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香此前同薛半儒一众人随阮千隐慢慢走人大会之时,因心中无底,双目不住四顾,便看到在不远处的一座孤石上,萧索立着一人。大会一切寻常,丘台之上是那昆仑首徒张峰秀与一名青城派弟子比试,丘台下靠北面的席位处,已设了三张空座,想来是阮千隐之前已这般吩咐过弟子。专候、补帖、设座,这么看,在没有意外之事发生前,阮千隐也比较愿意与人和处。
是时施无香才入己位,阮千隐都还未离开,便见从衡山派的地方走来一个身影,须发青长、如松在行,遥望一时有微微的错愕。
“施无香,借一步说话。”
云迈将一众且疑虑且不满的目光甩在身后,一到施无香面前,便冷冷说道。
施无香眉一皱,重新持剑起身:“走。”
“三妹?”一旁的薛半儒不住讶异,并不知对方认得云迈,随即又转为担忧,便朝着云迈看去,淡淡道,“云掌门,这一步,可别借得太远了。”
云迈鼻音一哼。施无香低头对薛半儒道:“二哥勿忧,无香心里有数。”
“好啊,好啊……”忽听得身旁几声悠悠拍响,只见阮千隐边轻轻拊掌,边朝二人细昧一笑,“我说对了是不是?”
“对什么对?”施无香忍不住冷了他一眼,“盟主是否要回玉皇阁主持大会事宜了?”
阮千隐轻轻笑了笑,又看向云迈,眯眼道:“若谷,你可记得你已离席过一回?这么我行我素,怕是不好。阮某自是无所谓,可其他掌门,难免会说些闲话。”
云迈冷哼道:“我云迈做什么,还得向他们请示不成?”
阮千隐看了看他,忽然轻鄙地说道:“我阮千隐自问无仁无德,可好歹有威有行。而如你这般,即便今日夺了盟主之位又如何?不过只是武高一等罢了!哪个要服你?”说完又扬唇一笑,便往玉皇阁前走去。
施无香见云迈面色沉怒、一握双拳欲上步,连忙出手一拦止道:“什么账留着上台再算!”又道,“此刻你有何话就快些说。”
云迈回脸一望施无香,恨恨道:“走!”
当年为何不去萧滩……
施无香静静看着面前的云迈,他只目光冰冷地问出这一句话,霎时间便将自己严严实实藏掖在心底深处的那份感情牵出,不禁略带恍惚道:“你问我为何不送她……”
“不!”云迈忽然又打断,“我只问你为什么不去萧滩,为何偏是送她不能拦她?多一个人劝阻,那她走的可能就少一分!”
施无香抬脸,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至如今你还要这么想?无论对错与否,她既要走,为何不能随她?”
云迈眼睛半眯,上前一步道:“我不管你对静商是姐妹之情还是闺阁之谊抑或是别的什么,她要和我们分开,你不做任何努力便是不对!”
施无香心澜微动,口上只淡淡道:“当时我本已离开静商和你们许久,知道消息仍未及赶去,可否?”
云迈哈哈笑道:“那不是离开!你还在衡阳,你根本没有走远!”又哼道,“再说那之前你一人离开做什么?大家都好好的你非离开做什么!”
施无香一听,忽觉稍稍的烦躁:“我还道你要同我说小郡主的事,若仅是这些话,施某恐怕无法奉陪!”又笑哼道,“也真是难为你了,犯下了罪,心里有愧,却又不想直面,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云迈轻轻笑了笑,缓缓道:“我、无、愧……”
施无香面色微沉:“不可理喻,告辞!”脚尖一转便速速走开,却忽见从远处腾来一个身影,翛然如天外鸿飞,直落自己面前,想了想,便又将脚步停住。
“无香,”只见落地之人朝施无香叫了一声,随即又转过头淡淡朝云迈看去,“若谷。”
原来站在那孤石上的凌寂天一直注意着云迈,见他和刚刚到场的施无香一同绕路走出掌门席位,担心他又如之前那样话到一半便动起手来而伤了施无香,于是还是决定跟来看看情况。
施无香看了凌寂天的脸庞一阵,见苍老不少,心中微叹,忽的又将目光落在对方右手之上,一惊,道:“寂天你真的这么做了?”
云迈听着,冷哼一声。凌寂□□她笑了笑:“也没什么,腕骨断了而已。”说时一愣,才疑道,“怎么……无香如何会知道?”
