光敏吃痛,面色一青,忽的吼声如雷,骤然重欺上来,拂尘朝着杜世康拦脚扫去。杜世康瞬时一个“飞鸾载东”腾空上跃,对方的拂杆便从自己脚下空掠而过,趁势连跃数丈,翻身一式“放龙入海”,双腿一展一缩,手中长棍立起,当头便朝对方劈下:“‘周处伏虎’!”
“这年轻人的功夫当真不错,”这一头阮千隐倒是并未对杜世康有所起疑,反赞赏有加,“历代少林俗家弟子人才辈出,果然不假!”说着一笑,转过脸去,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二弟子道,“尔行,待他将那光敏打下台,你便上去,知否?”
那卓尔行一愣,道:“九华派的赵风举不是要与他打么?”
阮千隐面色一暗,轻斥道:“如此机会,谁还讲究先来后到?台下想与少林寺弟子切磋武艺的门人可不在少数!”
“是,师父……”
“师父,二师弟——”正说话时,忽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阮千隐即刻转身,便见到张峰秀自阁楼中疾步跑上,但见对方肩头血红,不免稍稍一惊:“与谁打了起来?伤势如何?”
张峰秀摇了摇头,走近道:“师父,郡主果真料到此地,带人自九龙瀑上山而来……”
阮千隐淡淡一哼:“这些为师全知道了。”
卓尔行见张峰秀面色一疑,解释道:“刚才我下去从那吕善扬那里得到的消息。”
张峰秀心中一思,便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卓尔行正欲回答,阮千隐即对张峰秀看去:“你说你的。”
张峰秀愣了愣,不敢大意,如实回道:“正如师父所料,郡主的侍卫当即便与守在浮桥处的各派弟子相斗起来,”又道,“那赵风举原来早得吕善扬唆使,悄悄拿了黄龙剑砍断索桥……”顿了顿,问阮千隐道,“这些师父可知了?”
“知道,”阮千隐看着他,“继续说。”
张峰秀续道:“那师父可知……”说时小心瞧了眼对方,“可知索桥断后,唯有赵风举一人逃了过来,咱们昆仑派和众派一样,都被留在对面?照郡主的手段,恐怕……”
阮千隐面色一凝:“知道!我昆仑派十条命,事后便叫他九宫教二十条还!”
张峰秀道:“这吕善扬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性命,要还,自然是叫他自己还。”
阮千隐重重一拍栏杆,收了收怒意,又问张峰秀道:“还有呢?只是让你跟踪云迈而已,这伤是怎么一回事?云迈现在又在哪儿?”
“师父,”张峰秀回道,“索桥虽断,可郡主……还是过来了。”
阮千隐稍一错愕,随即又笑道:“如何过?这云迈千方百计阻止小郡主出现在大会,他还会去将她带过来不成?”
张峰秀一摇头:“另一人。”
阮千隐侧脸寻思,须臾,脸上笑意逐渐扩大,忽的拊掌叫道:“好!好!”
张峰秀见对方面露快意,便接着道:“不瞒师父说,徒儿伤得不轻,便是凌寂天将我带上来的,否则怕是还要晚一些。”
听张峰秀说“伤得不轻”,阮千隐又看了看他肩头,从自己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与对方,淡淡道:“先服一颗雪豹补心丸。”
张峰秀接过,这时心中才完全放松下来:“多谢师父……”又道,“以徒儿判官笔的功夫,对付苏玉陵那生疏的剑法,原本怕是轻易之极。可哪知郡主对各路武功皆熟悉得很,左提右点,竟让徒儿以一招之差,被苏玉陵点了穴,败在了她的手上。”
卓尔行听着,疑道:“师兄,那苏玉陵不是已坠入峡谷,临死还将贺师弟一同拉了下去么?”
