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山色青黛,如泼墨画卷,白云飘渺,水河茫茫。
暖阳透过云间缝隙倾洒下来,笔直射进屋内,打在那极其简陋的木桌上,依稀可见得桌角边的几处断痕,窗边叽叽喳喳停了一只鸟雀,歪头往房中看。床上静静躺了一人,盖着半旧不新的被衾,青丝微乱散在枕边,面容儒雅清韵,即便是在睡梦之中眉峰仍轻轻蹙起。
落在被衾外的手指忽然之间轻颤了一下,那人忍不住猛咳起来,窗边的鸟骤然被惊飞。
陶木晴闻得声响,立马回过头,只见得宿兮缓缓睁开眼,眸中有些浑浊,大约头脑尚不甚清晰,举目四扫。陶木晴却是脸上一喜,瘸着脚蹦蹦跳跳移过去。
“你醒啦?”
看她身上的衣衫已然是换了,毫无半点纹饰的粗布衣裳,头上仍旧是一个简单的发髻,但就这般看着,映着薄薄阳光倒觉得意外的清丽。
宿兮张口想要说话,怎奈喉中干渴难受不已,他微微皱了眉,看着她:“水……”
“你等等。”陶木晴方转过身,拖着脚走到桌边,提着小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又慢慢小心地回到床边坐下,伸手托住宿兮的后背轻轻将他扶起来,这才把茶杯凑至他唇边。
茶水很淡,几乎感觉不到有茶的味道,想来或许只是白水。见他嘴边残有水渍,陶木晴很是自然地拿袖子替他擦去。
如此喝了几杯后,宿兮才渐渐觉得好转,可身上依旧使不出气力,胸口处的痛意一波一波袭来,他禁不住拧眉抚上胸口。
“诶,别碰!”陶木晴一把扣在他手腕,担忧道,“你伤口我才包扎好,乱动可是会裂开的。”
宿兮手上一滞,不敢再有所动作,记忆里模模糊糊剩了残碎几片,恍惚是记得他被人刺中胸口……
提及此事,陶木晴有些涩然看他,嘴边荡起一丝怅然笑意:“还好你命大,刀刃擦着心脉划过去,只是失血过多,没有伤到要害……否则……”她闭上眼,大约是仍心有余悸,回想起当初从水中将他捞出时,那冰冷得宛如死尸的身子,陶木晴禁不住别过脸,没再看他。
“当时我就想,你要是真死了……该怎么办好。”
“抱歉。”宿兮慢慢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满是愧疚,“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存着那丝私心,想要护着她,到最后反而却让她救了自己。这笔债似乎越欠越多,上天当真残忍,连死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
“不提帮不帮忙了,咱们能活着,已经很好。”陶木晴让他好生躺下,又拉过被衾来替他盖上,眯眼笑道:“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算我运好,遇上这么一户好农家收留咱们。不然就是不被人追杀至死,也得活活冷死冻死啊。”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宿兮忽微微翻了身,问她道:“这里是哪里?”
陶木晴正准备起身去煮茶,听他这么一问,反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对这一带都不熟,你昏迷的那几日也到处逛了逛,那前面有一个小镇子,不过这四面都是山,我也不知道是哪儿。那天躲得匆忙,未及认路……”而且是从水下逃得,就更别说还记得沿途有何标志了。
宿兮沉吟半晌,出声宽慰她:“无妨,既是有人家,总能找到出路。”
“我睡了多久?”
陶木晴微蹙眉一想,琢磨着开口:“大概快有七八日了……”
“这么久了?”他不免一惊,随即问道,“那些黑衣人,可有再追来么?”
“没有了。”陶木晴拖着一只腿小心翼翼地挪到桌边,一面提起茶壶一面朝他笑道,“自我上岸以来都未见到他们,想来这地方太过隐蔽,他们也寻不到的……”
说话间不经意牵动了脚上的伤,陶木晴倒吸了一口亮起,手上不觉一抖,茶壶应声落下。
幸而没有摔坏,壶盖翻出,里面的水瞬间淌了一地,陶木晴赶紧弯腰拾起来,仔细地左右看了,这才放心地放回去。
“你的腿……怎么了?”
宿兮看她这般模样,早便想问,不甚清楚的记忆里,仿佛有些印象,记得她左腿是中过两箭。
“没什么……不碍事的。”陶木晴暗暗咬牙,强自忍耐对他笑笑,“伤还没好,有些疼,歇一会儿就好了。”她一手撑着桌面,慢悠悠坐下来。
光是从她面上神情就看得出端倪来,宿兮不由心下着急,叹道:“那羽箭何等厉害,怎会没事。你可有看过大夫了?”
