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陶木晴轻挑了一下眉,却是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问:
“那苏家小姐呢?”
宿兮不禁苦笑,心底是有些不明白,摇头看她:“你如何老想着她?”
“因为……”脑中不觉浮现起那日夜里在房檐下偷听到的一些事,她隐隐的有些担忧,只拿眼神瞟着宿兮。
“苏岛主好似很中意你,……打算,把苏七嫁给你。”
这件事,他倒是从未听人说起过,宿兮微微有些怔忡:“是么?”
陶木晴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那你……会娶她吗?”
联系那日苏岛主的所作所为,此番想起来方才恍悟,宿兮颇有些无奈地摇头:
“我和她并不熟识。况且……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亦不愿意如此草率就答应下来。”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这八个字听入耳中,陶木晴心头莫名地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她伸手在袖中,紧紧拽了拽,低头半晌不语。见她难得沉默下来,自己又不知道该找些什么话题,宿兮有些迟疑地轻轻撑起身子,问她:
“怎么了?”
不经意抬眸时,发觉他的眉目近在咫尺,陶木晴一骇,愣愣地往后挪,无端的心虚:
“没、没什么。”
右脚后跟恰碰到离门边不远的木盆,那里面的热水便因此荡了起来,洒了不少在地面。
她这才注意到:“对了,这水……”弯腰将盆摆在桌上,试了试水温,方笑道:
“还好还好,不烫也不冷。”
宿兮缓缓扶着床沿支起身,陶木晴见状伸手扶着他起来,继而又将一旁的衣裳抱过来,展开对着他的身形比了比,喃喃自语道:“应该合身的吧……”
“木晴……”宿兮出声打断,谂知她一直以来都在担忧自己可否能习惯这贫民百姓的生活,不由无奈地笑笑,
“没关系,我不挑的,不必太过在意这些。”
“哦。”陶木晴只得又放下,站在原地挠挠耳根。瞧着这一盆子的水,一时倒觉得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最后试探性地问他道:“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没问题的吗?”
“应该没问题。”
话虽如是所说,但实则如何,他心下也没有底。宿兮只能朝她宽慰的一笑,继而自取了巾帕浸在盆中,微有吃力的拧了水。
夜里,腿上的伤无端疼了许多,陶木晴拖着病腿走至门边,抚上门,听着清脆的水声叮咚而响,她蓦地停住手,犹豫了许久没有动作。然后轻蹙着眉回头去看他。
昏黄的烛光把他背影打在墙上,朦胧又有些模糊不清,恍惚间竟想起那日在沈家山庄撞见他毒发时的境况,月光映照下的脸色,苍白的嘴唇,极其脆弱的生命。
陶木晴顿然收回手,不带半点踯躅地又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抽过帕子来,复拧了水极轻极轻地慢慢替他擦脸。
宿兮还尚未反应过来,就觉脸上温热,并不太细软的巾帕拂过额间又至耳垂,仔仔细细地替他拭了又拭。不知在自己睡梦之中,是否也有过这般同样的感觉,皮肤上的暖意缓缓渗透到了心底,他眸中蕴光,默然看着她。
陶木晴小心转过身,又换了帕子,这回该擦他脖颈之处。因得宿兮一直躺在床上,故而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将衣衫领子掀开一角,便能见得里面的肌肤。陶木晴触及他锁骨的位置,瞬间就停下,耳边泛起一丝很不自然的潮红。
毕竟这不比得他昏迷之时没有意识,倒也不觉尴尬,如今是四目相对,由不得让她慌张起来。手在他领子上滞了半刻,陶木晴抿了抿唇,飞快褪下他里衫,感觉到他身子微颤,不知是否因得气候过冷,她不敢多做迟疑,拿了那温暖的巾帕轻轻在他肩上和前胸擦拭。
宿兮没有睁开眼,只合目任由着她上药,缠上纱布,细腻柔软的指腹划过他锁骨,没由来就从心底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忽然很想说出口,但很快又被那股长年埋藏在深处的涩然和理智慢慢冲散。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自己尚且不晓得往后所剩时日有多久,又如何能许他人一生?