“呵,”张峰秀轻笑一声,“这事怕是吕善扬也未必料想得到的,怪只怪那赵风举粗心大意,总之苏玉陵是死里逃生。贺师弟?贺师弟怎么死的,恐怕也只有赵风举最清楚!”
阮千隐定定看着张峰秀,过了一阵,道:“是以你被点了穴,云迈又被凌寂天拖住,小郡主她们二人就上了玉皇顶了?”
张峰秀应道:“是,她们比我要早半个时辰,这一路上来也没瞧见她们,想必是已悄悄进了玉皇门,躲身在大会的某处了……”
阮千隐微微笑道:“也好,既然怎么也挡不住小郡主的步子,那老夫就在这儿慢慢等着她出现。”
张峰秀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都是峰秀无能,望师父责罪。”
阮千隐轻轻一拍他臂膀,笑道:“人没事就好,师徒之间说什么责罪?”
张峰秀心下一暖,脑中忽然间思虑千万,良久,终是咬了咬唇:“师父,其实……”
“师父看,云迈他回来了!”
忽听得卓尔行一声低叫,张峰秀怔了怔,惊觉回神,立马收了口。抬头见阮千隐目光所注衡山派处,并未在意自己说话,又不禁松了口气:“进玉皇门后云迈想四处搜寻,不过又被凌寂天拖住,所以可能才回的席……”
阮千隐望了眼刚刚归位的云迈,见他脚步较常确实略显虚浮,皱眉哼道:“如此一来又颇多无趣,他们二人一番相持,内力怕是已损耗不少,本盟岂愿占这个便宜?”
张峰秀点了点头,目光所眺处,又见一灰影轻如猿鸟般地落在远处一块高矗的孤石之上。仔细瞧,那人不是凌寂天是谁?
“师父,果然,凌寂天也来了……”
阮千隐笑了笑,抬手朝那儿所站之人抱了抱拳,又对张峰秀道:“凌寂天其实早就无心于江湖,为师不妨告诉你,五年前他被为师一掌打下台,虽说不上相让与我,却也没有全力而为,怕是当初的他对王府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否则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放弃盟主的位子……”又道,“而如今他又出现在此,甘愿插手小郡主与咱们的恩怨,为的是什么?除了王妃,谁又能让他重出江湖?”顿了顿,笑道,“有时候咱们男子,只要心上人一句话,就可把什么都忘了……”
张峰秀心一紧,干笑道:“原来这其中还有此番缘由……想来那王妃定是貌美无比,竟让云迈和凌前辈都这般心折于她……”
阮千隐看了他一眼:“貌美不貌美为师不知道,为师只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那就离得远远的最好。”又道,“峰秀,这世间情之一字,最是沾染不得,尤不可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浅尝辄止、左右相衡,其实稍有差池,便可成孽缘。不信,你且等着看云迈的下场。”
张峰秀后背一凉:“徒儿明白……”
阮千隐笑了笑,瞟向下方丘台:“台上那青衫少年是少林弟子,功夫不弱,峰秀可有意与之比试一场?”
张峰秀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自然。”
阮千隐看了看他:“可别让为师失望。”又笑道,“为师这就下去转转,小郡主不知何时现身,这般藏着倒是叫人心慌得紧……”说着轻轻一拂袖,转身下了阁楼。
“师兄,”那卓尔行待不见阮千隐身影,便对张峰秀笑道,“师父还是最为器重你,等会儿可定要败了那杜世康啊!”
张峰秀一笑,额边却仍是冷汗涔涔。他心中自然十分明白,阮千隐让他在此刻上台不过是要安分留他在此处而已。唉,终究是对自己存了一分怀疑……可扪心自问,若没有对方这一番话让自己猛然醒转,待又见到朱绵栊时,自己是否依旧会忍不住地想去帮着她?