施无香怔了怔:“我……”
凌寂天摇了摇头,也不去问她了,只轻轻一叹,道:“当年你为何不去萧滩送静商呢?无论如何,也是朋友一场……她也希望能看到你……”
他说的这话飘飘渺渺、淡淡幽幽,一时间空气好似游丝一般,漾开又合拢,合拢又漾开,将施无香的思绪一曳,邈远的记忆便悉数泛起。只见她微一侧身,轻轻合眼道:“不,我去了……”
银汉无声,素月一轮,西风初飘时,吹透蟾光如洗。衡阳东阳渡镇郊的耒河,水面与月分辉,如冰如雪表里俱澄澈。河畔野渡口,一只木舟正静静横躺着,偶尔西风略急,木舟与水发出咿呀啵啦的相摇之声,只平添几分萧寂与寒瑟。
湛湛月光之下,有一名女子正从远处缓步而来,但见她罗衣流黄、轻裾微动,近了,一望无人的木舟,便朝着一旁微亮着烛光的粗陋茅屋轻声喊去:“船家——船家——可有人么?”声音极是好听,流转于清夜,野鹭为之驻足。
须臾,吱呀一声,茅屋木门被打开,走出一名正在披戴蓑衣的舟子,口中似自顾语着:“夜露好生湿重……”
是为女子声音,但与之前那人比起,可显得粗涩多了。她将门稍稍一掩,便转身走了过来。那黄衣女子这时便瞧见了她的脸,一惊,不自主抬手搭向心口:“这、这位姐姐的脸是……”
但见那女舟子应当只二十年纪,可两颊却是肌肤凝皱、旧疤褶褶,确是吓人。只听得她淡淡回道:“小时不慎为滚水所烫,才成今天这样子了……”苦涩一叹,又看向对方,笑问道,“姑娘是要去对面萧滩吗?”这一笑,牵起面部褶痕,更是丑露。
黄衣女子微一点头,静了静,便走去渡口旁那古旧桥板,小心跨上木舟在舟舱坐下。女舟子将绳索一解,也抬步跳了上去,拿了竹篙一撑河岸,随即又扔下竹篙熟稔地立起舟棹,朝对面摇去。
因不认识,二人自不说话,一时寂寥。良久船到河心,摇橹声中似飘出一声微叹。那女舟子踟蹰许久,终启口问道:“姑娘何故要叹气?”
正静静瞧着一旁水面的黄衣女子听见,转过头来,稍带愣怔:“是么……”说时面上仿佛划过一丝黯然,不过甚为轻浅,“许是快要离开这地方了,总有些感怀罢。”
女舟子点了点头:“那是要去哪里?”
黄衣女子淡淡一笑:“京城。”
女舟子慢慢道:“京城好,那么繁华,可听姑娘说话,怎么好像不想去似的?”
女子抬眼看了看对方,沉静一阵,才道:“不大想去,可也不想留了……”又笑道,“你不大明白的,有些事不只在去留之间。不像你的小船,停靠的地方,不是这头,便是那头。”
“也许吧,”女舟子转回头去,“姑娘看似富贵人家,咱们贫女哪里知道小姐们想什么……”顿了顿,淡道,“只是大晚上的,姑娘怎么也不带个仆从?一人出来,那么漂亮,不怕遇上什么人什么事吗?”
女子一听,稍稍挪了挪,身子正对向那女舟子,问道:“知道古时候有个叫韩子高的人么?”
女舟子边划棹,边轻轻摇头:“姑娘为什么这么问?”
女子略一抿唇,而后道:“这么说吧,此人极为貌美,就算是战乱中那些挥刀砍杀的敌兵,只要一碰上他,也会放下兵器,为何?只为一份谁也不愿去破坏的美好……”说着嫣然一笑,面上顿生与她年龄相符的少女娇态,“你瞧我的样子,会不会有那么好看?”
女舟子垂眼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明丽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的微光,俏皮、狡黠、艳冶,可又为什么,还总透着纯粹?微微一笑,顿时间似乎又原谅了她所有的自负:“我不知道,但姑娘很美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说着微侧过脸去,低声接道,“我希望今晚之后,姑娘遇见的每个人都能像那些士兵一样,愿意保护一份世间少有的美好。”
女子听着笑了笑,一会儿又转回身去,默默地看着河面上那银白色的粼粼涟漪。好一阵过后,又听得她淡淡说道:“不过其实,今晚我本就想一人出来罢了。”
女舟子闻言,便继续与她说话:“是了,姑娘一人去萧滩做什么?”
