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方盟主这个人,陶木晴并不很了解,只听人说他为人正直,锄强扶弱,早些年也就是凭得这个在江湖上博得不少好评。现下刚过不惑之年,二十来岁时就坐上盟主之位,这在武林上也算是极其罕见了。
英雄府乃是十多年前蜀中某常姓首富修的一座别院,后因方坤有恩于他,就将此宅扩大修建一番后赠给他以表谢意。经历这许多年,如今已发展成这般模样,光论这门下弟子就有数百人,还不提在别处有其他分舵。
这英雄大会,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称得上名号的人物,擂台比试自然也要比前几日那方堂主策划的比武精彩许多。
旁边的燕生看得是兴致勃勃,时不时还拍手叫好,难为陶木晴对这个当真没有什么兴趣,只抬头四处观望,熟悉这里的地势。
英雄大会明日午时便将结束,也就是说,她所能用的时间只有一日,必须尽快寻到避毒珠的位置。但是……一日未免也太短了,英雄府又不小,想要偷溜进盟主房中谈何容易?
正当她尚在观察不远处的花园小路时,听得旁边的燕生忽然小声嘀咕道:
“咦……那不是凌风岛的苏岛主……还有他女儿么?”
陶木晴习惯性地抬头扫过去,果见得对面台下人群最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年纪颇大,约过半百,一身绛紫织锦云纹衣袍,胡须略有偏白,剑眉深皱,甚显严肃;另一旁的苏七穿着比那日规矩许多,烟云蝴蝶裙在身,朝月发髻,看上去清秀可人;而石胜此刻只安分地垂首立在苏岛主背后,低眉顺眼,闭口不言。
陶木晴不禁蹙额,喃喃道:“她也来了?……”
刚说完这话随即又想到,苏七乃是凌风岛岛主的女儿,有这个资格前来倒也不奇怪。
“这原来便是凌风岛的苏七姑娘啊……”燕生不知几时连台上的比武也忘了去看,反而木讷讷地盯着那边的人出神,双目眨也未眨,许久才由衷叹道,“当真是如流传中所说的……‘娇花照月,美人如玉’……”
前半句还稍有些靠谱,听到后面陶木晴险些没笑出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挑眉调侃道:
“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燕生立马身躯一震,一手挥开她,义正言辞地移了几步,摆手道:
“休、休要胡说……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之,我不过就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咳咳。”燕生赶紧遮掩过去,指着那高台很生不自在的笑道,“咱、咱们还是看比武吧,你看你看,那位大哥的流星拳使得多好啊!”
瞧他面色紧张,额上冒汗,陶木晴也不好当面戳穿,只掩嘴笑着,很给面子的转目看回台上。
那上面的几个高手动作迅速,出手快捷,身形笔直,所使招式令人眼花缭乱。
*
白云渺渺悬空,径路幽幽含香。
身旁的花丛里绿色葱翠,唯有广玉兰还开着。头顶不见太阳,阴阴的,空气略显潮湿。倚栏慢慢看过去,那边木桥下的荷花池里残败一片,水却是格外清澈。
宿兮索性停了轮椅,很有闲心的来欣赏景色。
他素来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此次若非是为了沈家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跑到黑鹰城来的。
他有病在身,隔一段时间便会毒发一次,本就活不长久,只愿在有生之年能多看些草,多赏些花,多见些人,或许只有这样,在离世的时候,方不会觉遗憾。
人生在世,浑浑噩噩,说来也就那么短短数年。活得好,还是不好,不过唯心而已。
就像某个人说的,至少他还很有钱,不愁吃穿,往后还得想着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这倒也是随口说笑罢了,凭他如今的模样,又不知道会有谁能看上。
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宿兮方移了轮椅欲往前走,不想耳畔清晰的闻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手中一滞,未等回头,就听一人朗笑道:
“果然宿贤侄会应邀前来英雄大会,我此番没有猜错,总不算是白来。”
光凭这嗓音,他确辨不出是何人来,待得转身去看时,但见那回廊尽头有个中年男子正看着他,手掳胡须,面上带笑,这脸容他似有些印象可不怎么熟悉。周遭并无旁人,宿兮思忖半晌,才想起他来,礼节性的拱手施礼:
“原来是苏前辈,恕晚辈一时大意,未认出前辈来。”
“无妨无妨。”苏岛主抬手一摆,并不介意,“咱们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么多规矩。再说,你确也只与我有过数面之缘而已,认不出来也没什么要紧的。”
宿兮淡淡一笑,漫不经心地抽出袖中的骨扇,展开扇面自顾垂眸不语。
苏岛主捻着青须眯眼打量了宿兮良久,见他虽腿上有疾,但生的相貌堂堂,又气度不凡,在江湖上也是很有些声望的,原本有的心思,这下愈发坚定起来。他心生一计,忽踏前一步,眼珠转了转,继而笑着看向宿兮。
“难得来英雄会,宿贤侄如何不去擂台上小试身手,反而在这地方躲清闲呢?”
