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我被冰莲带进来,整个茶馆已经提早打烊。今晨起身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再踏进大门,小二迎了上来,低着头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抬手满脸谄媚道:“这位客官……”他哑然无声,看了我半天,才呆呆唤了声:“染……染姑娘?”
我捏了捏他的脸,打趣道:“小胖,你怎么还是没长胖呢?”碧门本无男子,直到碧玉奶奶上位后进行了大改革,准许男子参与进来,但仅限于各地暗部,不能直接进入碧阁,就如面前的瘦如柴骨,怎么也长不胖的小胖一样,都是碧门的一份子。
小胖握住我的双臂,差点没跪下,感激涕零道:“染大神明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小胖就快被何门主折磨死了!”
呃,我不在,荷姿果然没消停,就连庐州这地儿都没逃过她的毒手。
我拿开他的手,笑着走进大堂,微一斜眼,就瞧见底楼与二楼的食客全都盯着我,目露惊艳,仿佛见着的是哪方神明下凡,完全忘记了碗中之食。
难不成我扮了一朝杨青玉,真成神明了?我摇了摇头,径直朝后院走去。
从黄家出来之后,我愈发觉得轻松软绵,日子平淡得很。
报仇之前,成天总想着怎么接近仇人,怎么个报法。可报完了呢?
我煞是羡慕冰莲,能够在这宁静之地开一家茶馆,做做小生意,每天见着形形色/色的人,暗地里帮碧门收集收集资料,怎样都好。
我亦不禁在心里盘算起了未来的打算。开个布庄可好?或是开个胭脂坊,将我那雕琢人之本事发扬出去。
主意一定,我抬手放在心口,摸到了贴身的一块拇指大小的碎玉。
这是碧门之玉,亦是碧门象征。
传说这玉原本是碧门祖师碧天心的嫁妆,脸盆那么大一块,价值连城,后来天心祖师与夫君反目,将这块碧色的玉在其面前砸碎了带走,创立了碧门。那之后,每名碧阁女子都会持有这碎玉中的一小块,以时时提醒自己家破人亡的命运与使命。一旦复仇成功,便可将这枚碎玉放回碧门天心殿中央供奉的天心盘上,自会有人将之与其他部分拼齐。
因此,这碧门之玉,从未有过完整的时候。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也不可能有终结之时。
月有阴晴圆缺,碧门之人的心却再无法完整了。
思及此,从前那些压了又压的思念便涌了出来。
哥哥……
当年爹被处死,娘悲痛以一抹白绫撒手归西,全家其余人被贬为贱民,我与哥哥,一个被卖到了青楼当柴火丫头,而另外一个……
咳咳……相公馆。
哥哥当年也不过十三岁出头,相貌已可见日后俊朗,当时清秀俊雅,被杭州一家名“云天”的相公馆一眼相中。
一年后,我被碧门的人劫出来了,哥哥的消息从此石沉大海。
这么些年,我待在碧门,也没怎么去见过哥哥。一来不敢,武功不济,相公馆的打手们都很厉害,易钗混入几乎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你有大把的金子,无论你是男还是女,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再来……两年前哥哥二十岁生辰之时,我曾冒险混进云天,乐滋滋地想给哥哥一个惊喜,没想到却成了他的包袱。当日的哥哥已是俊美的男子了,那双臂膀仿佛可以为我遮挡任何风雨……他对我的到来不闻不问,波澜不惊,那眼神却在暗示我快速离开这里。从那刻起,我便知道,在哥哥心里,一定有了计较,他跟我一样,在隐忍,在某个契机成熟时,一切就将运转起来。
我相信他,也就忍着不再去为他添麻烦了吧。
如今的哥哥,是“云天”的镇馆头牌,花名“宵露”,整个杭州……不,整个江南无人不知此名字。
陈羽诗云:“弄水滋宵露,垂枝染夕尘。”我是染夕,而他是宵露。真好。
耳边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我别过头,走廊转角蹦出个粉色身影,我身子一僵,提起警觉,待我瞧清来人是谁后,我全身放松,她已扑到了我的身上。
“姐姐姐姐!!”一个粉雕玉琢煞是可爱的少女顶着额头在我肩头摩擦撒娇。小丫头如此热情,我实在忍不住打扰了她的深情拥抱“蜻……蜻蜓。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爱少女抬头,一张苹果脸上那对秋水剪瞳水汪汪的令人疼惜怜爱。
“怎么这么快?我才来三天,你们赶了不少路吧。来,姐姐看看长高没?”我捏捏她的粉颊,细细打量。
小丫头听我这么一说,连忙站直,还回答着我的问题:“姿姐姐说你这几天就会到莲姐姐这里,所以我们提前就出发了!”一张稚嫩的脸颊上泛着灿烂的梨涡。
哎……碧蜓,怎么还跟长不大的小丫头一样呢?