“看过……”陶木晴淡淡出声,忍不住去摸了摸小腿,那里绑了厚厚的纱布,抹上的药膏还有些许清凉,几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浮现于脑中。
伏雪镇是个极其小的镇子,说是村落也不为过,她跑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寻到医馆,请了大夫。陶木晴不懂医术,只对于毒还有些研究。大夫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行医已有数十年,如今眼睛不很好使,但说话倒掷地有声。
记得待看完宿兮的伤,他便回过身来,对陶木晴说了短短几句话,话语虽不多,却句句铭心。
——“你这伤以后要想用轻功,恐怕是难了。”
——“箭头伤骨,能不能好全暂且不好说,更谈不上恢复如初。”
——“姑娘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老夫此言何意。”
她在桃花门混下去所仰仗的唯有轻功,倘若当真好不了,那以后……以后的以后,是不是就如此这般碎得一干二净了……
不愿让他知晓,陶木晴只佯装不在乎地笑吟吟道:“大夫说休息个十天半月就能好,叫我别太过劳累就成。”
宿兮皱眉看她:“那你莫要再忙了,倘若腿好不了……便如我……”
“我不忙,谁来照顾你啊?”陶木晴歪头瞧着他,眼里带笑,最后终是笑了出来,细碎的阳光将脸边的几缕发丝染得晕黄。
不明她因何而笑,宿兮一时有些局促,尴尬地慢慢抬眸:“……你笑什么?”
陶木晴摇了摇头,抚掌看着他:“我笑……嗯,你不觉得咱俩现在这样子很狼狈吗?你腿不好,我腿也伤了,如今是两个瘸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猛地停住口,自觉得困窘地愣愣看他。
“我……我话说错了,其实应该……”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日,才挤出言语,“应该……是、是患难之交才对。”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几声开门响,陶木晴顿然眼前一亮,如释重负:
“好像是李家嫂子回来了,我去看看。”言罢急匆匆起身,拖着病腿就往门外闪,那样子倒像是在逃避些什么。
宿兮只静静望着门口,眼中神色说不清亦道不明。
外边静默了一会儿,闻得几许人声,却不知是何人在交谈。
因过了许久也不见得陶木晴进来,他犹豫一下,刚要启唇说话门,不想就被人拉了开来,陶木晴手挽着一人的胳膊,笑着往里面走。他扬眉看过去,来者是个妇人,年纪约摸已过三十,身形微胖,穿了一件松花的碎花袄子,头发往上盘着,外貌甚是淳朴。
宿兮作势就将起来,那妇人连忙摆手:“公子还是躺下歇着吧,你这伤得可不轻,万一再出了事儿怎生是好。”
宿兮也不推辞,不过靠在床边,含笑朝她道谢:“多谢这位大嫂收留,否则我二人或许当真会在这山野里丧命。”
“公子哪里的话。”李嫂子本性豪爽,倒不做作,咯咯一笑,“我也就是恰巧路过,帮了你们一把……何况,陶妹子给的这许多银两,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
陶木晴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我锅里还熬着粥,嫂子替我将那边的衣裳补一补好不好?我得先去看看……”
李嫂点头应下。
不想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下脚,慢慢移到宿兮跟前,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个……我钱是用的你的,你不介意的吧?”
闻言,宿兮摇头,柔声回复她:“不介意。”
“那就好。”
陶木晴放心下来,一个搓身就接着朝门外走,宿兮看在眼里,不禁担忧道:
“你慢些走,小心腿上的伤……”
“知道了。”
从窗看出去,瞧陶木晴步出屋门,继而一瘸一拐地踏进厨房。
立在桌边的李嫂子这才无奈地叹气笑了笑,走过去取下一旁椅子上的衣衫,闲着和宿兮攀谈:
“这陶姑娘就是性子急,做什么事儿都风风火火的,也不见她受了伤往床上好好躺着,哪个姑娘家像她这样啊。”
宿兮垂眸,含笑不语。这话倒是没错,可她那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却也救过他很多回,无论是在沈家山庄,还是在英雄府,算起来,他帮过她的……真真只局限在银两之上了。
李嫂子自没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便是宿兮没搭理回话也不很在意,自顾自翻柜子找她的针线盒,说起陶木晴来,就没由来生了一丝同情。
“不过啊,这姑娘当真是不容易得很。千峰山的山谷里头下着那么大的雨,地上又是湿漉漉的,寸步难行。我见着她的时候,她负着你一步一步在走,浑身都湿透了,连手指都冻得僵硬……难为她腿上还受着伤呢。那一路上的血啊……”几日前的场面历历在目,饶得是李嫂子也不觉那情景甚是令人惊骇,后面的话也说不出,只“啧啧”出声。
宿兮怔住:“不是你在河边发现她的么?”
