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前行十余日,终于到得武阳县
这里俨然是边城,再往前,便再也没有像样的城池了。大概也是因为此,这里虽然偏远,倒有些繁华景象,城内也是店铺相连,竟与中原那些县城都相差不多
苏澄澈决意在此恣意享乐一番,径往城内最好的客栈要了上房,又要了一桌好酒好菜,尽情的挥霍了一番,景若不饮酒也没影响她的兴致,她自酌自饮,喝到夜半方休
景若懒得陪她发疯,加之赶路辛苦好容易有这样好的床榻,早早就睡下,及至一觉醒来,看看月色已是半夜了,屋中却不见苏澄澈的影子,只有满桌残羹和熏天酒气
景若吓了一跳,登时去了睡意,赶忙翻身起来,只见苏澄澈的行李还在房中没被动过,人却不见了踪影,看看周围摆设也一如自己睡前所见,景若皱着眉,想不通苏澄澈哪里去了。此地她们二人都是头一次来,没听说过苏澄澈有什么故交在此
景若略一定神,转回床边拿起短刀,轻轻推门走出去
这客栈占地甚大,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给上房,此刻住在上房的只有她两人,竟是独占了这个院子,景若推门出去,院子中寂静无声,并没有苏澄澈的踪迹,景若心头有点慌,但还是握着刀往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突然觉得裙摆上一重,“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边,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苏澄澈的声音在高处响起:“我在这里——”,她语调甚是慵懒有几分含糊,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困倦了
景若抬头一看,苏澄澈正坐在身后的屋顶上,她不禁奇道:“你怎么在那里?”
苏澄澈一扬手,手中还提着个小酒罐,戏谑道:“你上来啊,上来我就告诉你”
景若皱了皱眉,看来苏澄澈这是喝醉了。她看了看周围,找了个踏脚处,举步飞身跃上屋顶
苏澄澈瞪大眼睛看着她道:“哟,真不错,真是没想到,你不过三脚猫的功夫,这一身轻功可真不赖呢!”
景若用手扇着扑面而来的酒气,边四下打量一番,这里倒是敞阔,但也没看出什么特殊,除了四处倒着的酒罐,她不禁皱起眉问:“你在上面干嘛?喝酒么?”
苏澄澈显然是有了几分醉意了,脸上笑意不断,听她这么问,一扭头道:“干什么?你没看到今晚的月色多好,我在这里赏——月——呢——”说着,嘻嘻笑出声来
景若一怔,不禁也抬头看一眼月亮,夜色澄净,月如银盘,清辉遍地,确是是好景,但苏澄澈竟然此时有心境赏月,真是让景若吃惊
苏澄澈却没察觉景若的诧异一般,豪气的拍拍身边的屋瓦:“坐啊!”
景若有些无奈的坐下,问道:“今天怎么有这般心情?”
苏澄澈放下酒罐,张开双臂朝天,兴冲冲道:“秋月澄澈,秋江澄澈,可怜可爱,姑娘恰似秋月,又似秋水——”她边说边转向景若,开心道:“——这是他夸我的话”
景若楞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这里的“他”定然是王领春了
苏澄澈似是浑然不觉,豪迈的一扬手道:“你看今天这月色多美,就像那一天的一样,澄澈——”她突然笑的有些忸怩羞怯:“我很喜欢这两个字”
景若对苏澄澈突然流露出的难得一见的神情惊讶不已,旋即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为他的话才改的名字?”
苏澄澈点点头道:“你觉得这两个字如何?”
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景若竟有点心酸,浅浅一笑道:“很好,澄澈清明,如月映江水,很适合你”
苏澄澈闻言笑的十分娇俏,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你也这么觉得——”她有些自怜的抚着自己的头发:“我特别用了他喜欢的香粉,你闻闻,好闻么?”说着便将几缕头发递到景若面前
景若听了这话愈加难过,苏澄澈平日里跋扈骄横,此刻竟做这般小儿女,只可惜她这一片痴情,她师父却再没法知道了。想到这里,景若捧起她的头发闻了闻,诚挚道:“好香!”她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苏澄澈得了她这两个字的称赞,高兴的似个孩子,用手指绕着发梢,轻轻放在在唇前,自顾自的嬉笑着道:“他要是在肯定也喜欢的——”她的神色陡然黯淡了:“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啦”
看她双眼莹莹的样子,景若正想安慰她说你师父天上有灵定然也会欢喜,苏澄澈却先自话起来:“我这辈子啊,最后悔的事便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对他的心意,但是最高兴的,也是自己一直忍着没告诉他,要不然,万一他知道了因此厌烦我了,我真是生不如死”
景若听了这话无比震撼,她知道苏澄澈对她师父的心思自然是为世俗所不容,但两人朝夕相处,岂能不流露出一点,但听苏澄澈这话音,居然是完全没让王领春察觉过。她有点不可置信道:“难道,他就没察觉出来过?”