陆拾寒正自一人替杜世康数招,见那光敏道长已呈败象,心中不由得叫好。又不过半盏茶工夫,杜世康已夺了光敏的铁拂,反身一招“狐死首丘”拐打光敏肩头,另一手稳持长棍横扫对方腰间。这一招“有凤来仪”是少林六合棍法之一,手足、肘膝、肩胯两两相合,非但势急招猛,且姿仪威美,棍身抖动间可连点敌手腰上的腹哀、天枢两处大穴。果见那光敏惊叫一声,连身退开,可躲势不及,依旧被击中腰腹和右肩,整个身子顿时间便被杜世康手中的铁拂及长棍围扣住。
“妙极妙极!”陆拾寒拍手一笑,自语道,“赵风举,你且等着吃世康的棍子!”观武时不觉,此刻看罢一场,才感周身山风寒凉,飞沙射面,抬头见一团乌云自东边簇集而近,唯恐欲雨,便站起来想移步到一边的树下。脚尖未转,身后似是响起一声阴恻恻的低笑,陆拾寒背脊一冷,敛衽的右手不禁攥了攥紧衣料。
木叶簌簌的婆娑声中,有轻慢有序的脚步渐近背后,陆拾寒轻吸口气,稍稍镇定,才缓缓转过身来。而这一转身,又让她的心重新颤悸不已,一时间舌挢难下:“你……你是……”
“姑娘为何一人躲在这儿呢?”但见问话之人一番霓裳星冠的道士打扮,衣裾在阴风之下萧萧肃肃。面容宽和,可眼里的笑意却是如尖针般细密,“是误入此地,还是?”
陆拾寒目光一游移,口中回道:“家兄参加武林大会,晚辈自然前来观场。只是……只是苦于自己无门无派,又无英雄帖在手,只得悄悄从小道上来……”边说着,被对方眼中那股寒光一扫,脚步不由自主往后移去。这人莫非就是那吕善扬么?何故莫名惧怕于他?他在自己背后又多久了?
吕善扬呵笑一声:“武林大会,自然谁都可以参加,到玉皇门处报上姓名便可,藏着做什么?”说着随意看了看四周,道,“这地倒是僻静,再藏几人也无妨啊!”
听到这话陆拾寒倒是松了口气,幸得早上好说歹说将曲水与流觞劝服留在了客栈,冷心还未上来现在看来也成了好事,此刻只需自己想法子脱身便是。
“姑娘的兄长便是台上那位杜姓少年?”吕善扬又走近她问道。
陆拾寒垂眼点头:“正是……”此刻若是立刻飞往大会场地的人稠之处,应当反而不会有危险,可自己的轻功能快得过他身手么?不过看他样子,仿佛又并不清楚自己是何人,应当不至于无故下手……
可显然陆拾寒不知那吕善扬的手段,她才这么想着,身前就袭近一股强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黑沉掌影。心一紧,脚尖速点、身子斜出,却见对方右掌又追踪而至。几番连躲已是心惊肉跳,只不过察觉对方似乎也无意出杀招,才明了他是想引出自己“朋党”。也不去顾虑他的错疑,陆拾寒不敢再多逗留,凝起十成内力立马一个纵身,欲往丘台方向飞去。
“想逃?”吕善扬嗤笑一声,连跃跟上,手已搭上陆拾寒后肩。陆拾寒一个胆颤,瞥见他脸上忽生的狰狞之色,惶急中回过脸朝着丘台处便是一声大叫:“开封陆拾寒,领教贵派功夫!”
她这一声虽带着颤音,却是喊得极为清越遐远,丘台周围许多人皆闻声转头望了过来。吕善扬眼一眯,脚步骤顿,立刻收手落回原处。
“鼠辈等流,机倒是机灵!”眼见陆拾寒飞远,吕善扬又冷扫一圈乱石堆的周围,出手折下一根树枝,飞身盘桓在此处大片的草木之中。他身影过处,枝杆树叶皆被断得一干二净,顷刻间便呈一片光秃,只是终不见半个人影。面色一怒,扔下手中树枝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