眼中见得他胸口上的纱布淡淡带了些红色,陶木晴一惊:
“伤口是裂了?”说罢就要动手掀开来看,宿兮半途擒住她手腕,轻声道:
“不碍事的,不用看了。”
由于吹了冷风,故而他手心上的温度比她腕上高出许多,一股温意漫上,陶木晴本能想抽手回来,不想他握得很紧,竟半点也无法挪动。
“木晴……”听得他悠悠一声长叹,良久良久,才道,“此次之事,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陶木晴愕然看着他,一时并未解他话中何意,待得仔细斟酌才知晓是他顾及自己的清白,想来方才李家嫂子那番话的确让他心中不安。
明明早已料到,依他的性子固然会有此一说,但听得这个理由,她仍觉得怅然若失,未回一句话,也不知该回什么话。
慢慢将手从他手里抽回,陶木晴垂眸敛容,只专注着替他擦身,一言不发。
巾帕掠过的地方,风干后清清凉凉的,宿兮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偏过头因想要问,嘴唇张合了数次,最终还是没能出口。
*
李家嫂子的小院一共不过几间屋子,一间小厨房,一个小前厅,而后便是两间卧房。因得陶木晴二人住进来,故而就将原本放置杂物的卧房腾了出来,让与他们两个。
估计宿兮的伤势,陶木晴自然也只能凑合在地上躺着睡了几夜,即便是铺了不少被衾,但由于地面潮湿阴寒,还是略显得冷。
虽担忧她可能会因此着凉,但宿兮着实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如此将就着又过了十来天,眼见他胸口上的伤未有初时那么厉害,寻常的一些杂事自已也都能料理了,陶木晴方才放下心。
小镇上,有钱的人并不多,原本有打算出去溜一遭,劫富济贫什么的,但看得周遭几户人家的钱财委实是少得可怜,加之自己腿上伤没痊愈,强用轻功显得有些吃力。陶木晴只得安安分分呆在家中,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总也不是个办法。
仲冬之末,天蓝如蔚,一览无云,干干净净的,仿若被水洗过。
阳光很是灿烂,温软的洒在人脸上,不热亦不冷,没得让人顿时一种无边的安逸出来。
李嫂子从外边儿买了些蔬菜瓜果回来,还没踏进院子,就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声势浩大,好不热闹。倒是没听说自家请人来修房什么的。带着满腹疑惑推门进去,抬头就瞧见陶木晴蹲在一堆大大小小的木板木块边,拿着个小锤子敲得不亦乐乎,脚边还摆了些小斧子之类的。
柔绵淡薄的日光罩了她一身,分明是个正直大好年华的少女,头上却简单得瞧不到一点发饰。
李家嫂子挎着篮子慢慢踱步过去,听得脚步声,陶木晴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微有些讶然地看向来人,待见得是她时方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抹去额上的汗水。
李家嫂子瞅着那一地的东西,不禁讶然道:“你还当真是要自己做啊?”她倒一直以为是在说笑。
陶木晴自然而然地点头:“是啊。我老早就向镇子里的几个木匠打听过,多多少少摸到点门吧。大不了弄不好,再找他们帮忙修一修,给点小钱,应当是没问题。”
听罢,李嫂子皱着眉意味深长地叹气:
“你待他这么好……我怎么总觉得他似乎有些处处回避的意思?”
闻言,陶木晴默然垂下头,隔了许久才勉强勾起嘴角:
“我不知道,兴许他有他的苦衷吧。”
“那你打算就这么耗着?”李嫂子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晒着太阳,“我看他其实也对你挺上心的,只是口上不说罢了。不如,我去给你问问?”