“哪能啊,那河离得这村儿这么远,大冬天的又不见能有鱼,一般人是不朝那里走的。”
听得这话,宿兮又怔住……
李嫂子拉开最底下的木抽屉,捡出一个铁盒子,放在桌上,又笑道:
“瞧你们这境况,八成是哪家的千金公子私奔出来的吧?”
宿兮不禁苦笑着摇头要解释:“我们不是……”
李嫂子抬手一摆打断他,信誓旦旦:“诶,你莫着急。我不会向那姑娘提及的,这丫头也是嘴紧得很,问她什么也不说。不过就是逃婚,倒也没什么,几年前还有个千金小姐跑出来在咱们村儿住下的,现在不都好好儿的。”
不等宿兮说话,她犹自顺理成章地点点头,语重心长地宽慰道:
“你们也别担心,就在我家中好好养伤。咱们这儿什么没有,就是山多,地势险,外边儿的人反而不容易寻得到。等伤势好了再作打算也不迟。”
说罢,李嫂子把衣裳和针线往篮子里一放,向门外颔了颔首,对他示意道:
“况且这年关到了,镇子里头新被褥价钱都不贵,你俩要是想在这儿把婚事办了也不是不可以。若不嫌我妇道人家多管闲事,我倒是可以帮忙替你们张罗张罗。”
这言语已经越发离谱起来,宿兮实在觉得自己有些无力反驳:
“你误会了,其实……”
正恰好此刻陶木晴端了一碗白粥推门进来,宿兮顿然停了后半句话,沉默着靠在床上。
李嫂见状忙上前帮她在一边放好,又扶着她在床沿上坐下,方道:“适才我在镇子集市上替你问了几个木匠,说是若要用上好的木料做轮椅,只怕得花二两银子,而且需等个半月。”
“要等这么长时间啊……”陶木晴一面皱眉,一面又拿过稀粥来,用勺子搅了搅,顿时便腾出一股热气来,看样子很是滚烫。
“那不必了,改日我自己弄些木材来自己做。”
李嫂一愣:“你自己做?会做么?”
陶木晴答得很干脆:“不会。”
“……”
没有瞧见李嫂看她的眼神,陶木晴只端着那碗粥,舀了一勺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忽觉得好奇,就随口问来:
“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宿兮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没什么。”
李嫂唇边带笑,挑眉看了看他二人,笑容愈发含有深意,继而很是识相的告辞推门出去。
屋外,时候尚早,天边仍晴。
“我吃过这边的米,味道很好,带了些甜味,你尝尝看,保准比你以前吃过的要好。”陶木晴估摸着也凉的差不多了,才慢慢将粥凑到他唇边。
温热的雾气正绕在他唇边,抬眸间看得她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宿兮微微迟疑了一会儿,仍张口喝下。
“怎么样?”陶木晴捧着碗,满心期待的望着他,双目晶晶发亮。
粥的味道很普通,不过因得他也饿了,故而倒觉得很是好吃。但见她这模样,宿兮还是忍住笑,不答反问:“你做的?”
“是啊。我可不常煮东西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得意,宿兮不禁莞尔:“那我算是有福了?”
“他们这里的野味很不错,改明儿我做给你吃。”
冬日尚寒,粥碗很单薄,隔着冒出的白气,依稀能感受到温暖,滚烫的粥顺着喉流到胃中,即便不是冷,可仍让他觉得身子颇为舒服。
慢慢吃完了粥,陶木晴轻轻替他擦了擦嘴角,又要扶他躺下,宿兮摇了摇头:
“睡得太久了,想就这么靠着。”
陶木晴依言收回手,就拉好被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宿兮:“……”
有些无奈地勾起嘴角,他抬起眼皮来看着她,本欲关心及她腿上的伤,犹豫了许久,出声时却问了别的:
“对了,你要做轮椅?”
“嗯,总不能老让你在床上躺着,偶尔得多出去晒晒太阳才好,这边的太阳很暖。”她理所当然地笑着点头。
“那么麻烦……就不能买么?”
提起这个,陶木晴面上才露出些许窘意来,认真看进他眼里:“宿兮,我们的钱不够了啊……”
他听罢心下愣了愣,因得生平从来未计较过银两的事情,故而有些讶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陶木晴似笑非笑挠挠耳根,低下头,只拿余光瞥他:“你给的银票似乎被水冲走了,我身上带的钱不多,你的……也差不多快用完了。”
她仰头叹了叹,偏过头,无比纠结的看着他:
“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