许是被夜风吹得有些凉,那女子抬手紧了紧脖间的襟领,一时似是忘了回答。见对岸已近,便又坐起身来,站上了舟尾安静望着对面,已站了两个人的对面。
又不过一盏茶工夫,小船靠岸,女舟子放下木棹,捡了绳索便走上桥板,想了想,朝正下着船的黄衣女子问道:“姑娘待会儿还回去么?若是,我便在这儿等着。”
女子已踏上岸,看了看正在走近的那两人,低眼一思,朝女舟子点头道:“那便劳烦你了,依旧我一人。”
女舟子应了一声,系上绳索,便又独自下了小舟,在舟舱中坐下来等待。
“静商!”但见那两名男子并行着快步走到她身边,叫道。月光下细看,一人二十三四,身形轩长、眉挺目秀;另一人年纪稍长一二,虽不如前者英朗,却自有一股爽举。
“寂天,”黄衣女子便是那容静商,此刻只听得她先朝后者叫道,良久,才向另一人看去,轻轻一唤,“若谷……”
“静商……”云迈声音微颤,眼中浮起的澜光既期许又忧惧,“静商你不走了是不是?留下了是不是?”
容静商看了看他,接着背过身去:“其实,此回我只是路经衡阳,与你们作最后辞别,故而前些天才飞鸽给你们让你们几人在这儿等我,”声音一顿,又道,“明日我便要随他启程入京。”
云迈面色一滞,只觉脚跟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凌寂天轻轻吸了口气,接着走到容静商跟前,微笑道:“也好,人与人之间,终有一散。你若是想好了,那便去吧,这儿的事,我们会处理——”
“处理什么?”陡然间,云迈又箭步冲到二人面前,一把将凌寂天推开,朝着容静商低叫道,“这两个月你跟他游山玩水还不够吗?难道你想和他过一辈子的王府生活?”摇了摇头,轻轻一笑,英秀的脸上始现扭曲,“你要的是什么?富贵?好啊!金山银山我给你去挣!地位?五年十年二十年,宫主盟主文官武官我都给你去争!我难道比不上那个王爷么?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若谷你听着,”容静商看着他道,“我不要任何的东西。”
云迈怔了怔,忽然间又哈哈一笑,眼角已微微地润湿:“你知道吗?你总说你什么都不要,可你总是不满足于当下!”
容静商面色一动,侧过身不语。一会儿,又启口问道:“无香果然没来么?”
站在她背后的凌寂天略有迟疑,想了想回道:“一年前她离开咱们之后,不就一直没有消息了么?已找不着她了。”
容静商只应了一声,又重新转身对凌寂天道:“寂天,庄上其他的那些人,以后便由你带着,你去哪他们便去哪;一些不知事的家丁丫鬟,便将他们遣散了吧。”
“静商……”忽又见云迈走近,“我知道了,你不想要任何东西,你只是不想留在一个地方是不是?”说着伸手一握对方手腕,“可以,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容静商一把将手抽出,侧眼道:“若谷可否别再这般孩子气?”又道,“正如寂天所言,人与人,缘分尽时,当散则散,何苦再牵缠不放?”
云迈眼神忽的一凛:“可我们明明不一样!”说完,似又要发怔一般,柔下声来,“你还记得我们曾说过,山高水长,花好月圆,两情共相期……”
“你也说了是曾经,”容静商轻轻一咬下唇,狠下心道,“你不知道么?山高险,水长灭,花好落,月圆缺……这世上本没有长久的事情,何况感情?你一个男子,怎还不及我一个女子看得穿?”
云迈一听,只觉脑袋轰隆,忍了许久,眼中终掉下一颗泪来。此刻的他,好似落水伤雁,只危危勾住一根芦草,无从济渡。
“若谷?”见云迈怔忡,凌寂天上前欲好言相劝,却是又被他猛然一掌推开,不禁大怒,“若谷你简直不可理喻、冥顽不灵!”