当年初见碧蜓,我也不过十五岁,与她如今一般大小,因为顺上了苒阁阁主之位,奉了公职出门去碧门各个暗部联络消息,也替碧门寻找新的血液。
那时的碧蜓也有十一岁了吧?绑着俩小辫子,缩在街边墙角抱着爷爷血淋淋的身子哭泣。我问了围在一旁的路人,方知这城里的大户人家要拖走碧蜓要她给自家少爷做小妾,碧蜓爷爷死活不让,就给当场打死了。
亲眼目睹亲人为了护住自己,在自己面前被活活打死,是怎样的滋味呢?
身边的路人,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去安慰亦或者帮忙。这世道,人的心都冷了。
我急于挤进去帮忙,奈何身子娇小,无奈之下大吼了声:“让开!”众人一听是个少女声,初时转过身一脸轻视瞥向我,正待说什么,却一个个呆了一样盯着我看。其中不乏许多男子自主躬身退后,将路腾了出来,一脸讨好地笑。
我大摇大摆走进去,只见一张稚嫩的苹果脸满挂泪痕与污迹,诧异又无助地望着我。
我俯身张臂抱住她瘦小的身子,轻语道:“那些人可能马上要找来了。跟姐姐走可好?”
小丫头初时听见那些人又要寻来,身子一颤,听到我后面的话,侧过头来满是崇敬地看着我,坚定点了点头。
我想,便是从那刻起,小丫头就依赖上我了吧。
小丫头被我带回碧门,进了碧箩山,只花了两年时间,就进了碧阁。碧箩山长老是这么跟我描述的:“资质实算普通,贵在勤奋。就是一直哭啊哭……吵着要见染姑娘你。我们怎么打骂她倒也受着,性子坚韧得很。”那位长老说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无言离去。我猜测她应当是想抱怨,让小丫头通过,因为实在是受不了她的梨花带雨了。
还记得小丫头被分至我的苒阁之时,一双水灵的眸子怯生生地扫视了周围,目光一触及我,便是那如花朵绽放一般闪亮,毫不顾忌跑上过来扑到我身上。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是谁,忆起她名字,我摸着她的头微笑道:“蜻蜓,以后就是我苒阁的小丫头了哦。”
她在我怀里点点头。
“蜻蜓叫碧蜓可好?”我自作主张给她起了名字。这碧门,碧青与碧婷都被占了,我只能想到“碧蜓”了。
“嗯!”小丫头抬起来,灿烂地对我笑,若向日葵那般绽放。在那之后,每每看见这样的笑容,我总觉煞是珍贵——碧门少有的笑容。我绝对要好好守护这个笑容!
这么一想,我似乎有些明了荷姿对我的特别照顾了。
此刻,面前已至豆蔻的少女笑靥如花看着我,“姐姐姐姐,蜻蜓长高了么?”还等着我回答呢。
我点了点头,“长高了,还漂亮了。咱碧门又多了一小美人呢!”
碧蜓扭扭捏捏害羞道:“蜻蜓才不是呢……姐姐才是最大的美人呢!哦,对了,还有姿姐姐也是!”
她不提荷姿还好,一提及荷姿我便联想起了小胖的一番举动,不禁向碧蜓打听:“你姿姐姐又怎么了?小胖说她要毒害他。”荷姿这女人啊……实乃碧门最大疯子也,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鬼脑筋,常常奇思妙想令人哭笑不得。
碧蜓无辜地摇摇头,表示不知:“姐姐你也知道,姿姐姐常常……间接性……周期性地……呃……”
发疯。我在心里替小丫头说了。
碧真曾经说过,曾经的荷姿,活泼是活泼了点,但极少做出反常之事。我诧异着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活泼过头”,碧真就解释了:“你来了之后她才这样的。”
于是我费解了,都说养孩子让女人性格大变,她不过比我大六岁,也不至于将我拿孩子养吧?
印象中,荷姿偶尔会出一次门,然后回来之时那脾气多半就不太好,要大半个月才消停。碧门之人试过将她留在碧门不让她出去,结果后来探子们偶尔传上个消息也能她反常一段时间。
我总觉得这所有的反常就是针对着某个人来的。这个人……是仇人?亦或者,恋人?
多半是后者。传说令女人喜怒无常的,多是情人……
想至此,我不禁为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默哀:倒霉啊……招惹上了荷姿,这辈子完结了一大半了……
“你那副死人脸,做给谁看的?”一个若滴水抚荷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眉眼一扬,谄媚笑道:“做给你的仇人看的。”