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护着小腹,伸直了头想看个清楚,却听高台之下一声锣鼓,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大家脸上都是一脸期待。
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嗓音温润低沉,给人以震撼,“感谢各位乡亲今日来捧场。想必规矩大家都清楚,便不用宵某多加解释……”
哥哥!是哥哥!
我激动地握了拳,咬唇盯着那台子,想要将那个身影牢牢记在心里。
“宵某今日的题目,请各位听仔细了……”
侧耳倾听,我心里猜测着哥哥会问出怎样的问题来呢?作诗?对对子?猜谜?
但……哥哥毕竟是哥哥,是那个从小到大就聪明绝伦不按常理出牌,绝不会让人捕捉到心思被人控制的哥哥,我怎么忘了呢?
咳,哥哥的题目是这样的:“请问,这西湖的鱼,为何总是会跃起来呢?”
我顿时傻眼。这……这算题目?
然后,最按常理出牌的回答出现了:“因为天气热的缘故?”
高台上无反应。于是下面的人就知道了,这不是宵露要的答案。
宵露要的,是更加智慧的回答。
忽然回神,脑子里面闪过一个画面,我暗敛眸子,悄然从人群中退身而出。
似乎是四岁的时候,那时哥哥开始上学,便少了时间陪我玩耍,于是我常常整天地坐在池塘边瞪着池子里面的锦鲤荷花一动不动。有一天哥哥跟夫子道别之后,看见我一个人蹲在池塘边闷闷不乐,走过来温柔摸了摸我的头,关切道:“怎么了?”
那时的哥哥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让人神清气爽,见了这样的笑容,好像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撇开不开心,扬着笑容指着池塘里面的锦鲤问哥哥:“哥哥,这鱼儿为何老是往外面跳呢?它们不喜欢这里么?”
哥哥一愣,挑着眉毛思考我这个问题。
我当时甚是得意,问出心里面无所不能的哥哥都为难的问题,后来想来,大概是哥哥思考着怎样才能解释出让我这个小女孩最满意的答案吧。
“我想啊……”哥哥抚摸着下巴,装着老成的样子推测:“它们一定是在水下面看见了我们美丽的染夕,所以想跳起来看个仔细啊!”完了还奉上笃定笑容一枚,于是我信以为真,很长时间都以为鱼儿是喜欢我才跳起来的。
而现在,哥哥问出了同样的问题,答案……是不是与当年的很相似呢?
我低着头,黯然走上了归家的街道。
现在去找哥哥,会给他添麻烦吧?而且,哥哥一定不想见到自己的妹妹未嫁人便有了孩子……
远远见了一面,我该满足了……
……吧?
说到底,还是不得不加个疑问在后面。于是第二天,自我安慰了一晚上没睡着的我,还是忍不住支开碧蜓,独自一人去了“云天”……的附近。
“云天”是典型的“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此刻日上枝头,整个楼却大门紧闭。我绕过大门,溜进了旁边的小巷,沿着围墙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试图找到一丝可以远远见哥哥一面的路径。
左拐……直走……前面又是一个转角,我闷着脑袋向前走,转身,眼角却闪现出两个身影,我连忙后退,背靠着围墙微微一探头。
这一探头,我吓得赶紧缩了回来。
巷子里那面对面的一男一女,男的面朝着我,我可以清晰看见他的容貌,正是那位办了黄家的御史唐大人!
而那女子……虽是背影,但那一袭红衫与松散的发髻,我想她烧成灰了我还是认得她荷姿的。
哇哇哇!好意外的组合!
我思量着到底该面目表情装作什么没看见的前进呢?还是很配合地后退呢?还是……很狡猾地在这里偷听?
正纠结着该怎么选才好的时候,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成功将我的注意力转移,我急忙探头一瞧,只见荷姿的手还扬在空中未收,那御史大人淡漠盯着墙角那棵柳树,侧脸隐约可见红痕五根。
太狠了!
我是该羡慕那御史大人的脸竟然有资格受了荷姿美人纤纤兰指狠狠一拂……还是赞叹荷姿那手竟然能够与御史大人美丽的脸颊亲密接触呢?
美人与美人的对拼,果然是很令人纠结的……
扇了耳光,总该说点什么吧?我拭目以待,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荷姿启唇……偏偏不是时候,起风了,巷子里的树枝被风掀得哗哗作响,硬是将荷姿的声音压下去了。
隐约不明,加上我的猜测,荷姿依稀说的是:“你再靠近试试!”