容静商看着云迈因微微隐忍情绪而紧闭的双唇,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收回,只对二人道:“这之后,你们便离开衡阳,天南地北,总有大家的归处。”
云迈鼻翼轻颤,声音凝噎道:“我不会离开衡阳,不会!”吸了口气,又看着容静商道,“还记得咱们总去的回雁峰么?还记得那‘背花一笑石’么?可笑那什么羽化登仙,‘背花一笑’……那么美,说的分明是你……”他这么笑着一说完,眼角又不住滑下泪滴,于是连忙以手擦拭,“你说我怎么舍得离开衡阳……”
饶是薄情如容静商,看着这样的云迈,心中也一阵酸楚:“随你了……”
云迈又道:“静商你若不喜欢看到我,我可以入那衡山派,但求你不要去什么王府……”
“够了,”听到此,容静商漠然打断,“我要去哪里,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又冷扫他一眼道,“你听着,若有一天我容静商离开王府,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若为此做了什么,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云迈一愣,静静看着她许久,忽而暗暗一抿唇:“你下决心了是吗?”说着又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我原本以为这是我们之间最纯净的东西,你不劝,我不练,多么简单的一份感情!不过现在……”看了看手中之物,“再看看它的主人,真是够简单的一个人!”说完便将它狠狠扔至对方身前。
但见二人中间,一块丝质方帕缓缓飘下,末了,落在容静商右足,轻覆其上。
安静良久,只听得云迈又轻轻道:“就当我云迈从未认得过你,以后,也就不会想起你的一点一滴……”
容静商沉默一阵,道:“再好不过,希望你说到做到,于你自己也好。”说着便微倾下身,将那丝帕拾起,小心塞至袖中。
行别行别,别成这般,自然非容静商本愿,可若是不辞而别,心中似也觉得,以后定生遗憾。可笑那“好聚好散”,实在是天下最大谎言……当下静了静心,便对着二人道:“既然如此,我也该走了——”说着微侧过脸,看着云迈道,“若谷,保重,但愿我们以后都不需要再见面。”话毕,便移开步子,往岸边缓缓行去。
缓缓行去……当真正看到容静商从自己面前走开之时,云迈那才烧成灰的心似又复燃:“我怎么能当从未认得过她,怎么能……”
在旁的凌寂天一听,察觉云迈异动,正欲出手阻拦他,却见他脚尖一点,已纵身往前飞去,不禁喝道:“你疯了不成!究竟要拦住静商做什么!做什么!”
云迈疾足奔至前方,已快到容静商身旁,“静”字还未出口,但见对方一个回头,幽冷的目光霎时间便扫了过来。
“回去!”只见容静商清喝一声,冷冷道,“自己才说的话转眼就忘,哪里有一丝男子汉骨气?告诉自己,没有我,你一样能好好过!”说时听见岸边的解索之声,看了云迈最后一眼,便重新往前走,在女舟子的速扶下上了小船。
“不得走!”见那女舟子收了绳后又动作迅快地以竹篙一撑河岸,水波一缝漾开,木舟已在河面丈许开外,云迈忍不住一道怒吼,“听见没有!不得走!”话音落处,人也已跃到岸边的桥板之上。
凌寂天见船已行,才稍稍一松,却又见云迈双掌提气、欲跃身踏水而行,便立马纵步飞出,趁其不备出手一擒他的衣角,随即凝上内力,一招“巴蛇吞象”扣住了他的右臂:“够了!若谷!”
云迈被钳制得紧紧实实,深深的怒意已叫他面色青紫:“为什么不拦静商,要拦我!”
“为什么?”凌寂天口上说着,边将右肘扣在云迈后颈,猛然将他的头往水中按去,“你好好醒一醒,醒一醒!”
吃了几个辛辣水呛,云迈才被凌寂天一把放开,抬起满是水泪的面庞,带着颤颤的呼吸一望耒水河面,那木舟已渐行渐远。愣怔良久良久,才晃晃地站起身来,撕心裂肺之后,此刻唯有一身的疲惫。
“走吧。”凌寂天望着孤舟细影,微叹一声道。
却见云迈忽而又回了神,目中一股噬人之气,狠狠地朝着凌寂天看来:“凌寂天,我告诉你,今日你就这般让静商走,就别想着再见她!别想,永远也别想!”
凌寂天愣了愣,看着云迈一阵,忽然间长声一笑,叫道:“我今日既做得到不问不劝不阻不拦,那么以后,我也做得到再不见她!”
云迈微微咬着牙,出手一抓凌寂天衣领:“若是见了呢?不论是你找静商,还是静商找你!”
“好,”凌寂天轻轻一笑,重重甩开对方,缓缓抬起自己右手,面色幽重而沉凝,“我凌寂天,今夜一诀,从兹往后,无复见她尔!若食半字,一面一指,两面两指,自断!”
云迈听罢稍怔片刻,忽而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中一片寒意与邪气。好一阵过后,又望向茫茫的浸月河心,忽然间仰天一个长啸,转身便往回狂奔,渐渐地,他的身影与声音,便消没在了这萧萧寒夜之中。
容静商纤身而立在舟尾,在那一声远啸彻底消散之后,方走下舟舱,默默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低低叹了一声,又抬头朝那女舟子问去:“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可能听见?”
