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传来几声水响,陶木晴顿时脸上又红了几分,手指掐进肉里。
沉静了约摸半刻,才听得宿兮隔了门,开口问她:
“……你,有事么?”
即便说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陶木晴好歹也知晓看了这般场景着实于理不合,不觉有些踯躅:“有、有一点事……你洗澡如何不关门的啊?”
宿兮不由露出一丝苦笑来:“我脚上有疾,以往全靠小燕相帮,若不将门虚掩,多有不便。”
她心下一慌,四处环顾,奇怪道:“燕生人呢?”
不想话音刚落,自外间屋子拖拖拉拉走进来一个人,揉着惺忪睡眼,慢悠悠朝这儿走。那不是燕生却还是哪个,挪到里屋门边,燕生才停下步子来,揉了揉眼,继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陶……陶姑娘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的?”
似乎是想起什么来,燕生急忙叩门:“三哥三哥?你可还好……我适才去了趟茅厕,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诶?”
他甚是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门怎么关了?”
“……我先出去了。”陶木晴很识相的绕过他,闪到外面,夜色正浓,偶有微风,一见她出来,十三猫就自屋顶落下。
“怎么样?你那位会识玉的公子呢?”
“他……他还有事要忙。”陶木晴低低应了他一句,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
十三猫挑了挑眉,伸手将她下巴抬起来,“啧啧”出声:“进去一趟,如何让你脸红成这样?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该不是中毒了罢丫头?”
“才不是……”陶木晴忿忿挥开他的手,向后迈了一步,很介意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许久才瞪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的,不要老这么动手动脚的……”
十三猫无所谓的耸耸肩:“我看不上你的,不用多想。”
陶木晴回身准备要走,忽然迟疑了一下,又低头,轻声问他:
“你说……要是一个男子,撞见一个姑娘家沐浴……那他当不当娶了她?”
十三猫未及多想,就点头道:“这是自然。一个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那人既是看了,必当要娶她过门的。”
陶木晴咬了咬下唇,无比尴尬地抬头看他:“那……那要是个姑娘呢?”
“嗯?”这没头没脑的话,问他一头雾水,“谁是个姑娘?”
“……罢了,没事。”大约也觉得自己此刻是在胡言乱语,陶木晴敷衍性的摆摆手,“我们进屋再说吧。”
“我就这样进去,合适?”十三猫口上虽说,脚下已然跟着她踏进屋里。
桌上的灯比方才亮了许多,想是燕生添上的。宿兮已然穿戴好,正坐在轮椅上,在桌边收拾那上面的书卷笔墨,因见得陶木晴二人进来方抬头,朝着她一笑:
“抱歉,桌上杂物甚多,容我清理一下。”
陶木晴见状立马走上前帮他取下手边的砚台,搁在柜子上,有些局促不安地解释:
“其实不用,我们只待一会儿,很快就走。”
“哦……”宿兮淡淡垂下眼眸,额上刘海遮了他的脸,这般倒看不清表情如何,随即又低声吩咐道:
“小燕,关上门,先出去一下。”
这场面他也见得多了,燕生自很识相地应下,利索地带上门跨到院子里。
宿兮这才正了正神色,问向他二人:“你们此番来,找我有何事?”
看他单刀直入,说得这般爽快了,十三猫当然也不拖沓,从袖中将那玉腰牌取出来,推到他跟前:
“实不相瞒,今夜冒昧前来打扰其实是想让宿先生看一看这块玉……”
宿兮抬手拿过来,在眼前翻了翻,顿然脸色微沉。
十三猫看得明白,仍含笑着问他:“不知先生可知,这种玉有什么来历?”
“若我没看错……”宿兮将玉放下,目光缓缓移到陶木晴身上,眸中略带担忧,“这玉是宫中特有的,向来不在民间流传,你们是如何得到的?……”他眉头一皱,怔怔看着她:“你……难道是惹上朝中的人了?”
“这倒没有。”陶木晴摇头解释,“这块玉是猫大侠偷来的,我们也就是好奇过来问问你。”
明显发觉他展开眉来,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又拿起那块玉,食指抚上那玉面纹路。
“这种玉石流传的时间并不久,似乎是几年前的事了。是自西夏进贡来的一些玉器之中的,当初家父也曾打听想花高价买下,不过无人回应。”
腰牌之上雕刻的是极简单的纹饰,无字亦无甚标记,看上去平平常常的。宿兮抬起头来,轻声问她:“你们自哪里得来的?”