御史大人,荷姿这么说了,你就千万别靠近了,否则下次就不是一耳光那么简单了。
“我……不会放弃的。”那御史大人说了这么一句,眸子空濛渺茫,依旧是看不真切
的神情。
我背靠着墙壁,细细咀嚼这二人的对话。还真是一段暧昧令人无限遐想的对话啊……莫非,那令荷姿性情不定,时常怪举的男人是这位御史大人?
真难想象,一个性格捉摸不定不按常理出牌,一个老谋深算一丝不苟……好吧,至少两人都是猜测不到动向的。
我正待再次一探究竟,却见那御史大人越过荷姿,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急忙后退一步,回头一望,来时的巷子笔直漫长,似乎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退到前一个巷子口……
好为难……
于是,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头,大步走出来,朝荷姿走去。
那御史大人见有来人,先是一怔,细眯了眼打量了我一眼,然后眼神柔和下来,朝我温和友好一笑。
我亦颇是坦然地对他点头微笑,与他擦身而过。
末了才想起,这御史大人认识的是杨青玉时的我,于我现在这张脸并不熟悉,他对我笑估计是因为被我撞见后尴尬中的缓和之笑,我干嘛跟他笑得像熟人一样?
回头,那大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巷子转角。
“姿姐……”我轻唤。
红衣背影微颤一下,握紧了拳头,几个字从牙齿缝挤了出来:“下次再让我见着,老娘非剁了他不可!”
这……真的是恋人间说的话么?我胆寒。
不过也不无可能,毕竟对象还是荷姿嘛……
“染小妞,”荷姿回头,一脸阴云对我道:“这个人不是好人……”
呃……跟我有什么关系?
“绝对,不要跟他沾上关系!”荷姿突然蹦出这么句警告,我惊愕不已。
都说了他跟我没关系啦……我在心里苦笑。
“他意图接近碧门中心……”荷姿继续道。
我耸肩。我这么个小角色,就算跟门主交情不错,也没有到掌管碧门中心的地步,接近我有意义?于是结论是,还是跟我没关系……
看着她腰间挂着的平时装药的小瓶子空晃晃的,我不由得兴起一问:“你的‘序生’怎么了?”
荷姿眉间难得抽了一下,然后别过头扶额,哀痛道:“失败了……”
“呃……”我一直很好奇荷姿是怎样判定此药成功与否,她自己不是吃了挺有效果的?莫非还在什么人身上试验不成?“所以……?”
“所以……我扔西湖里面去了。”
我以沉痛的目光向西湖的方向望去,可怜的西湖的鱼儿……年底一定要问下沿岸渔夫鱼产量有没有暴增。
肩头突然被人一拍,转回头看见荷姿收回手抱着手肘看着我,“我刚收到一个你可能感兴趣的消息——你逃走了之后,大部分押解的官兵都去追你了。你夫君因为先前受了重伤,伤口未愈,所以在半路病重就咽气了。”
我一愣,黄大富竟然死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荷姿继续道:“重点是黄家一家子忽然就乱了,其中一个小妾忽然发难,官兵未及反应人手又不够,结果一群女犯都趁机四散逃走了。”
“谁?”梅枝?
“孟青竹。”荷姿淡淡吐出一个名字。我一愣,居然是她?
荷姿瞥见我呆愣的表情,淡笑道:“或许她是一介弱女子。但染小妞,莫要小瞧了一个母亲的潜力。她的孩子因为病重在半路被人抱走,她可是为了逃去找孩子而抓起烧红的柴火敲了两个官兵!”
真厉害……或许是因为我也有了自己的骨血,些许了解到了孟青竹的感受,也觉着将那个孩子卷进去煞是无辜,于是关心问了一句:“她成功了?”
“没有,”荷姿摇摇头,“前几天刚被抓住。除了你那短命的在途中就病逝的婆婆之外,其余人倒是下落不明。”
陶氏也死了?一时间,我五味交杂,不知是该和声彩,还是为那个富贵了大半辈子老了落得如此荒凉下场的女子叹声气。
“还有,”荷姿神色一沉,低声道:“云天又来了新人。”
新人时时有,不奇怪,但是能令荷姿特意提起的,一定是什么人物。我凝神侧耳等待荷姿的下文。
“名——梅娘。唱戏一绝。”荷姿淡淡吐出几个字,然后淡然看着我道:“我想你该知道是谁了吧?”
梅娘,戏子……
——梅枝。
没想到,竟然让她逃到这种地方来了。
无妨,她生在云间,还是流落风尘,都已碍不着我什么事了。
自会有人收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