“诶……”陶木晴连忙摆手,“不必了。”她无奈的摇摇头:“顺其自然就好。”
“这哪能顺其自然呢?”李嫂子看着很心急,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中,语重心长道,“不是嫂子说你,你看你也是个黄花大闺女,成日和他住一间屋子,又替他换衣裳擦药洗澡。旁的人不知晓,也就罢了,可你心底里当真愿意这么不清不楚的过下去?”
陶木晴笑笑:“我只是一个跑江湖的,并非什么大小姐,对于这些,也不用太过忌讳。”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李嫂子抿了抿唇,低头摆弄着篮子里的菜。她此生是再没机会能重获幸福,倒希望旁的人莫要再错过才是。
陶木晴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里,偏过头看着她,忽然静静地问:
“嫂子,你说要是一个人家境很好,名气也大……他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吗?”
“怎么?”李嫂子何等聪明,当即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他是因为你的家世看不上你么?”
“没有没有。”陶木晴赶紧解释,“……我只是猜测。”她叹了口气,咬着下唇,轻轻道:“不过说来也不无道理,他那么一个有钱的富家公子,而我不过是连个名号也叫不上的江湖宵小,他又怎会看上我呢……”
*
窗外敲敲打打的声音停了有好一阵子了,宿兮侧过身想要看出去,不想被门外的一棵树挡住了所有视线,亦只能作罢。
刚收回视线,耳畔就捕捉到一丝细碎的脚步,他习惯性地朝门口扫去,果不其然,那个半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外,正拿目光看着他。
宿兮没奈何地嗟叹一声,起身冲他招手:
“进来吧。”
果儿明显怔了怔,没料到他会这般堂而皇之唤自己,一时踌躇不安,纠结了好一会儿,方才一步一挪的走了进去。不敢离得太近,他只在桌边就停下来,低着头,不住的绞着衣角。
见此状,宿兮不禁微微一笑,问他:
“你有事寻我么?我记得……你在门外站了好几次了。”
听他这一说,果儿又是一怔,先是讷讷地摇摇头,随即又猛地点点头。
宿兮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苦笑着伸手摸他的头:
“不必这么怕我的,你有何事,直说便是。”
闻得他开口这般说来,果儿仍旧有些怯怯的,宿兮也不急,耐心的等他。在原地静默了约有半柱香时间,才听他支支吾吾道:
“我……我想要先生的……字。”声音甚是微小,若非他耳力尚好,恐难听得这么明白,宿兮有些疑惑:
“你要我的字?”
果儿认真地盯着他,点点头。
愣了一瞬,宿兮展颜含笑:“好。你要我写什么?”
“只要是先生写的,什么都可以!”他言语里尽透欣喜,回得飞快,“我去给先生拿纸笔!”尾音还没落,人便拔腿跑了老远。
宿兮坐直了身子,也未太有在意,取过旁边摆着的一部书慢慢读。
李嫂子家中自然没有闲钱买笔墨纸砚之类,果儿跑了一条街从住巷子里头的教书先生那里借了一些来,又急急忙忙跑回去,虽说累得气喘吁吁,但脸上仍是一脸的欢喜,抱着白纸傻傻地朝宿兮笑:
“先生……笔,还有纸。”
果儿殷勤地替他将桌子推过去,仔细铺好了纸,笔蘸了墨,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宿兮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能接过笔来。
纸笔自然都较为劣质,不过既是出门在外,也没了那么多讲究。宿兮略一思量,提笔点墨而书,不过短短半柱香时间便挥就了一纸的小楷,第一张不够写,又复添了一张方才写完。他此番挑的是太白的那篇《蜀道难》,自己倒也不知是因何缘故,只是回想起那日陶木晴背着他走在地势坎坷不平的山道上,脑中平白就浮现起这个来。
虽说并非是蜀中的山,也非蜀中的道,但那满目的陡峭,满眼的荒木,满地的嶙峋,还有那个拼死一直护着他的人……
“先、先生的字,真好看,比……教书先生的字都还要好看……”果儿拿着那两张薄薄的纸,手上微微有些颤。
宿兮宛然看他,问道:“你拿去作甚么?”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就想……收着……自己看。”
知晓此地偏僻穷困,能有这般念头亦在情理之中。毕竟他自小都衣食无忧,无法体会这种生活,若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倒无甚不可。
“往后若是得空闲,我再多帮你写一些,如何?”
