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足饭饱,我与哥哥约定还会来之后,辞别了“云天”,被风烟护着回了铺子。
蜻蜓丫头一直点着灯守在大厅,一见我的身影,就兴高采烈地扑了过来,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风烟躬身一福,淡然辞别:“小姐早些歇息,奴家回去向主人复命了。”
“风烟姑娘,”我唤住她,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与他……”蜻蜓在一旁,我不好直接道出哥哥二字,只是很委婉地问出,我想聪颖的风烟应当能懂。
风烟眼波微闪,很快平静下来:“主人是天,奴家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而已。”
仅是棋子?我追问:“你对他……”
“小姐,”风烟终于抬眸直视我,眼神并不凌厉,带着恭敬之意,“小姐懂棋之人,自是知道:观棋莫语。”
我一愣,观棋莫语?意思是叫我看着就好,别道明?
趁着我发愣这会,风烟已飘然远去。
我望着她飘忽的背影,低叹。明明是如此聪慧的女子,该说她是淡漠,还是隐忍谦卑,亦或者是退让到极致呢?
我评价不来,却仍能感觉到,她立于哥哥身后之时的满足之感。不求过多,仅仅是能够注视,便可满足。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
我不懂。
想起哥哥先前的问题,我方才意识到——我从来不曾,真正喜爱过什么人。
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会令我心动,他该是怎样的呢?
之后的几天平淡无波,我便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再往后几天,到了十二月,临近新年了,这宴会多了,见外人的机会多了,到我这铺子里来想要装扮一番的客人也就多了。
忙到年末,到了年三十,我拉着碧蜓与碧门杭州阁的门人凑合了几桌,终于将这新年热闹了过去。
然而次年的新年并不平静。明道二年正月还没过去几天,一条谣言慢慢地,在整个杭州弥漫了开来……
呵,也不知谁那么有闲情,大过年的想着方的坑我!
几个街坊也不来串门了,张秀水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怪异,我只当没察觉,自顾自地过日子,静静等着宝宝的到来。
我不在意,整个杭州却有大把的人在意着,来我铺子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也见不上一个影子。
碧蜓用轻功从外墙翻了进来,手里提着几把青菜,见了我连忙放下手中青菜,跑过来张口欲言,却被我的眼神压下去,“蜻蜓,这人啊,就是爱嚼这舌根。他们说他们的,我只当替这杭州城添了乐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碧蜓低头绞着衣角,委屈道:“姐姐,他们说得很难听。”
我斜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做手里的小孩袜子,“姐姐只当什么都没听着,你也就不必重复那些难听的话了。”
是了,我知道,很难听。此时,整个杭州城都在传我未婚怀孕,编造谎言欺骗大众。民众有说我不要脸,不守妇道的,有猜测孩子父亲是哪个大户的,还有人兴致激昂的宣扬要将我拉去浸猪笼。
初听的确不堪入耳,心里难受,又无从申辩,只因一切都是事实。过了想想,此时我这身子状况实在不宜郁结,末了干脆不出门,不去听那不堪的“谣言”。
而我的沉默,令得嚼舌根的人更加眉飞色舞地传,越传越离谱。乃至有天碧蜓激愤地告诉我有人声称曾目睹我进入“云天”直通宵露厢房的后门。
于是整个杭州的人“哦”的“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还是“云天”那头牌相公的!
眼看着这污水就要泼到了哥哥身上,我终于坐不住了,推开大门上了街。
街上的人见我走出来,全部停下来手中的活,木愣愣看着我,眼中猜忌、鄙视、疑惑皆有。不知是谁忽然大吼了声:“拉她去浸猪笼!”
这一吼可不得了,就好比那深夜静悄悄的巷子被人扔了一串鞭炮,“啪”地将平静打破,群情高涨!
我冷眼望着这一切,平日里熟识的人,对我友好微笑的人,此时成了怒目通红的路人。我摇首叹息:“我可以解释一下么?”
“还解释什么?!”一个大嗓门的大汉在人群中大喊,“你这个不要脸的□□,还妄想用美貌迷惑大众吗?!”