“苏前辈也说是在躲清闲了。”宿兮何等聪明,当即便猜出他意图,故而风轻云淡地摇扇道,“晚辈只是受方盟主所托,前来向诸位武林豪杰说明沈家灭门一事,并没有要比武之意。加之……晚辈一介书生,这般身手,又怎入得了诸位英雄的眼?”
“诶,宿贤侄言重了。”苏岛主自不理会他这番说辞,扬手一挥,“听闻贤侄的师父乃是苍木山石青真人,剑法何等了得……想必名师出高徒,贤侄的武功定然也不在我之下罢?”
“师父退隐江湖多年,早不问世事,交我师兄弟几人的也都是些防身之术,谈不上有多精妙。况且……晚辈并不善使剑。”
“哦?”苏岛主倒是来了兴趣,不知不觉又靠近了一步,“那贤侄是用甚兵器?”
“……”宿兮犹豫了一下,才回复他,“晚辈用扇。”
“哦……铁骨扇?”苏岛主眼瞅到他手上的折扇,颇为明了的点了点头,略一思量,抬手示意他,“论起用扇高手,只怕要数那江湖上行踪不定的散鬼大仙了,贤侄这把骨扇我看着也太过单调了些,正巧我手里不久前得了一把白玉扇,比及这个倒是上手许多,改日我派人来赠与贤侄便是。”
“前辈……”宿兮拱手施礼,婉言回绝,“多谢前辈好意,只是晚辈极少出手,不必用这么好的东西。”
“诶!——”苏岛主不以为意,“你不出手不代表人家不对你动手,这闯荡江湖哪能仍人宰割的?”
“可……”宿兮还欲解释,不想那苏岛主退后一步,从腰间迅速抽出一把软剑来,对着他道:“不用多说。”
“配不配使,让我试一试便知。”
宿兮心下一惊,自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一时未有反应过来,骨扇在手,却又犹豫着不知当不当还击。
对面的苏岛主一剑挥来,不似他顾及这许多,剑风随他招式而起,宽袖一抖,银白雪剑如流星般划破空气,直逼向宿兮左肩。
宿兮扬眉微蹙,展开扇面来,动作毫不紊乱,迎面挡住他剑尖,继而迅速合拢扇身,将他雪剑紧紧夹在扇中。苏岛主脸色略变,使劲欲要抽回,不想宿兮力道加大,又凝真气在指尖,苏岛主自不愿落了下风,一来二去两人竟拼起内功来。
“……宿贤侄好内力!”苏岛主咬牙憋出一丝笑来,剑锋往前又凑了一寸。
宿兮眉峰一拧,不动声色地逼近,笑道:“苏前辈过奖了,晚辈功夫不精,让前辈见笑。”
苏岛主狠狠施力,只觉一股气流在胸中冲撞,片刻后二人皆被反弹倒退数步。他未忍住咳了几声,一抹嘴角,颇为满意地笑道:“贤侄这般内力,还道自己不如旁人么?可莫太过自谦了。”
宿兮无可奈何,甚是不耐地摇头:“前辈,在下确无争论武功输赢之意,还望前辈不要咄咄逼人。”
“待我再瞧瞧你手上招式再说罢!”苏岛主不依不饶地欺身持剑而上,扬手迎风一抖,剑光闪烁,映在他脸上,腿一弯曲,双目微虚,一剑挥在他耳畔。宿兮偏头躲过,一掌拍在轮椅扶手之上,离了些距离,折扇上已有些损坏,恐应战不得。
可苏岛主仍旧这般步步紧逼,着实让他左右为难,宿兮一退再退,仍只是闪避偶有还手之时。
“你这孩子,老躲着作甚?还怕伤了我不成!”苏岛主见迫到如此地步,宿兮依然没有认真应对,不由烦躁起来,手上的剑越使越快。
正在这个当儿,那拐角之处忽闪出一个人来,频频往后回顾,苏岛主眼前一亮,当即转了剑锋偏指向那人。宿兮看得他这般动作,当下心头一紧,想也未想,飞快移了轮椅伸手就去拦。
且听得“砰”一清脆声响,雪剑剑身应声折断,“哐当”一下落于地上。
陶木晴背脊贴在身后墙上,万分讶然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宿兮,惊愕好久,待见得他手上的殷红时,骤然反应过来。
“你们……你们作甚么?”