十三猫与陶木晴皆相视一眼,继而道:“是在……盟主卧房之中。”
方盟主从未听说与朝廷有过什么牵连,如今正值英雄大会这敏感时期,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东西,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嫁祸……都不太好说。
“我看,最近这天儿,可是要变了?”十三猫收了笑颜,抱臂望向窗外。“宿先生,你说呢?”
宿兮只清淡地将玉牌还给他:“宿某不知。”
“你到底是会躲清闲。”十三猫冷笑一声,听不出是褒是贬,搓身将腰牌收好,拉开门将要出去,“天色不早,再过一会儿只怕就亮了,在下还得把牌子送还回去,先走一步。”
“恕不远送。”宿兮朝着门边抱拳拱手。
门“吱呀”一声就此关上,屋内骤然浮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来,陶木晴只觉如坐针毡,拽着衣摆,干脆起身,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我……那我也先走了。”
“木晴。”宿兮伸手扣在她腕上,力道不大,却又让她无法挣开,兴许亦知晓此举不妥,不一会儿,他又放开,轻轻道:“陪我……说会儿话可好?”
虽然很想提醒他燕生还在门外候着的,但介于觉察到他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陶木晴方依言又落座,就着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给他,水还未凉,温温的。
“你怎么了?看着面色很不好……莫非是又毒发了?”陶木晴说罢,伸手就探了探他额头,继而拉过他的手,指腹搭在脉门上。
“不碍事……”宿兮另一手拿着她递来的茶水,握在手心静静暖着,“是方才夜里毒发的,小燕替我蛊毒压制,现下已经好很多了。”即便是身上甚感疲惫,但就这般看着她,只是说话,倒觉得平静安心。
“我给你的药,你没用么?”陶木晴收回手来,也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啄了一口。
宿兮偏头看她,含笑道:“我想还是让你留着带回去比较好,若是你因此受你师父责罚,岂非让我有愧?”
“不必担心我。”陶木晴放下茶杯,不好意思地朝他笑道,“其实我也老偷些东西出来,见怪不怪,师父应当不会说什么的。”
宿兮略有讶然:“你连师门的东西都偷?”
“我……这不是没钱嘛。”陶木晴小声抱怨了一句,用了手指在桌上随意画圈,也不敢去看他。
“你以后若是缺钱,可以来找我……”
不等他说完,陶木晴当即就拒绝:“不用了!”
他眸中一沉,淡淡问:“为什么?”
“……”陶木晴微微皱眉,手摸到怀中那张还没动过的银票,忽然为自己这份卑微感到酸涩,“我不想欠人人情。”
宿兮怔怔看了她半晌,许久才带了些怅然,问她:“连我……也是一样吗?”
心中莫名一阵钝痛,陶木晴只是低头不语。毕竟他们所经历的,所生活的世界太过不同,就算是说了又怎样,就算可以用钱来弥补又怎样,她不想让人看轻,却又无能为力。现实当真太残酷了,冷血得让她没法去直视。
“木晴?”见她一直沉默没有开口,宿兮禁不住轻轻唤道,忽然间觉得她如此模样似乎在哪里见过,随后方记起在那日清早,在食摊前,她惊慌失措的无足和眼角边上尚不及抹去的泪水。他不止一次猜测她的背后定然并不似她在人前那般轻松自在。
宿兮微启唇,可半日没有书说出一句话,最后只犹豫着伸出手,将她散在脸颊边上的发丝挽到耳边,柔声道:
“你现在不愿说,我亦不为难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往后你若是遇上麻烦,若能想起我几分,便就好了。”
陶木晴有些木讷讷地抬起头去看他,很生不解地问:
“你……如何对我这么好?”