“好……当然好……”
宿兮侧着脸朝他淡淡含笑,斜晖映脸,阳光倾泻半身,轮廓清晰,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儒雅俊逸。果儿不禁看得痴了神,喃喃道:
“先生……先生长得真好看。”
宿兮扬眉微怔。
继而听得他又咧嘴笑道:“和陶姐姐一样,很好看,就像画儿似的……”
*
晚饭是前屋里一块儿吃的,介于鼓捣了一下午,陶木晴实在那那堆木头没辙,最后不得不上街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个简陋的木制轮椅。听那木匠说是他那儿最好的现成货,也不晓得可信不可信,但聊胜于无,如今这般境况,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桌上的菜很是简单,仅是三道素材,连肉渣都没见得。果儿捧着碗,安安静静在一旁夹菜吃。李嫂子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汤,恰瞧得宿兮摇了轮椅过来,心下觉得奇怪,方随口问来:
“宿家公子这脚……可是旧伤了?”
“是。”他点头。
“可好的了么?”她在桌前坐下,拿起碗来,吃了一口饭。
宿兮自取了竹筷在手中,淡淡道:“兴许,好不了了吧。”说话间,他不经意扫了身侧的人一眼,后者只埋头吃饭,连菜也不曾动。
李嫂子倒是没介意地笑道:
“我看宿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家中就没安排亲事么?”
宿兮漠然一笑,亦未动筷:“我这般模样……想来人家也瞧不起。”
“啧啧啧……这可不一定。”李嫂子夹了一筷子菜给旁边的果儿,眼神却没离开宿兮,仍旧带笑,不依不饶的继续道:“若是有人就瞧上了呢?”
宿兮自然不笨,她的意图早便心知肚明,像是很久以前就想好了一般,轻轻道:
“这世间比我好的人何止千万,那人……不愁找不到夫婿。”暗自咬了咬牙,他狠下心来,闭上眼,别过脸看向他处。
“况且……况且说不准只是看上我家中钱财,当今的俗世里,道真心的,又能有几个……”
这句话仿若利刃,生生割在她每一寸皮肤上,陶木晴手上一抖,咬着下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嫂子自然也没预料到此,愣在原地,许久挤出一丝笑来:
“宿公子这么说倒有些牵强了,要那人能为你挡刀挡枪,在你昏迷之时彻夜不眠的照料,莫不是……也算不得真心么……”
她话还未说完,陶木晴已然站起身,转头定定地看着宿兮,眼中似有什么闪动,颤着嗓音问他: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她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陷入肉中,竟也不觉疼痛。
闻得此话,宿兮喉中似哽有什么,呼吸愈发艰难。他只是偏头不语,眉头深拧成结,即便心中有千般恸楚,万般难受,却半句也不能说出口。
胸前的伤丝丝缕缕被牵动,分明该不似初时那么痛,但总觉一阵阵的撕裂,从那位置一起一伏。
他心知若要为她着想,就不应当陷得太深。
倘使有一天,他不在了,那她一个人……该有多孤独……
“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陶木晴忿然转身背对他,泪水无声落下。
“是我活该,竟不知多考虑你的处境……让你这么为难,倒真是……抱歉了……”
她言罢,几步踏出去,伸手就拉开门,那迎面袭来的冷风几乎刺透了骨头。
“陶妹子……”李嫂看着势头不对,忙起身要跟上前。
未想那一侧,宿兮早已转着轮椅,急急追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