那女舟子摇头回道:“那么远,恐怕也只有像他们二人那样有武功有内力的人才能听得到了。”
容静商面色略有索落之意,点了点头,便这么静坐着痴痴望着河面。有先前那一番章乱辞别,此刻似乎就显得格外清寂。
同来时一样,舟已过水中央,皆是无话。那女舟子看着仍自沉默的容静商,稍一垂眼,开口道:“姑娘的舍不得,是为离开这地,还是人?”
容静商闻言,并未抬头,道:“人与地需要分开而论么?”又淡淡一笑,“再说那也不是舍不得,我说过了,不过有些惋伤罢了。其实这种心情,又短得很,明日晨旭一起,便什么都没有了。”
女舟子低低应道:“是了,明日又有明日的行程……”又笑了笑,“说起来,姑娘并不殷盼去京城,那我猜,姑娘一定是很喜欢和刚才他们口中的那位王爷在一起了。”
容静商愣了愣,随即面上微漾起一丝笑容:“是啊,他待我很好很好,千依百顺,至少在我身上是那样……”又道,“而且和他在一起那般轻松愉快,跟他走一趟又何尝不可?”
女舟子笑道:“因为他而去京城,姑娘分明又把人和地给分开而论了。”
容静商一怔,随即略抬起头蹙眉微嗔道:“你个小小舟子,竟能将我绕进自己的话里头去!”
丑陋的女舟子笑了起来,目光清浅且柔,明明是与之脸颊毫不相符的澄湛。想必若是没有被烫伤,她那容貌应当也可以十分秀丽。
忽又听得容静商细声语道:“我总觉得,刚开始认识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我最喜欢的时刻……”顿了顿,又抬脸朝女舟子笑道,“你瞧,比如你,今晚我才认得,可同你说话,我反倒觉得很开心。”
女舟子听着,眼神游移至舟棹,重新换了手握的姿势,口中道:“姑娘开心就好……”语音稍停须臾,才说笑道,“那姑娘真应当和我一换了,在这儿渡船,每日都可认识好些人。”
容静商冲她明媚笑了笑,忽问道:“是了,你在这儿每天能赚多少两银子?”
女舟子失笑一声:“什么多少两银子,能有几枚铜钱便不错了,粗粗过日子罢了。”
容静商略一沉吟,接着便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支银钗,静静看了它一阵,又对女舟子道:“这样吧,这支银钗今晚我便给船姐姐了……”又道,“一个姑娘家的,总不能一直在此渡船不是?换了些银子,或去找个好一点的大夫,指不定还能把伤疤治好呢!”
女舟子看着她,抿了抿唇,随即笑道:“可姑娘这支银钗这么好看,怎么能送人呢?”
但见容静商微微一叹,道:“这支钗子,我原是打算送给一位朋友作临别之物的……只有她总不要我的东西,怎么劝都不听。但我想今晚,应会拿了吧……”
女舟子淡笑道:“原来如此……岂料她没来,钗子便没有送出去是么?”
“岂料……”容静商忽而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一早便觉得她应该不会来,她本就已离开一年了……”顿了顿,看着那银钗接道,“不过我依旧命人去打了这支钗子,钗头还是那海棠,无香的海棠……”说时惊闻“咵啦”一声,见那木棹正斜晃在船头,不禁一忧,“小船怎么了?”
“对不住……”那女舟子眼神略慌,随即立刻蹲下身拾了木棹,往船头重按,口中道,“棹扣其实已经坏了许多天,看来明日必须要修了……”静了静,又转过脸朝容静商道,“真是让姑娘受惊了……”
“无事,”容静商回她一笑,“摇的时候注意些便是。”
重新摇起船棹,那女舟子看了看容静商,又问道:“姑娘那朋友为何要离开?现在好了,连姑娘也要离开,恐怕以后,也很难见面了……”
“是啊……”容静商轻轻地叹道,“有时候人太聪明,把什么都看穿的同时,必然也失了许多东西。”又道,“我便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而失了她一份情谊。”
女舟子朝她摇头道:“兴许是姑娘的那位朋友笨呢,那么容易叫姑娘看穿。”
容静商面色一板:“你这么说便是说我不聪明了?”
女舟子愣了愣,连忙腾出一只手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一看便是聪明之人!”