苏澄澈笑的欣慰又骄傲:“我想瞒他,他又怎么会知道?恐怕他到最后都以为,我还是个不谙世事,只爱买首饰的小姑娘”
景若默然一会儿道:“但我很少见你戴首饰”
苏澄澈道:“我自然是不爱那些,但他花钱太大手大脚啦,就算他不缺银子,也禁不住这般花。我怕他日后落魄,特意说自己爱首饰,他就常常给我钱——”她狡黠的一笑:“我当初,可是替他攒下了一笔小小的家私呢。”
景若看着她兴冲冲的样子,心里愈发难过,苏澄澈叹了口气道:“后来这些钱都被莫玄草那老贼派人搜走了。可是,就算他没收走,也没有用了”
景若咬了咬嘴唇,挤出个笑容道:“你做了这许多,你师父要是知道,不知有多感动”
苏澄澈表情惊喜道:“真的么?你说,他要知道不会生气,反而会感动么?他难道不会嫌弃我,把我逐出师门么?”
景若一时语塞,她刚才只顾着感动,却忘了这茬。看着苏澄澈的眼神,景若终于还是点点头,温和道:“他怎么会生气,他肯定很高兴——”她想了想,为自己的话找了个解释:“你师父那么洒脱的人,自然最重真情,怎么会因此责备你?”
苏澄澈信服的点点头,眼中的笑意快要溢出来,突然又握住景若手道:“你念过那么多佛经,佛祖有没有说过,比如我这辈子为他做这么多事,下辈子就一定还能遇到他?”
景若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点点头,“肯定能!”苏澄澈仿佛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保证,快乐的不可自已
两个人没再说话,安静的看着眼前的满城月光,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苏澄澈似乎酒醒了一些,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表情也平静下来,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景若迷离的眼神,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是你这样比较好,还是我这样比较好?”
景若看了她一眼,见苏澄澈除了脸色略泛红外,神情已恢复如常,甚至连那一丝嘲讽又鄙夷的眼神都和以前一样,便不由分说道:“自然是我了”
苏澄澈瞪了她一眼,表情有种不甘心,但很快又自嘲的笑起来:“是了,你和落笳曾经在一起过,总是不同的”
景若摇摇头认真道:“不,因为落笳还活着,就算她现在不在我身边,但我知道在很远的地方,她还好好的活着,就觉得很高兴”
苏澄澈怔怔的看着她,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突然脸色一沉抽出一半剑,威胁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么?你当我不敢杀了你?”
景若对她这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被她吓住,伸手推开剑柄,轻叹口气道:“你今日问的真心,我才回答的真心”
苏澄澈愣了一会儿,轻轻的把剑收回,怅然道:“你说的对,不管爱啊恨啊,总要他在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完人,其实他功利心很重。不管是平日与人结交,还是在门派里到处出头,包括去杀周丰年,他都是想要名扬天下”
在听了半天的痴心话语后,突然听到苏澄澈这么冷静的评价王领春,景若很是诧异
苏澄澈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继续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了。最早的时候很惊讶,也有些失望,但我后来又问自己:‘难道你是因为你师父是个圣人才喜欢他么?’我仔细想了想,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我就是喜欢他,他对他错,他好他坏,我都喜欢他。所以他想要什么,不管对不对,我都尽力去帮他。在我心中已经没有对错,只要他高兴,我就加倍的高兴”
景若听罢,仔细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认同。苏澄澈看她认真的表情,突然笑了,伸出手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背:“你说得对,你比我幸福多了,所以你要好好活着,以后别再动不动的想死了,你还要再见到落笳的”
景若看着她,露出了笑容,苏澄澈的语气更温柔了:“师父已经死了,我这一辈子再没什么亲人,好歹咱们也算同行了这么久,你没法当我师妹啦,就给我当个妹妹吧”
景若点点头
苏澄澈从头上拔了个素色的簪子下来,递到她手中:“收好吧,这算是姐姐给你的见面礼,以后是个念想,我也没什么其他东西给你,其他的花里胡哨恐怕你也不爱”
景若把簪子收好,苏澄澈又道:“后面到了魔教,要是我死了,你记得帮我收尸”
景若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想安慰她一句,但看到苏澄澈的眼神,又觉得那些敷衍的话没什么意思,她想了想道:“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苏澄澈微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