苏岛主方收了剑,对宿兮赞许一笑:“宿贤侄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身手,后生可畏,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宿兮皱了眉,低头看着他食指中指间破口之处,暗叹了口气,不冷不热道:“苏前辈抬举了,晚辈惶恐。”
“哈哈,何来惶恐一说?莫说是我抬举,便是要让贤侄坐这盟主之位,也是当之无愧的。”苏岛主虽是带笑,眼神里尤带深邃,话中有话。
听到这里,陶木晴再忍耐无法,走上前立在宿兮对面,厉声问道:“他本就不愿比试,你堂堂一代掌门,用这种方式逼他,就不觉羞愧吗?”
宿兮忙拉住她手腕,眼神一沉,示意她莫要纠缠下去。
像是才发觉陶木晴的存在,苏岛主搓着胡须打量她,脑中并无甚记忆,随后疑道:“这位姑娘……是哪家门下的?”
陶木晴眉毛未皱,答得响亮:“桃花门。”
“哦……”苏岛主思索着一颔首,“江南第一毒门?”
“是又如何?”
因见得她满面怒容,苏岛主只道是方才那一剑来的唐突得罪了她。想来这毒门之人向也是在意细节,故而有怨言倒也不为怪。
他想罢,抱拳略一施礼:“是我此举不妥,令姑娘受惊了。还望这位姑娘见谅。”
陶木晴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回身俯下去麻利的包扎宿兮手上的伤,连正眼也未看他。宿兮苦笑着摇头,面向着苏岛主出声解释:“陶姑娘只是关心在下伤势,言语冲撞之处,还望前辈包涵。”
“怎会。”苏岛主抱剑笑道,“这位姑娘所言也不错,是我太心急,贤侄不要见怪。”
他看了一眼正在给宿兮上药的陶木晴,面上表情一滞,心头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才又敷衍笑着告辞。
待苏岛主走远,宿兮稍松懈下来,微垂下头,指间的伤口被人裹得严严实实,半点鲜红也不见,他不禁莞尔笑道:“只是一个皮外伤,何至于此?”
陶木晴刚收好药,不赞同的摇头:“那可不一样,你是人家大少爷,浑身上下都是宝。”说完才想起来,“……你家叶总管,今日没跟着?”
宿兮笑着摇头,不答反问:“这是英雄大会,没有请帖的人如何能跟着进来?”
念及站着不便说话,陶木晴干脆就蹲在他旁边,抬头不解道:“我倒是奇怪,你好好儿的,怎么和他打起来了?”
说来,他也是心里疑惑,自己与凌风岛素来没什么交情,这位苏岛主也是个清高自傲的人,看不出他此行此举到底是何意图。提到他师父,难道会是有甚请求相托吗?
“我也不知……”
陶木晴顿觉没奈何地瞥了他一眼,耸耸肩:“你这人就是心肠太好了。他这么冲的人,亏得你受得了,倘若是我,早便甩袖子走了。”
宿兮荡开笑意,不置可否:“江湖上小心行事为好,能不招惹的人,最好就不去招惹。”
“……”
大约是提及她心事,陶木晴只是平视着对面的草木,静静出神,不置一词。
逆光的轮廓恬静淡然,睫毛轻颤,难得见她能有现在这样的神情,宿兮侧目看着她,不知为何,竟觉心上涌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来,想起在沈家山庄初见的那一刻,过往种种历历在目,他不自觉缓缓伸出手,指尖轻划过她眼角。
陶木晴眼睛一眨,方才回神过来,有些木讷地看着他:“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她下意识亦摸了摸眼角,摊手看了看。
“没什么……”宿兮慢吞吞别过脸,拿话岔开,“对了,你之前是在作甚么?”他似回想起来,复又问:“是在找避毒珠吗?”
“是……倒是。”陶木晴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找不到方盟主的卧房。”
“不一定会是在卧房的。”宿兮摇头提醒她,“这种东西比起放在卧房,更有可能会是书房或是藏宝阁之类。”
陶木晴舒展开眉头,喜道:“我如何没想到这几个地方,那我这便去。”
“别急。”见她起身就欲走,宿兮忙出手拉住,柔声道,“推着我去,若有人问你,也好有个说辞。”
她转念一想,也是这个理,复依言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