我……我只是解释一下,跟我长相有关系?!
只不过,群众被那大汉一挑,个个神情激昂,好像人人都受了我天大的谎言,要跟我拼命一般,于是,本来没有关系的东西,现在也可以联系起来了。
我又摇了摇头,看来是说不通了,留在这里也是给自己添气受,不如回家歇着好了。我转身推门,正要踏进,只觉肩上一痛,一个萝卜滚落在脚边。
啊呀!居然用萝卜砸我!
萝卜最近涨价不少啊,居然愤怒到用萝卜砸我了!
我还真是……“受宠若惊”!被这么贵的萝卜砸中,我深觉罪过不已,正踌躇着要不要将这与我有过一次亲密接触的萝卜捡回去给晚餐加菜,一片菜叶飞来,滑过我的耳垂。
哟!连菜叶都能扔这么远,这人臂力该是有多强悍啊?
干脆连菜叶一并捡回去?跟萝卜凑合着煮一盆汤也是不错的。
至始至终,我没有将头转过去面对民众。还是老样子,人受委屈的时候千万别直视仇人,否则就是找气受。这是我一贯奉行的原则。
民众的咒骂声此起彼伏,扔过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但臂力惊人的毕竟是少数,我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落地声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真正落到我身上的却是极少数。我不管那么多,一脚踏入门槛,就要关门。
“等等!别让她跑了!大家快上去抓住这贱妇!”依旧是那大嗓门的大汉的声音。
这位大哥,我是偷了你家的米还是倒了你家的油?你非要跟我过不去?!
我果断将门掩上,门外很快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敲击声。
我这一出门,将原本只是谣言纷飞的事态燃了起来,实在是失算。
这些人,往后,还会不断地来找我麻烦!
真是……麻烦!
大门“轰”地一声巨响,门外显然开始撞门了。我双手抱胸冷静看着大门,自嘲地一笑——看来我真是天怒人怨了,这大过年的,敢情都来找我麻烦了!
撞门的人见久撞不开,嘴里开始不饶人了:“这贱妇不守妇道,生的娃儿活该进窑子!”
听了这样的话,我低头左手摸着小腹呢喃道:“宝宝,他们怎样说娘亲都没关系……但现在,娘亲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很想杀人。
右手摘下插在头上的小刀,青丝顿时如瀑布般垂下,在风中飘扬。我抬头,目带寒光地看向大门,跨出了第一步。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仿似怒吼:“你再对我妻儿口出狂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民众全部停了下来,我也是一愣。
愣完第一反应——这人声音不错,温润如玉,听着……耳熟!
然后第二反应——这人声音不错,可惜是个疯子!
外间一片寂静,鸦雀声皆可入耳。
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那个温润的声音:“娘子,是我,我回来了!快开门!”
我在门内撑着后腰给了他一记白眼——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夕……”敲门声继续,唤出来的称呼让我一阵恶寒,“是我,染尘。”
染尘?我还染夕尘呢……等等、染尘?
我抬头望天,半晌回忆起某个一脸苦笑的男子这么介绍自己:“在下乃是王府棋师,梅铭。”“梅花之梅,铭刻之铭,字染尘。”他当时郑重吐着每一个字,生怕我继续扭曲事实。
染尘……该不会是梅染尘吧?
这王府棋师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我这边低着头琢磨,门那边却在绘声绘色地表演着:“夕,我知道,这么久以来,我不认你,对你不闻不问是我的错。当日娶你是迫于父母之命,我以为你我本不适合,所以就算得知你怀了骨肉也放你施展你自己的才华!但现在,杭州城里谣言纷飞中伤你母子二人,即便你不想要我管你,这个孩子,我却是一定会负责到底的!”梅铭声音洪亮,辟谣效果刚刚好。
说得真好听……合情合理,感人泪下……再细细一品他这话,除了“父母之命婚嫁”是假,其余全部模棱两可。至少这梅公子,就从来没说,这骨肉是他的!
真所谓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恭喜你,梅公子,你的胡扯境界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