“因为……”宿兮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弯曲,握成了拳,他别过脸,“因为,因为我……”
脑中这一瞬,闪过许多片段出来,深深刻刻的印在眼前,幼时毒发的痛苦,指尖常年转轮椅落下的薄茧,苏七在黑鹰湖畔说的那席话……
生生的,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仍旧浅笑如风:
“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未有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陶木晴随意只点了点头,自顾摆弄着茶杯,宿兮轻咳了一声,眼睑垂下:
“还有……今日之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手上一抖,茶杯不由自主从掌心滑了出来,险些没滚落到地上,幸而宿兮眼疾手快持住。
经他这么一提,陶木晴仍觉得尴尬无比,咬着下唇,窘迫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宿兮看在眼中,嘴角荡起一抹笑意来,展开折扇转头望向窗外。
这天幕里,乌云凌霄,星月如璧,皎洁月华苍苍浩浩,青烟雾罩。
*
第二日一早,陶木晴起得迟了,穿衣看漏壶的时候,已然是巳时过了,她昨夜忙了一宿却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更别说寻到避毒珠了。今日午时用了饭就该打道回府,以后再想入英雄府只怕是难上加难。
心中烦躁,她匆匆梳洗完毕,取下床边挂着的鞭子在腰间系好,方步出门去。
天空阴沉沉的,灰白如蜡,眼见是要下雨了。陶木晴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厅走去。
还没走近,远远就听到笑谈声,那席上觥筹交错,众人推杯换盏,吃得好不热闹。且说江湖人爱酒,论酒量都不小,尤其是拿刀使剑的,听闻喝个几大缸子都不会醉。
她绕过门口的那一大桌子,举目四寻,邻桌看见了燕生,不想他与人猜拳得正尽兴,手边摆着一大坛子酒,不过却没瞧着宿兮。又仔细望了许久,她方在极不显眼的角落里发现他一人独自品酒,心下也未多想,就抬脚走了过去。
“怎么办,都这么晚了,我还是没找到东西。”陶木晴刚一在他身侧坐下,就不住叹气。
知晓她本就是为寻避毒珠而来的,宿兮虽很同情却怎奈自己也帮不了她,只能道:
“急也不是办法,等下你再去找找。倘若实在不行,过几日我寻个机会,再带你过来?”
“……那也好。”陶木晴认命地靠着椅子,一脸的心事,“我如何总觉得,自己也许找不到了。还是怪当初答应师父得太快,未考虑到事情的分量,他要知道我三个月还没弄回来,非撕了我不可。”
看她眉头紧皱,手搅着汤自没有要喝的意思,宿兮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抬眼扫了扫一桌子的菜,方捡了一道合她口味的夹到她碗里。
“既是现下没寻到那便就罢了,等吃了饭存着体力再找也不迟。”
陶木晴转念一想,觉得他此话有理,恰好自己也饿了,便捧起碗来扒了几口饭,还没来得及动筷子挟菜,对面晃晃悠悠走来一个人,容貌很陌生,不像是是认识的。
那人提着酒坛径直就往他二人对面坐下,扬手一摆,对着宿兮作揖道:
“唔……江湖闻名的小诸葛宿先生!在下久仰您的大名了!”
宿兮打量他半晌,道:“你是……”
“诶!在下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想来说了名字,先生也不认识……”那汉子脸上通红,一股浓郁酒气绕于周身,这分明是半醉之态。
陶木晴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朝宿兮跟前挪了一个位置。
只听这汉子接着道:“今日一见宿先生,乃是三生有幸,来来来……”他取过旁边的两只大碗就很豪爽的满上,“在下敬先生一碗!”
“不必。”宿兮赶紧拦住他,苦笑着解释,“这位大侠的心意宿某心领了,不过宿某不擅饮酒,还是……”
“哎。先生何必自谦呢!”大汉不依不饶凑上去,“早听说先生海量,这一碗酒如何打紧!在下先干为敬!”他说罢,仰头一大口喝完,连气儿都不带喘的。宿兮只觉头疼无比,不得不勉强喝下。
哪知这大汉嘴里犹自念叨着,又再满了一碗:“来,先生,我再敬你一碗。”
酒水染得他脸上微红,宿兮定了定神,如何也再灌不下这一碗,眉峰微皱欲要推辞。岂料这人醉意甚重,当即拍桌不满道:“先生……我知道我武艺不精,算不上高手一辈,没料到连先生也如此瞧不起……”
暗自苦笑一番,宿兮无可奈何地扶着额头,尚没开口,身侧一人就出手端起他面前的碗来,朗声道:
“你要喝多少?我替他喝,这总成了?”
宿兮微微一怔,偏过头时,陶木晴已然捧着碗,几下就利索的喝了个干净。
那对面的汉子见状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提起酒坛子来又倒上酒,嘴里豪气不已:“既是如此,那我就与姑娘喝个痛快。”
英雄府上的酒坛都不小,一来二去,十来碗之下就去了两坛子,见得她端起碗来又要喝,宿兮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拦住她:
“你喝这么多,不打紧么?”
陶木晴朝他一笑,两颊微红,却不见有醉意:“没事,我酒量好,帮你挡着。”
如此对饮了半个时辰,直到那汉子实在撑不住一头栽倒在桌上,方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