容静商噗嗤一笑:“瞧你,好好摇船,否则那棹扣又得坏了。”想了想,便站起身来走上船头,将银钗递与对方,“那船姐姐便拿了这支钗子吧,正如你所说,我和那朋友以后也未必再见得,怕是无法把它送出去了。”
却是见女舟子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可随意拿别人的东西,自小父亲便这么教导我,姑娘还是收回了。”
容静商一愣,随即又道:“什么教导不教导的?空话而已,快些收了!”
“不要……”女舟子仍是这般回道,不去看她。
容静商平日最不喜违她意之人,此刻略有恼意,看了女舟子一眼便将钗子往她拿着木棹的手上一搁。却见对方硬是不空出手去拿,仍紧握着那木棹兀自摇船,摇时双臂一动,那钗子便又掉了下来。
“今日我倒是见了比无香还固执的人!”容静商沉声一怒,拾了钗子便又将其一把扔进河中,“不要也罢!”
咚的一声清泠,钗子没入水中。女舟子侧过脸来,看了看坐回中间舟舱的容静商,见她一脸的清冷淡漠。良久,忽然间浅声笑了起来:“姑娘和我说话已经不高兴了,是不是说明我们认识得算久了?”
容静商闻得声音,笑了笑,随即又摇头轻轻一叹:“也许今晚的辞别,总叫我有些情绪,不碍事。”觉得已说了许久,便回首一瞧,见河岸尚远,微蹙眉道,“回来如何这般慢?”
“……逆风。”
一阵过后,小船已近渡头,容静商也站起了身,望了望岸上,忽的也笑问道:“你晚上便一直住那小茅屋?不怕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么?”
此刻女舟子已放下木棹,拿起竹篙掌船。只见她微微一笑:“虽然姑娘美极,而我是丑极,但我想,道理应当一样吧。”
容静商道:“你说话倒是一点不像个船家姑娘。”
女舟子摇头笑道:“姑娘觉得舟子非得是一个样么?”说话时听得咯的一声,船身已靠上岸滩,便拿起船索先自一步跳上了桥板去系,瞥见容静商也欲下船,立刻道,“姑娘等一等!”
容静商脚步顿下:“何事?”
女舟子微微一愣,忙道:“绳子没系好……船晃得厉害,怕姑娘踩踏不稳……”说完便低头快速将绳子往木桩上一绕,随后重走到桥板,朝容静商慢慢伸出手去,“姑娘,可以了……”
容静商一笑,将手搭上对方的手背轻握,抬足缓缓走下木舟。踏上桥板后便欲收手,却是发现,手被反握了起来,温热而紧密。心中略感怪异,抽了抽手几回合,对方才松了开来。
“真是冒昧,”只见女舟子已侧身低头站到一旁,顿了顿,才道,“这木板上好多沙子,很是滑人,原还想牵姑娘一程……”
容静商垂眼看了看地上,果见沙石散乱,便朝她笑道:“无事的。”说完,静了一会儿,便欲行步离开,走时仍朝女舟子微微一笑,“今晚多谢了,就此别过。”
“别过……”
余光所见处,容静商已转过了身往来时之路走去,女舟子便抬起了她的脸,似是隐忍般地,轻轻吸了口气,随后静静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清清朗朗的月光下,见那流黄淡影终消失在了远处,她便又缓缓背过了身来。良久,空气似被一刀划开,响起一声忍耐抑制的呜鸣,只见她双腿忽的一软,蹲下了身去,双臂抱膝将脸一埋,凝噎抽咽,而后泣不成声。
回来行得慢,不过是想多看你一眼;撒上了沙子,不过是怕被你发现时可有借口搪塞;不要你的银钗,只是因为这世间最苦,莫过于睹物思人……
寂夜中的这道哭声经久方止,只见那桥板之上,颤巍着站起一人,仍是舟子衣裳,却不是那舟子脸庞。
稍稍一抹通红眼角,施无香回头复望容静商离开的来路,许久,忽然间摇头一笑。这一笑,清宁温淡,漫随那轻轻的夜风,顿时间舒散开来。
将身上那蓑衣拿下,解了绳子掷至小船,施无香便纵身而上。分别一望南北两头,想了想,将那竹篙和木棹全部扔进了水中:“罢罢罢,船儿你要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且记得,这一次一定要行出衡阳……”
说罢一阵西南风,见小船始行,施无香心一动,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立在舟头,望着那盈盈的耒水之面,抬手一抽发带,那及腰青丝便顺长披下。
施无香,从今往后,野云一肩,芒鞋半颠,玲珑月,琥珀年,全是你一个人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